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平安关于长乐镇的记忆，大概有三点。
隔壁的二丫，外婆的麻将，还有梅花酒。
二丫是乳名，全名叫李青衣。
青衣和他没有什么未来，这点在平安五岁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毕竟是他亲手把青衣的皮筋装在弹弓上面。
这仇已然不共戴天了。
外婆身子骨很硬朗，这点是平安八岁的时候发现的。
男人嘛，一时兴起总不愿回家，何况像平安这样的追风少侠。
当然平安怎么可能想到。
看上去很是弱小的外婆怎么揍他跟玩似的。
最让他嘴角抽搐的，
他居然跑不过一个老太太，这一度让平安怀疑自己的外婆是不是以前是个响马。
他也不敢问。
万一再挨一顿打怎么办？
2
长乐镇并不大，十几条街，几百来户人家。
这地儿胜在空气清新，倚山傍水。
所以大多外出工作的年轻人都会把小孩的长假地点选在长乐镇。
一到寒暑假长乐镇的街头巷尾总留着银铃般的欢笑声。
“二丫，二丫，你回来了么？”
平安一回来就往青衣家跑。
“哟，谢家小子，啥时候回来的？二丫明后天才回来呢。”
青衣的奶奶坐在一把藤木椅上，满脸慈祥。
“李奶奶好。”平安挠挠脑袋，老老实实地坐在老人面前的小板凳上面。
“等下跟你外婆说，中午就在奶奶家吃饭。”李奶奶笑咪咪地说道。
平安哦了一声。
……
李奶奶在厨房里忙活，平安在客厅看电视，觉得没趣。
忽然瞟见一个小酒坛，双眼放狼光。
这酒坛他家也有一个，里面是梅花酒。
这酒，长乐镇就一家在卖。
入口柔，一线喉，清清浅浅小半杯，能让身体一整天都暖烘烘的。
口齿生香，回味无穷。
外面也有的卖梅花酒。
但长乐镇这梅花酒，拿外婆的话来说那就是——
举世无双！
3
平安吃饱喝足回到家，一进门就大吼。
“外婆，啥时候去买梅花酒啊？”
老太太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等过两天吧，和你李奶奶一起去，这两天还没开卖呢。”
平安愣愣地看着小院子里的草木，无可奈何。
梅花酒从开第一坛开始，每周五十坛，周一开卖，卖一个月。
这……大概就是饥饿营销吧。
喝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买到酒的都有恃无恐。
其实平安有点怕那个卖酒的女人。
从平安记事起，那个女人就在长乐镇上卖梅花酒。
漂亮，是真漂亮。
着一身浅色旗袍，玲珑多姿。
在前两年平安开始有心注意那些水灵白菜的时候。
那个被镇上人叫做“梅姑”的女人。
就已然成了他心中的雪莲，仰望的存在。
但是他只止步于欣赏。
就因为平安他妈那句，“我还是个丫头片子的时候，梅姑就那模样在那卖酒。”
一个不老的女人？
是佛是妖？
4
“二丫……”
平安牵着比自己矮半头的外婆，笑嘻嘻地跟牵着李奶奶的青衣打招呼。
平心而论，平安爱捉弄青衣的原因很简单。
大概就是因为这条街的芳芳、小乐和阿萍都不如青衣好看。
当然平安是不会承认的。
可是青衣居然长得比他还要高。
这让平安的心里充满了愤懑。
妈的这小丫头片子吃了啥这才多久没见就长这么高？
“小安子，好久不见了。”青衣看着面前的男生。
“我……你再叫我小安子你信不信我弄死你？”
“哟，这才几天没见你脾气见长啊，小安子小安子……”
青衣丝毫不在意地打趣。
两个老太太都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对年轻后生。
“我……”平安愣了一下，“你这二傻子……”
青衣俏脸就蒙上了阴云，直接就冲上去。
两个老太太见状不对劲，这俩小冤家从小闹到大，这怎么能消停？
“我叫谢平安！你……记住……了……”
平安一把攥住青衣的马尾。
“老娘叫李青衣，你才……要记……记住。”
青衣不停地踹平安。
两个老太太好容易将俩冤家分开。
“呐，我要和你李奶奶去打麻将，你和青衣去买酒，不许偷玩。”
老太太和李奶奶都是麻将爱好者。
虽然这对小冤家应该会打起来。
但跟自摸清一色比起来……
打吧打吧打开心。
“以后别叫我小安子，多难听啊。”
平安一脸严肃，这和男人的尊严有关。
“那你以后不许叫我二丫！！”
青衣也板着脸。
“哼！”
两人异口同声，均是高昂着脸，朝着梅姑的店走去。
5
梅姑很神秘，这是长乐镇都知道的。
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没有人知道她的梅花酒怎么酿的。
她的店就在这条街的拐口处。
说实话，这么一个已然妖魔化的女人。
却得到了那些爱好八卦喜欢闲言碎语的老太太的好评。
着实不易。
“李家姑娘真俊啊……”梅姑的声音清静，不妖娆不妩媚不沧桑。
“谢谢梅姑。”青衣脸上挂上了红晕。
“何家那个谢小子，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还想要姑姑的酒？”
梅姑笑吟吟地看向青衣背后。
“梅……梅姑……好……”天地良心，就是挨揍的时候平安也不能像这样结巴。
梅姑笑着看向这长乐镇有名的两个俊俏后生，不说话。
“梅姑，我们一共要四坛。”青衣似乎特别中意看到平安窘迫，说道。
“好，呐，跟你们家大人问好啊。”梅姑似笑非笑，“平安，你躲在你小媳妇背后算个什么话？”
此话一出，周围买酒的就起哄。
“对啊对啊，谢平安你这小样儿不像个男人。”
“还没你的小女朋友见场面。”
“就是，青衣倒像个爷们儿。”
……
平安脸红得像柿子，青衣脸红得像番茄。
“陈伯伯你乱说什么，谁……谁是他的小女朋友了……”青衣急忙说道。
这能忍？
所以平安大吼道：“就是，陈伯伯，就二……就李青衣这样的，我怎么看得上。”
于是天雷勾动地火……不对，应该是针尖对麦芒。
“你还没我高呢，我怎么会看得起你？”
“你那是吃饲料吃的，我还没发育。”
周围人看乐子。
“你……你就是个混蛋。”
“你别逼我骂人啊，你这二傻子。”
周围人继续看乐子。
“你……你……你……”
青衣扭头就走，眼泪汪汪，连梅花酒都没拿。
周围人乐子看完了，就说道。
“你傻啊，欺负人一小姑娘干啥。”
“快去追啊，别让你的小媳妇受委屈。”
……
平安也觉得有些发呆，听到周围人说连忙去追。
“谢小子，你的酒。”梅姑的声音响起。
平安操起四坛酒就去追青衣。
6
“二丫，二丫……”平安一阵歇斯底里。
尚未过年的长安镇本就丝丝寒意。
而这条清冷的巷子就把平安的声音拉得格外悠长。
青衣脚步一滞，转头瞪着平安。
梨花带雨，遗世独立。
映着阳光熹微，就这么划过平安的眼眸。
她……啥时候这般好看了？
平安觉得他挂着四个坛子的样子肯定很帅。
但也一瞬间被青衣的怒意所震慑。
“青衣青衣……我口误……”
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况哭的姑娘就是对的。
这是平安挨了无数揍得出来的经验。
“你……”青衣正要说话。
忽然，“啪”“啪”两声巨响，就看见四个坛子破了两个。
梅花酒洒了一地。
平安一瞅那两颗石子，当即把剩下两坛交给青衣。
杀气腾腾地就往巷子外冲。
青衣也顾不上委屈，马上追了出去。
留下一地梅花酒香。
于是刚刚平安追青衣，现在青衣追平安。
多有爱的转换啊。
只是比较累。
7
平安追得气喘吁吁也没有追上。
一抬头都是在长乐镇的边上了。
一条长河静静流淌。
一棵柏树四季常青。
平安一屁股坐在树下，骂骂咧咧。
“你……怎么……怎么跑……这么……快……”
半晌过后青衣追了过来。
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碎了两坛梅花酒还没追到凶手，这让平安根本没心思搭理青衣。
“我……其实看见了……”青衣坐在平安旁边，小声说道。
平安猛然转过头：“是……是谁？”
“西街的小胖……”
平安又站起身气势汹汹，嘴上说道：“那你不早说，妈的。”
青衣一看这哥们儿一脸杀气很明显是要去打架了，忙拉住他衣袖。
“你……你不要冲动，我不还没说你就跑了么。你坐下，我们回去告诉大人吧。”
青衣死命拽住平安，不放手。
平安一屁股坐回去，闷着不吭声。
不过他并没有想通凭什么，然后又站起身。
男人的字典里从小就觉得告家长是种很low的做法。
只不过看着又连忙拉着他的青衣，平安叹了一口气又坐了回去。
像是想到什么，青衣瞬间红了脸。
少女心事满是字，豆蔻年华全是诗。
“咦，那不是梅姑么？”青衣手一指。
平安的目光看过去。
果然，梅姑站在镇口的大石头旁，默默不语，而那石头上，放着一坛梅花酒。
8
“梅……梅姑。”青衣怯怯地打招呼。
梅姑转头，平静的脸上挂上一抹微笑。
“你们怎么在这里？”梅姑走过来轻轻蹲下。
“我们……哎呀不知道怎么说。”青衣娇嗔。
……
“梅姑，你是在等什么人么？”
平安小心翼翼地说道。
梅姑的微笑消失了一瞬间，继而又微笑着摸摸青衣的头。
“是啊，梅姑在等一个人。”
青衣看了看通往镇外的那条路，空无一人。
“梅姑，你是怎么一直这么漂亮啊？你会法术？”
女孩终于有机会问这问题，自然不会放过。
这年头颜好高于一切。
平安一直低着头，听闻这话也抬起头。
我靠，这简直就是长乐镇天字号秘密。
“没什么法术啊，我不想变老变丑，就不变了啊。”
梅姑摸着青衣的手一滞，缓声说道。
“你骗人……”青衣小声地说道。
“不说这个，你们两个小家伙一年才寒暑假见两次，不好好珍惜啊拌什么嘴？”
梅姑微微一仰头，继而调笑着说道。
“谁稀罕跟她见面？”平安咧着嘴说道。
就在青衣准备还击的时候。
“可别等见不着的时候哭鼻子哦……”
梅姑笑着插嘴。
“好了，好了，跟着姑姑回去再拿两坛，别弄碎了。”
梅姑站起身来，青衣平安同样站起身来，乖乖巧巧。
在拐进镇上的时候。
悄悄地看了一眼依旧无人的来时路。
暗自叹息。
9
当晚打碎酒坛的小胖就被他爷爷拎着到平安外婆家道歉。
小胖一脸委屈，看着平安一脸不满。
院子里，站得笔直的小胖抿着嘴不说话。
“看不出来你这小胖子跑这么快？”平安阴阳怪气地说道。
“谁叫你欺负青衣？”小胖说道。
“啧啧啧，怎么？我欺负她又没欺负你？”
“不许！我说不许就不许！”
要不是被爷爷罚站，我揍得你满地找牙。
小胖如是想到。
“真喜欢二丫？”平安眯着眼睛说道。
小胖重重地点下头，说道：“二丫没说要做谁女朋友，我们要公平竞争！”
平安点点头，忽然朝着屋里大吼：“孙爷爷，小胖说他要揍我。”
“孙康乐我看你是皮子又紧了没被收拾够。”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小胖一脸无辜加委屈加仇恨。
这小子太阴险了。
10
马上过年了，虽然春意尚未来。
但是长乐镇浓浓的年味还是让大家都忘了寒冷。
“你好啊，小娃娃，这是长乐镇吧。”
平安转过身，便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一脸和善地看着他。
平安点点头。
这老人忽然就热泪盈眶，喃喃自语：“四十六年了，四十六年了啊……”
平安大惊，这上来就哭？不好吧？最近都是这么拐卖小孩的？
“老爷爷你是哪家的长辈啊？”青衣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说道。
“你们可不可以领着我在镇上逛一逛啊？”老爷爷摸出手绢擦泪，然后说道。
于是本来约着去买炮仗的平安青衣，领着一个西装革履的老先生在镇上逛。
“这家杂货铺还开着呢？”
“这烧饼摊子好多年前就有了……”
“咦，这原来不是一家照相馆么？”
平安觉得这老头一惊一乍的有点吓人。
不过是他心地善良。
绝对不是因为那老头说要给他们一人一百块导游费。
“这前面是一家卖酒的。我们镇上最好的梅花酒。”平安介绍道。
青衣忽然觉得这老人的手猛然一紧，脚步一停，就连拿着吃得兴致勃勃的烧饼的手也停下。
“这……这里老板的妈妈还活着么？”老人的声音忽然很低沉。
“活着啊，梅姑一直都在长乐镇啊。”青衣疑惑着说道。
“梅姑，梅姑，是啊，她的女儿是该被小孩子叫做姑了。”老人喃喃自语。
“老爷爷，要过去么？”平安问道。
“不，不了。”老人转身。
“平安青衣，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一个清丽的声音传来。
“梅姑你去买菜了啊？”青衣说道，“我们在领这位老爷爷逛我们镇呢。”
梅姑笑着开口：“是嘛？客人？好好逛啊，两个小鬼头，记得早些回去。”
说完转身欲走，一直未曾转身的老人忽然发声：“阿梅。”
梅姑的菜篮掉在地上，慌乱着收拾，背对着老人。
青衣和平安面面相觑。
老人没有转身，梅姑没有转身。
喧闹的街似乎一瞬间静止了。
“你……你是谁？”梅姑的声音夹杂着复杂的情绪，略微沙哑。
11
“老爷爷就是梅姑等的人？”平安在大年初一的聚餐上八卦地问青衣，“可他那么老……”
李何两家邻居多年。
以往聚餐就只顾着收拾平安和青衣这一对冤家，现在两家小孩都大了，也省心一点。
平安和青衣八卦着，交头接耳。
大人也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对了，平安，你可要好好和青衣相处，别欺负她，以后再见就难了。”平安妈妈说道。
“怎么？以后不回来了？”
“高中还是让他去大城市好一点。”平安爸爸说道。
“大学还是很重要的。”
大人们继续交谈。
但平安和青衣却忽然沉默了。
“以后都没法欺负你了，真的是。”平安率先说道。
“切，本小姐看见你就烦。”青衣不甘示弱回道。
两人就心照不宣地开战了。
大人一看扭打到一团的两个宝贝疙瘩，一脸抽搐。
12
年过完，平安就得要跟爸妈一起回去了。
……
“哎，你们小心一点啊。”李奶奶站在镇口，朝着平安一家挥手。
青衣依靠在奶奶身边，默默不语。
直到终于一骑绝尘。
青衣看着始终没有摇下玻璃的后车窗，紧咬着下唇。
李奶奶便回去了。
青衣又坐在那棵柏树的树下。
嘟着嘴。
泪流满面。
忽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青衣你这丫头怎么哭了？”
青衣一边猛擦泪水一边大声说道：“才没有，才没……梅姑？？你怎……怎么？”
依旧是一袭浅色旗袍。
只不过却已然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妇人。
满脸皱纹，皮肤松弛。
白发苍苍。
“舍不得谢平安？”梅姑丝毫不介意青衣的惊讶，熟练地摸摸她头。
青衣现在震惊多过于离别的伤感，木讷地点点头。
“梅……梅姑，老爷爷呢？”
“他走了，说他都老了，我还年轻那模样，配不上我了。”梅姑微笑道。
“那……你现在……”
“我想要变老啊，就又老了，这样子他再回来，就和我般配了。”梅姑语气很平静。
“梅姑，你说我还能见着平安么？”青衣小心翼翼地说道。
“不是告诉过你别见不着的时候哭鼻子么？姑姑等了四十六年才又见着他……”
梅姑略一停顿，眼睛挂上几处泪光，声音坚定绵长。
“他不来，我便不想老，我怕他认不出我，现在他来了，我怎么舍得让他一人白头。”
13
青衣抬头看看远方，山高水长。
长乐镇在背后，巷深风凉。
也许，李青衣这三个字，并不是一定就比二丫好听。
万一喊的那人，叫做谢平安呢？
夜幕降临。
长乐镇一片安和。
李青衣看着天边璀璨的星辰。
一如谢平安明亮的双眼。
14
年年岁岁两小无猜。
煮青梅去骑竹马来。
愿你有个好前程，愿你记得年华快。
愿你玲珑如初，愿你春暖花开。
暮暮朝朝相思如潮。
少年未归怎敢先老。
祝你行遍千万路，祝你安康少烦恼。
祝你对酒当歌，祝你海阔天高。
（end）
鹿人三千，双子座，喜欢讲故事，不喜欢讲道理。 微博：@鹿人三千；个人微信公众号：鹿人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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