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笔记系列】懒惰的语言：卵子或精子不存在

　　一个短篇看上去有意思，精巧，怪诞，不同寻常。嗯，让我读完它。
　　每一个带着兴奋开始的读者，都希望，读完作品后，心里就像怀抱一块第一次见到的冰。读者不想，惊喜逝于眠时，憧憬消失在雾散，一点欢喜到读完时，那块冰也融化了，不见了。
　　在一个小说虚构出来的时空里跋涉，进程中，道路泥泞，山风呼啸，小说之冰的质地本来是带着剔透的冷的冰凌和彻骨的锋锐，透出来令人颤抖的硬度会如战友一般抵住读者迎过来的肩头，语言质地雪一样洁白，处女般纯净。
　　对小说，读者也会一直这么期望。
　　我们所跋涉的生命荒原原本就是一场艰难的逆旅，阅读所基于的热情，目的不是将内心骤急骤徐的巨变中生成的一点奇迹溶解掉，那份艰难的凝聚，是阅读进行下去的原因。每个走入小说，并在安闲里赋予其热情的人，不都是心中土壤里埋下种子的人？一无所有的人，时间都被生存剥夺，谁还有闲情在虚无的第二重人生里散步？这里所说的一无所有的人，不是单纯指着物质的平台，是那些连希望都被剥夺的人。
　　小说里的建筑，从生活的面目开始，现实与内心相互架起这个屋舍的梁柱，这样活动的生命精舍，为着适应变化的世界，各种刺出、格挡、缓回此起彼伏，这个世界里，拒绝庸常，拒绝疏懒的一切，时刻保持着警觉。
　　小说读完时，感觉到小说之冰的灼热和冷寂消融到一片空旷的沙地里，被日常之皮紧紧蒙住的文字，干透的印痕只剩一张尸骨不存的地图。因为期望的失落，让人失神。努力过，如此失败的书写意味着什么？一个优秀的写作者，对一个主题没有上心，为什么却要匆匆写下一片空白？
　　在萨曼塔·施维伯林的《储存》，读到一个母亲不想生下孩子的恐惧，那是个有趣的故事，孩子最后被女主人荒诞的吐了出来，是不是活体已经不在重要。科萨塔尔在《给巴黎一位小姐的信》里也写过类似口吐怪物的故事。但在写作的过程中，你不能把绷紧的神经放松，不能让结束意味着结束。当阐释的空气稀薄，想象的热情淡漠，情绪的火焰熄灭在灰烬里，命运的深翘与浅回变为沉默……读者和一篇小说的关系也就随之消失。
　　一篇小说的完成，不是为了在读者和作者之间结束一场露水情缘，那些文字强烈的重现生命完整性的意志，不正是为了和这个世界建立相互撞击的强烈关联？
　　把一篇短篇小说想象成卵子或精子的格局，是因为，一篇小说的存在确确实实展现了一个内部世界和一个外部世界之间的分别。向内，基于静态保守的等待，基于动态几乎是毁灭般的撞击。向外，无数无意义的死亡展示着探索和试验的不灭意义，正反、阴阳融合后激活一个生命，证明着人类朝着结果的洪流汇聚的原因。
　　对一篇小说来说，它自己拥有强烈的意志，时刻在为达成惊人的完结在努力。这种完结必然会形成一种力量，从本质上，这种力量是在对生命本身发问。
　　对读者，读一篇小说，永远都是基于趣味，然后才有其它。其它就是把庸常之日、平淡之体激活。这种小说本体的意识，我称其为生殖细胞的意识。如果思想和本能给予了人类的生殖细胞和宇宙里其它生灵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一篇短篇小说的宇宙，当它完成自我时，它一定能让它的读者受孕，它会激活浸泡在生活营养液里的读者之卵，或者让读者的精神之翼震动，发生一场来自精神之海的翱翔和升腾。
　　这种要求对一个以写作为业的作家来说是不是太过严苛？应该不是吧。对每一个主题投入神圣的专注，用世事之妙和精神之微的流动语言去雕出的一幅幅想象之海投影到现实里的画面。画面里的生灵，他们不能深解的雾瘴的紧缩，正是刺入读者内心和想象空间发生共鸣的那些时远时近的回音。
　　在一个优秀作家那里读到一篇空荡苍白的小说，失望着，也会让人难过，不知道通过这些文字她要干什么？我试图窥探，她在进行一次自我完成的过程中，是疏懒了，还是停滞了关于想象的探险？
　　既然捕捉到了一只能歌的夜莺，仅仅看成美（可怕的丑陋一样）和新奇有趣，就匆忙开始动笔，为什么要这么急功近利？小说里读到的，确实只有这两样东西是外在的，有趣的故事，流畅的文字，而精神的空域，情感的海声，都死掉了。我不知道她是否因为草率而背离了自己写作的职责。她可以有沉默的语言，可以有不可视的词语的盲点，但她不能写下懒惰的语言，不能写下轻率的语言。不能因为自得而自我消解。
　　划痕泡沫中擦去镜面显示出的美，生活不能掩藏的流动的趣味，思想在垮塌和撑起的过程中固定出属于自己的宫殿，情感的暗伏里虎啸山鸣着。语言的这四个元素，从形式到内核构成着一个生命的立体感。每个人时刻触摸的时空也是这样的。
　　生与死编织出生境，从中诞生出来的文字，才会唯一，因此才那么新鲜。写作时刻拒斥陌生感，不用写作者的趣味来代替生命本身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