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青年照
作为文化名人,1948年,沈从文和胡适一样曾被动员南下。但是他最终选择留下。
别人对前途充满忧虑,沈从文却有他的打算。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
北京冬晴,天日犹明明朗朗,惟十天半月可能即有地覆天翻大战发生。……维持一二年生活下去有办法,因卖去一本书,总即可支持半年也。还有几十种未印行,还有五六卷新书待付印。家中人在此大致不会为难,有照料的,能到乡下二三年,写十本八本书,比教书有意义得多。
这一年四十六岁的沈从文对自己的创作能力还是充满信心的。因为战争连年、携妇将雏,他已经十多年没能全力进行文学创作了。现在,多年战争眼看要结束,孩子们也都大了,他认为他的第二个创作黄金期将要到来。这一年他和儿子虎雏之间发生过这样一段对话:
小虎虎说:“爸爸,人家说什么你是中国托尔斯太。世界上读书人十个中就有一个知道托尔斯太,你的名字可不知道,我想你不及他。”
我说:“是的,我不如这个人:我因为结了婚,有个好太太,接着你们又来了,接着战争也来了,这十多年我都为生活不曾写什么东西?成绩不大好,比不上。”
“那要赶赶才行。”
“是的,一定要努力。我正商量姆妈,要好好的来写些、写个一二十本。”
“怎么,一写就那么多?”
“肯写那么多也不难。……”
从这段对话看,沈从文的心情全然不象身处围城之中。 虽然也经历过种种犹豫和不安,但他最终认为,自己从不热衷政治,不像胡适那样与国民党走得近(国民党还禁过沈从文的书)。他是凭本事吃饭的,因此新中国的文坛中,仍然会有他的位置。
李扬分析说:
他闯入文坛20余年来……根据自己多年来的生存经验,尽管自己对(国民)政府颇有微词,但最坏的结果也只不过是书籍被禁毁,怎么着也不会影响到生计问题,我写我的,你禁你的就是了,总不能把我的作品全都禁了吧?在这种情况下,在去留之间的选择上,“留”的念头渐渐占据了上风。
沈从文与妻子张兆和
他本来以为,以自己的创作水准,无论时局如何变化,总不至于没有读者购买自己的作品,只要有人买,自己就能凭借版税生活。在他看来,卖一本书,总可支持半年生活,情况最糟时,还可以到乡下,过两三年乡野村夫的生活,总能再写十本八本书,更何况自己还有几十种书存在开明书店未能印行呢!因而,尽管他对新政权下的生活并不乐观,但也还是抱有着很大的信心的。
沈从文发现他的判断大错特错,并没有花太长时间。就在1948年,作为新政权文化权威的郭沫若发表《斥反动文艺》,把他定性为“桃红色作家”,并且说“他一直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郭沫若说:
作文字上的裸体画,甚至写文字上的春宫,如沈从文的《摘星录》、《看云录》,……存心不良,意在蛊惑读者,软化人们的斗争情绪,是毫无疑问的。特别是沈从文,他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
这意味着在政治上,他已经被划归新政权的对立面。
不久之后,同他有着多年合作关系,印行了三十多种他的作品的开明书店给他发来一封公函,说他的“作品已过时,代为全部销毁,已印(已出十种)未印及纸型,包括在内。”
社会这张“皮”已完全更新,他这根“毛”无所附从。在这期间,沈从文神经发生错乱,以致两次自杀未遂。
晚年沈从文与妻子张兆和
既然已经被定性为“反动作家”,沈从文不得不放弃写作,进入历史博物馆工作,改行从事文物研究。
沈从文对自己的命运当然会有沧桑甚至委屈之感。他的文学作品不涉及政治,也从来没有对共产党的攻击之语。虽然解放前他与左翼文学关系不算特别密切,但他对共产党颇有好感,这不但有他营救丁玲一事为证明,甚至他还曾一度计划和茅盾等人共赴延安,只不过因故受阻未成。如果当初成行,他的命运是否不同?
沈从文晚年照。“文革”期间,造反派安排沈从文每天负责打扫历史博物馆的女厕所,这对于一把年纪的文学老人来说,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羞辱。这痛甚至在他的晚年,还压在心头,无法消散而去。据林斤澜回忆:“大约去世三年前,一位美国女记 者问起沈从文先生‘文革’时的情形。沈从文先生说:‘我在文革里最大的功劳是扫厕所,特别是女厕所,我打扫得可干净了。’女记者很感动,就走过去拥着他的 肩膀说了句:‘您真的受苦受委屈了!’不想先生突然抱着女记者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很久很久。”
沈从文知道,郭沫若对他用语如此严重,其实是有个人恩怨因素在内的。1930年沈从文发表了《论郭沫若》一文,对郭沫若的小说创作表示不以为然,一再指出郭沫若的“创作是失败了”,说郭沫若的文字空话太多,只适合于檄文、宣言、通电,不适宜于小说。“在文字上我们得不到什么东西。”他直言不讳地说:“让我们把郭沫若的名字置在英雄上、诗人上、煽动者或任何名分上,加以尊敬和同情。小说方面他应该放弃了他那地位,因为那不是他发展天才的处所。一株棕树是不会在寒带地方发育长大的”。从此以后,沈从文的言论就格外地受到郭沫若的注意了。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