张玉蛟教授：徐婷首次与我接触源于我看到朋友转发的她想要放弃化疗的消息，觉得很震惊。考虑到她年轻、淋巴瘤本身也非不可治愈的肿瘤类型，如果仅出于对化疗的误解而放弃治疗，实在让人痛心，于是我针对此事在微信里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认为应该采取规范治疗，而不应该胡乱把求生的希望寄托在其他并没有临床证据的疗法上。朋友看到我的呼吁后，很快就联系我，希望我能为徐婷提供免费义诊，我也同意了。
在她的首次病情咨询中，我向她讲解了淋巴瘤的病因和发病情况，并着重强调：
1、淋巴瘤是治愈率很高的一类肿瘤；虽然徐婷所患的T细胞淋巴母细胞淋巴瘤在淋巴瘤中恶性程度较高，但文献提示，采用化疗方案或化疗联合嵌合抗原受体T细胞（CAR-T）的免疫治疗后，有效率约为50%~90%，5年生存率超过50%。
2、目前国内外权威指南所推荐的淋巴瘤主要治疗手段，包括化疗、干细胞移植、以及实验性的CAR-T等治疗。指南的推荐，是基于大量的循证医学证据作出的，而这些循证医学证据，包含了治疗方案的疗效、毒副作用等各方面的评估。不可否认，化疗的毒副反应是无法完全避免的，但任何一种治疗手段，伴随着治疗获益，都一定要付出代价。事实上，临床上对于化疗毒副反应的管理一直在不断进步，没有必要对化疗“谈虎色变”或“讳疾忌医”。
3、肿瘤的治疗是一项在专业团队支持下对规范化要求很高的医学行为，专业的医生和规范化治疗是治疗有效的最重要保证，因此，建议一定到正规医院就诊并接受规范化的治疗，千万不要被“江湖医生”一些不切实际的许诺迷惑，耽误治疗良机。
初次交流中，她一直不断地表示感谢，并没有表现出对建议的抵触。但是非常遗憾，之后不知是出于周围环境的影响还是对化疗费用的经济顾虑，在今年7月时，她告诉我还是选择了中医治疗。作为医生，对于她的选择，我非常困惑也非常痛心，可是也没有办法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她、强迫她去治疗，只能再次重申自己的观点。8月时，她再次与我联系。从她首次咨询后，一直采用的都是非常错误的方式（刮痧、针灸、拔罐、放血、素食等）治疗，到此次咨询时，她的基础状况已经非常糟糕。在我的建议下，她终于到正规医院就诊，可惜为时已晚，年轻的生命还是逝去了。
张玉蛟教授：徐婷之死源于庸医的欺骗和误导，并非中医之过。但在抗肿瘤治疗中，必须明确以下几点：
1、抗肿瘤治疗的主角是西医治疗。战胜肿瘤无侥幸，西医现行的抗肿瘤治疗都是经过Ⅰ~Ⅳ期的临床研究，积累了大量的数据，平衡了治疗收益及毒副作用、对药物进行千锤百炼的筛选后所得出的现阶段最优化治疗。并且，西医治疗是目前真正能够通过科学的手段证明、且在临床中也行之有效地延长患者生存的疗法。对于肿瘤患者而言，延长生存至关重要，只有在此基础上，才能进一步地追求生活质量的提高。在不断加强临床规范化治疗的同时，西医也不懈地追求在科研基础上的创新，以期进一步增加患者的获益。因此，在抗肿瘤治疗中，西医是治疗的“主旋律”。
2、另一方面，在中医治疗中，从传统中医药中提取的有效抗肿瘤成分[如中国学者首创，使用砷剂（俗称砒霜）联合全反式维甲酸协同靶向治疗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APL），使其成为首个有可能治愈的髓系白血病]，丰富了临床的治疗方案，增加了患者的获益；但这一类中药提取后，经过临床试验，脱离了中医药的治疗形式，转化成了西医治疗的一部分。目前中医治疗在抗肿瘤治疗中的地位，还是定位于西医的辅助治疗（适当减轻副作用、提高生活质量），不能“喧宾夺主”。
3、在抗肿瘤治疗中实施中医药治疗，也同样需要注意治疗的规范化。在美国，中医作为替代医学（CAM），在实施前需要经过谨慎的评估（评估治疗收益，可能的毒副作用，CAM的执行方的资质、质控情况等）；而中药，并不是作为药品销售[在美国，只有获得美国食品与药物管理局（FDA）批准上市的才能作为药品销售]，英文标签将其归类为营养品或是食品添加剂，并明文标注并无临床证据证明其对疾病有治疗作用。
因此，中西医治疗在抗肿瘤治疗中都有价值，“一棒子打死”或者“全盘否认”其中一种都是不可取的态度。但在抗肿瘤治疗的实施过程中，主次一定要分清，西医为主、中医为辅，相辅相成，才能更大程度的使患者获益。
张玉蛟教授：徐婷已经去世，愿逝者安息。我自己在事件中也进行过反思，为什么没能说服她作出正确的治疗选择，分析其中的原因，首先还是与她对肿瘤和化疗的“误解太深”有关。
在美国，人群中30%的人可能被诊断为肿瘤，这也反映出，肿瘤的发生本质上是一件极其普遍的事，完全没有必要“谈癌色变”。而对于早期发现的肿瘤，近70%也是可以通过科学的手段治愈的。美国民众对于肿瘤的态度，更倾向于将其视为慢性病，而非绝症。这种态度，既要归功于医疗的先进，也与科普的作用相关。我个人认为，国内科普这一块亟待加强。当科普的教育作用缺失时，人们会倾向于相信那些如小说或是传奇故事里描写的“灵丹妙药”的故事，对科学的证据“视而不见”，却相信一骗子那些“包治百病，毫无害处”的空口许诺。
要加强科普，就需要临床肿瘤学者与媒体的共同努力，将关于肿瘤发生、发展、规范化治疗及预后的相关常识普及大众，帮助大众了解抗肿瘤药物的研发、批准、上市流程，学习辨别科学治疗及伪科学的骗术。
另一方面，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对于欺骗误导了徐婷的骗子切齿痛恨。这样的庸医，延误患者接受真正有效的治疗的时机、甚至其错误的疗法加重了患者病情（对于淋巴瘤患者，刮痧、针灸、拔罐、放血会显著增加出血及感染风险，而素食会导致营养状况的迅速恶化）、加速患者死亡，同时也损坏了中医治疗的名声。对于这类骗子，应该依法追究责任，予以重罚。希望徐婷此次的遭遇，能够唤起民众、媒体、医疗部门及政府的重视，使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
张玉蛟教授简介
张玉蛟，毕业于上海医科大学，获医学博士学位，之后在美国德克萨斯大学MD安德森肿瘤中心获博士学位，现任该中心放射肿瘤科胸部肿瘤放射治疗临床主任和终身教授。
（《中国医学论坛报》编辑叶译楚根据张玉蛟教授采访撰写，张玉蛟教授审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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