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身体刚刚从政治的监视和管理中逃脱，又沦为了消费文化的猎物。
本文摘自作者公众号“中国文学”（sysuzgwx），已授权。
行文略删减，细读，必有收获。
每个人都拥有一个身体，然而，我们大多数时间所受的教育，都是反身体的。
我们在身心二分法的诱导下，把心和高尚相联，把身体留在黑暗之中。尤其是在政治化的时代，权力和社会只承认心所代表的思想和理性，而将身体等同于罪恶和污秽。为此，整个社会形成了一套严密的身体管理学——从穿衣服到化妆，从吃喝玩乐到两性接触，无一不是把身体自身的需求简化至最低。在公共场合，每个人都要将自己扮演成一个没有身体的人，而只留下火热的思想，昂扬的斗志。身体成了非道德的区域，它随时要为自己的不安于现状而站到道德的审判席上。（鸟学者插个话：这个年代距今并不远，但已经被很多人忘记）
这种漠视个体身体存在的所谓道德，其实是一种便于管理的社会意识形态，它的特征是抽空所有具有个性的身体细节，使每一个人都活在抽象的思想和精神里——而一旦你无法达到这个思想和精神的境界，首先要怪罪的肯定是你的身体（鸟学者插个话：王小波的《黄金年代》看过没？）因此，在那个革命年代，惩罚思想落后者的方式,几乎无一例外是劳动改造（让身体受苦）、监禁（限制身体的自由）和处决（让身体彻底消失）。这时，身体已经不是身体本身，它成了政治的符号。一个时代的苦难正源于此：政治化的社会要求每一个人都拥有一个与之相配的政治化的身体。
这扼杀的是个体的自由，私人的空间，真实的人性。因此,任何一个时代，它在争取思想和身体的自由的时候，肯定都包含着尊重日常生活的吁求。美国社会学家约翰·奥尼尔则在《身体形态》一书中更详尽地指出：身体是我们赖以栖居的大社会和小社会所共有的美好工具。身体同样是我们在社交中表达亲昵和热情的工具。例如，有时我们是通过对身体的特别使用而表示友善的目的，如刻意着装，或对脖子、手臂、手腕、眼睛、脸颊、嘴唇等作装饰打扮,或相互微笑、亲吻、握手等。反之，身体也可以用来表示对社会的拒绝，例如儿童往往通过哭闹、踢打、拒绝吃睡、弄乱弄脏来表达他们对父母某种要求的不满。囚犯、精神病人（更不用说处于青春期的青少年了）也会有同样的举动。在此，身体是表示拒绝或抗议的工具，正如同从权威的角度来看，顺从是维持秩序的工具一样。所以最高的社会惩罚就是人身限制或肉体监禁，用疼痛折磨、饥饿、甚至死刑来达到惩处的目的。革命者、造反者、持异端邪说者、失足者、罪犯、甚至病人都有可能遭到肉体上的惩处，因为他们必须为挑战社会的正统体制和既定原则付出身体的代价。
人类历史上对身体所实行的长期的压抑和定罪，导致二十世纪的人类走向了身体解放和身体放纵的另一个极端。一百年前，尼采曾在《权力意志》一书中声称：要以身体为准绳。……因为身体乃是比陈旧的灵魂更令人惊异的思想。二十世纪的人类生活可谓最大限度地回应了尼采的呼吁。性解放，吸毒，捆绑，束缚，施虐，受虐，身体穿刺等等都是“以身体为准绳”的极端行为。和过去那个沉重的身体、道德的身体不一样的是，自由的人类社会拥有的是欢乐的身体、欲望的身体。
随着生活的改变，个人空间的建立，以及西方社会思潮的影响，中国人也开始意识到自己有一个可以自由支配的身体。大家好像在一夜之间就明白了，身体也是一个人是否为自己活着的重要依据。以前那种绕开身体、直达理想的乌托邦生活并非天经地义，从身体出发的个体生存方式也未必就是反动和自私。人不仅有思想上的自我，也有身体上的自我，也就是说一个人自由与否，不单要看他是否能不受限制地思想，还要看他是否能照着自己的喜好随意地穿衣、打扮和恋爱。——这在上个世纪下半叶那漫长的革命年代里是不可思议的。
有意思的是，政治刚刚解除对身体的监视和管理，消费文化便开始了和身体的合谋。消费文化试图要告诉每一个人,你身体上的重担已经消失，它惟一的真实是欲望、享乐和消费。而为了让身体获得最大限度的观赏性和享乐性，你在消费的时候就要通过广告来重塑自己的身体。我们经常可以在那些时尚杂志和产品广告中，看到我们这个时代流行的身体样式，如那些模特所示，男的要强壮，女的要苗条，相反，肥胖则是难堪和丑陋的象征。
如同政治社会有一整套反身体的身体管理学,消费社会也慢慢形成了一整套异化身体的身体控制学。那些流行的消费元素,其实正是加在身体上的新的专制，因为身体的美和快乐的标准，掌握在那些消费工业的制造者手中，他们隐蔽地规定了身体的价值模型，而消费者却并不自知。比如，我们都会认同广告模特的身段是标准身段并对它趋之若鹜，可我们却从未想过他们后面所蕴含的消费引诱。正如布希亚所言，消费广告里的模特的身体根本就不是身体,而是一种符号；他们的身体被彻底空洞化、功能化和抽象化,和一件没有性别、纯粹为他人目光而设的商品没有区别。换言之，模特的身体都是反身体、反性别和反欲望的。
一种新的控制力量已经在我们生活中成长起来,那就是消费工业和消费文化。它使身体公共化，使每一个人都成为公共场合的表演者，于是，他身体上的任何装饰，都不再以自己的身体舒服和快乐为目的，而是为了体现自己的身份并更好地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这种过度的身体关怀，是身体消费工业发展最重要的动力之一。尽管它是另外一种践踏身体的方式，但在当下这个消费至上的时代，很少有人会对它产生警惕。
其实，身体沉溺在自我欲望中时，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商品。——这是对身体尊严的严重伤害。从某个意义上说，身体被政治所奴役和被商品所奴役，其结果是一样的，它都是使人从人本身的价值构想中坠落,最终走向它的反面。以前那个政治化的社会,在身体问题上，坚持的是道德身体优先的原则，抵制一切个人对身体的关怀，它把身体变成了一个政治符号；现在这个消费社会,在身体的问题上，则坚持欲望身体优先的原则，放纵一些肉体的经验和要求,最终是把身体变成了一个商业符号。
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说：身体是人的灵魂最好的图画。这话一点没错，然而在这个身体被奴役的时代，这幅图画反映出来的正是人类灵魂的贫乏与无力。
（作者系中山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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