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帮封城：与魔鬼的共舞永无终曲

2018年10月，博索纳罗确认当选的那个夜晚，支持者们涌到街上狂欢庆祝，人们疯狂地按汽车喇叭，比出开枪的手势——那是总统的标志性动作。

一位父亲与友人拿出了手枪鸣枪庆祝，两枪发出后，一颗子弹飞向了8岁儿子的头部，伴随着母亲凄厉的尖叫声，儿子倒在了血泊之中。

2020年3月18日，博索纳罗总统电视直播的夜晚，巴西人的窗边没有意大利的浪漫，气愤的人们走到阳台敲响锅碗瓢盆，这是抗议的传统方式，这场自发的抗议一直持续了1个多小时。

在我们看来新奇的敲锅抗议背后，是巴西人的愤怒和绝望：

除了敲锅抗议，还有什么能阻止巴西沉沦吗？

  壹  

开窗可见耶稣，关门即是江湖

在上帝之城，走是死路一条，留也是死路一条。

——《上帝之城》

1964年3月31日深夜，里约热内卢突然枪声四起。在美国的策动下，军方发动政变，巴西进入长达21年的军政府执政时期。

政府实施“强迫工业化”，利用行政手段低价征收土地，大批赤贫的失地农民背井离乡进入城市，贫民窟就像是一个黑洞，穷人绝大多数都被吸入其中。

在被遗忘了多年之后，穷人的大量涌入使得贫民窟引起了官员和民众的不安。1968年，军政府启动了大都市社会利益房屋协调计划（CHISAM），这一计划可以简单理解为“清除计划”，其目标是在1976年前彻底清除里约的贫民窟。

政府声明会让贫民窟的居民搬进公共住宅，很多家庭一开始很乐意搬家，他们渴望得到一间拥有所有权的住宅，给下一代一个更加安全、健康的环境，但是当他们走下搬家的卡车时，却愕然发现被逼到了生存的边缘。公共住宅位于极为偏远的郊区，那里没有工作、没有公共交通，甚至没有最最基本的基础设施。

消息传开后，贫民窟的居民开始了激烈的反抗，然而等待他们的是殴打、逮捕，以及子弹。一座位于黄金地段的贫民窟在一个深夜被付之一炬，熊熊大火一直烧到中午。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人无家可归，有人眼看着他们的家人、邻居在大火之中丧生，但官方对此只字不提，始终没有公布死亡人数。

到1973年清除计划结束，共有62座贫民窟被拆除，它们中的多数都与被大火烧毁的贫民窟有一个共同点：位于黄金地段。

这些无家可归的人进入了上帝之城，并在此后很长的时间里，再一次被遗忘，这里：

最终彻底成为了黑帮的天堂。

正如上帝之城的悲剧，里约热内卢魔鬼的故事同样不是纯粹的民间演绎。

距离里约南海岸160公里的格兰德岛上，坐落着臭名昭著的坎迪多门德斯监狱，这里关押着最危险的犯人，囚犯们称之为“恶魔熔炉”。巴西独裁政府颁布的《国家安全法》催生了大量的政治犯，他们的加入使“恶魔熔炉”发生了某种吊诡的蜕变。今日令人闻风丧胆的红色司令部（CV）在这里萌芽、发展、壮大，并在随后的几十年里控制了贫民窟，最终成为里约挥之不去的梦魇。

最初，黑帮为贫民窟的居民提供食物、衣物、基本的医疗和教育，甚至处理居民纷争、调解夫妻矛盾，他们在贫民窟中扮演着亚政府的角色，不断巩固在贫民窟里的地位。黑帮会直接教育贫民窟的居民：

政府不会为你们着想，但我们会。

这里不是没有警察，但装备落后和收入低下使得他们通常极度腐败，他们从毒品生意中获取了巨大的利润，因此对非法行为视而不见甚至默许鼓励、敲诈勒索。久而久之，贫民窟居民对黑帮的信任程度渐渐超过了警察，黑帮彻底在贫民窟取代了政府，一切规则由黑帮掌控，黑帮定下的规则取代了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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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黑帮绝非耶稣送来拯救穷人的天使，绝对的暴力凌驾于所有规则之上，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利益。他们定下规矩只是不许羊圈乱成一团，只有这样：

才能安心剪羊毛，甚至宰羊吃肉。

贫民窟是他们的王国，穷人是他们的消费者、纳税人。有人这样评价上帝之城：

开窗可见耶稣，关门即是江湖。

  贰  

消除贫穷最好的办法，就是消灭穷人

我是牧羊人，但我不顾我的羊群。

——中世纪法国亚威农市民日记

两周前，博索纳罗总统刚刚从美国回来。还在隔离期内的博索纳罗，身穿巴西足球队队服走出了总统府，活力四射地出席了支持者的聚会。总统不无得意地感慨自己该死的魅力：“我虽然曾建议集会延期，但并不能命令他们这么做，因为这不是我发起的。” 

天佑美国，天佑巴西，至今为止，两位总统的检测都呈阴性，而且他们异口同声地告诉自己的民众：

新冠病毒只是小流感。

“有些州长为了遏制新冠病毒，采取一些歇斯底里的限制措施，将严重损害巴西的经济。”

“对巴西来说，病毒传染是必经的过程，惟有让一定数量的人感染并产生抗体才能缓解。”

“拉丁美洲国家人口普遍年轻，且气候逐渐变暖，类似意大利的惨状并不会在巴西上演。肺炎传染高风险的是60岁以上族群，我们90%的人口不需要担心。”

总统的信誓旦旦使得巴西的网络上流传着本世纪最大的谎言，无数当地人深信：

病毒在26-27度就会被杀死，所以除了等候天气回暖，人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多吃热食多喝汤。

总统的逻辑简单明了，我们的人口结构很年轻，90%的人都不需要担心，老人们可以去死，经济活动绝不能停止。所以，当里约热内卢和圣保罗等州自发发布隔离禁令后，总统点名他们应当解除。

人民的抗议，在博索纳罗看来，只是媒体和政敌企图推翻他的阴谋。

人们无法理解总统的想法很正常，总统关心的是经济和政治，总统关心的是大选，同经济的衰退与支持率的下降相比，区区百分之几的死亡率可能真的算不上什么。所以总统不遗余力地试图消除人们的恐慌。

除此之外，瘟疫或许还能帮助他除去一块心病。

在当选总统之前的十年里，博索纳罗一直积极致力于消除贫穷，计划生育是他心中唯一的解决方案。

“只有严格的计划生育才能把我们从混乱中解救出来，现在是讨论遏制人口爆炸的政策的时候了，否则，我们将在众议院一直讨论家庭津贴、穷人贷款这些问题。必须为那些无知和没有办法控制其后代的人提供节育方法。因为我们（中上层阶级）可以控制我们自己，穷人无法控制他们自己。”

是啊，消除贫穷最好的办法就是消灭穷人。

人类几千年的历史反复证明，对于消除贫富差距，瘟疫是一种虽然残酷但却有效的方式。中世纪的欧洲，以几代人的不幸和数千万人的早夭换来了劳动力人口生活水平的提高，不幸的是，类似的事情似乎将在文明的21世纪再次上演。

  叁  

与魔鬼的共舞，永无终曲

如果政府不做正确的事，黑帮就会做正确的事。

——巴西黑帮

当“黑帮封城”的新闻出现后，有人说不靠谱，有人一笑置之。但在这魔幻的矛盾背后，我看到的，是一个极度撕裂的巴西。

对贫民窟的居民而言，贫民窟的家是他们的全部。阶层流动的上升通道被统治精英控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祖祖辈辈都被钉在了这里。贫民窟的生活虽然悲惨，但农村的情况更加糟糕。因为见识过真正的地狱，所以他们才会对今天的生活倍加珍惜。在瘟疫降临之际，他们既没有勤洗手和及时就医的条件，也没有居家隔离的资格，失业对这些家庭的打击是毁灭性的，里拉的丈夫是一栋高档公寓的门卫，她告诉记者：

“他一直在工作，因为这是唯一的选择。” 

对黑帮而言，贫民窟是他们的领土，穷人是他们的生存基础，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瘟疫对这里意味着什么，瘟疫一旦传播开来，这里必将出现惊人的死亡率。既然政府解决不了，那就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 。 

对政府和“中上层阶级”而言，贫民窟是都市之瘤，玷污了城市的优雅形象，他们早欲除之而后快，瘟疫或许正是难得的机会，如果能顺便削弱黑帮岂非应验了天佑巴西？

重重矛盾之下，魔幻的奇观开始上演。

“黑帮封城”，像极了《上帝之城》片头闪现的那把锋利匕首，一刀划破裹在现实外面的虚假外套，将巴西贫民窟的残酷与悲哀再次展现在世人面前。

在里约，山顶巨大的耶稣像异常耀眼。住得离耶稣像最近的人来自贫民窟，他们是最接近上帝的人。

但在这里，温暖与正义迟迟缺席，与魔鬼的共舞永远没有终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