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天地｜说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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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离人的生活最近。苏轼《记岭南竹》说：“食者竹笋，庇者竹瓦，载者竹筏，爨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是说竹子可食，可居，可乘，可炊，可穿，可书，可履。

竹的功效当然不止于此，它还可以听。春笋新吐，翠竹拔节，竹声萧萧，皆是竹声。金农认为，秋声中惟竹声为妙，盖“雨声苦，落叶声愁，松声寒，野鸟声喧，溪流之声泄”。若是筑成竹楼，则“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雨雪打在竹子上的声音，是足以快人耳目的。若是断为笛箫，排为笙竽，更是有丝竹之妙，得天然之趣。

竹不但可听，还可以观。崇山峻岭，茂林修竹，足以游目骋怀。屈原笔下有个女神，就住在大山里面，整天被负离子包围，她自言“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篁是竹田，可见女神所居处竹子之多。那么多竹子，我想女神肯定不是用来吃的吧——就是想吃，也吃不完那么多竹笋啊。王维在自己的辋川别墅中，筑有竹里馆，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影，琴声，啸声，月色，凑泊在一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美。清代盐商黄至筠因为爱竹，在园中植竹万竿，名之“个园”，乃取“竹”之一半，以竹叶形似“个”字耳。试想，粉墙黑瓦之间，点缀以翠竹万行，其快何如！竹之可观，正在于它的美，可赏玩，可入画。由眼中之竹，化为胸中之竹，形于手中之竹。

竹的这种美学价值，自然与它独特的体态有关。竹为象形字，《说文解字》说：“竹，冬生草也。”竹在破土之前，一直蛰伏地中，扎根数年。一旦破土而出，则扶摇直上，上可凌云。“南条交北叶，新笋杂故枝”，写竹之形；“数径幽玉色，晓夕翠烟分”，写竹之色；“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写竹之影；“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写竹之态；“古竹老梢惹碧云，茂陵归卧叹清贫”，写竹之势；“宜烟宜雨又宜风，拂水藏村复间松”，写竹之和。

美学价值之外，竹更有道德价值。君子比德于竹，古人有“松竹梅”岁寒三友之说。《小雅·斯干》：“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涧水秩秩流动，南山幽幽深邃。好像绿竹成丛，好像青松茂盛。《诗经》时代，竹与松已经并驾齐驱。《卫风·淇奥》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更是将人比竹，赞美君子有竹的品德。竹子渐渐拥有人的品格，或者说，人将君子的品格赋予竹子。

魏晋时代，嵇康、阮籍、山涛、刘伶、向秀、阮咸、王戎，每有竹林之游，饮酒酣畅，世间于是有了竹林七贤。竹林，从此成为名士的精神家园。流风所及，东晋王徽之就是这样一个爱竹的名士。他曾经借到别人的宅第暂时居住，赶紧令手下人种竹子。人家问他：“暂时居住何必这么麻烦！”王徽之长啸吟咏了好长一段时间，指着竹子说：“何可一日无此君？”竹子因此成为名士的标配。痛饮酒，读《离骚》，再种几竿竹子，方才当得起名士的称号。杜甫说：“平生憩息地，必种数竿竹。”苏轼说得要更直白：“宁可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种树成荫，非十余年不可；移竹入户，俗士倏忽高士。“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溶溶月色，瑟瑟风声”，想俗都俗不了。黛玉这样的弱女子，住在“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潇湘馆，才相宜。就连高手过招，也只有竹林才配得上；唯有在竹林过过手，才称得上侠之大者。无论是胡金铨的《侠女》，还是李安的《卧虎藏龙》，着一竹林，境界全出。

世上那么多植物，名士们何以独独青睐竹子呢？因为它“末出土时已有节，待到凌云更虚心”。王阳明说得好：“竹有君子之道四焉：中虚而静，通而有间，有君子之德；外节而直，贯四时而柯叶无所改，有君子之操；应蛰而出，遇伏而隐，雨雪晦明无所不宜，有君子之时；清风时至，玉声珊然，中采齐而协肆夏，揖逊俯仰，若洙、泗群贤之交集，风止籁静，挺然特立，不挠不屈，若虞廷群后，端冕正笏而列于堂陛之侧，有君子之容。”竹子的虚心谦和，象征了君子的品德，竹子的正直有节，四季常青，象征了君子的节操；竹子的蛰伏晦隐，应时而出，象征了君子的待时；竹子的声韵琅琅，揖让俯仰，象征了君子的仪容。竹有君子之德，君子之操，君子之时，君子之容，符合君子之道。

本固性直，虚心贞节，宁折不屈，这些使得竹成为中华民族的一种文化符号。

2016年3月7日

2016年3月12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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