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赏读】徐海蛟:无法抵达
这是人民文学醒客官方公众号



无法抵达
徐海蛟


灯光次第亮起,街道流动光彩,城市换上夜晚的表情。人们松懈下来,蛰伏的欲望开始拱动。沿江堤岸上,已有早春迹象,嫩叶的香味从路的边角探出头来。春寒料峭,我忍不住扣上了外套扣子。我们沿着江堤寻访城市里一座大桥下的住户。大桥横跨宽阔的江面,远远望去,通体透亮的桥身如一把巨大的竖琴,又像横贯的霓虹。不一会儿就到了桥墩下,那里有一片开阔地,一面是坚实的水泥墙,另一面是临水的堤岸,夜色中江水在岸边铺陈着一种暗流汹涌的静默。紧接着我被水泥墙边一溜展开的铺盖吸引了,如果这个画面出现在镜头里,你会觉得这是一排出租屋的场景。走近了看,才发现桥墩下的裸露空地并无遮挡,夜风自由穿梭。这些铺盖都是直接铺在冷湿的地上,有些是硬纸板,考究些的一张破席,上面搭一条薄被。有人已躺进被窝了,还有一个男人蹲在铺盖前吃盒饭,塑料泡沫盒排开在一张旧报纸上,他吃得专注。我上前去,想打个招呼,但他将外人视若空气,兀自埋头咀嚼。显然,除了面前的食物,他没有心思理会毫无干系的路人。

后来,我们找到一个头发灰白的大伯,送了他几个面包一盒牛奶,跟他套了会儿近乎。大伯告诉我,住在桥下省去了租房的钱。我还是禁不住问他,为什么要来到这座城市?他说,这地方好啊,真的太好了,南方的大城市啊,真是不一样!语气中,我竟听出了发自内心的赞叹,听出了一种没有掺杂丝毫沮丧和怨恨的喜悦。我的心为之一沉,城市的好,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当然,话到嘴边,我换了婉转的说辞,好像你的生活还是很难融入城市的繁华。他有点哑然,他说,不是这样讲的。我继续追问,那么说你是宁愿在这桥边席地而眠也胜过在乡下干燥暖和的房子里入睡?大伯回答得干脆坚决,是的。他说,我也说不上什么深的道理来,大伙儿都出来了,我的三个孩子都在大城市里,城里好啊!大伯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瞥见他背后幽暗灯光里的一条旧标语: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我终于明白他认为城市的好是他一厢情愿的固执,好比我们认定开车的比走路的更快到达终点,穿皮鞋的比穿布鞋的更像城里人。想留在繁华富贵的地方,有如一场旷日持久的单相思,至于是否能像草叶上的晨露般沾点幸福的边,并不重要。

一番话,让我想起日渐久远的故乡亲人,他们身上同样具备这份不计得失的决绝。我无法弄清这种决绝的深层原因,他们一定对城市生活满心向往,也有着对环境改变命运的坚定信仰。但他们一定不知道,抵达城市并非易事。在地理形态之外,城市有着结构缜密的精神内核,他们并没有一种“密不透风,疏可走马”的穿越能力。

我站在江堤的夜色里,思绪流淌成幽暗的江水,向着幼年出发的地方回溯。我的面前出现一群又一群人,多少年过去了,他们仍在前赴后继,马不停蹄地朝城市赶来。

 

离开山村的一些人们起先犹疑不定。他们留恋一季的收成,留恋田地里的稻谷麦子和蔬菜,留恋房前屋后的栗子核桃及南山上雨后的春笋。后来,城市散发出黄金和欲望的香气,对城市的热望让人们着了魔,他们变得贸然和冲动,他们将这一切弃之脑后了,心里只留下一片绵延在苍穹下的高楼和街道。

我的乡亲、我的父辈、我的兄弟姐妹,推开柴门,一队一队走出故乡的石桥,来到尘土飞扬的公路上,等待一辆破败的客车,像一支异族的大军进入城市。他们的行李庞大笨重,一开始就给城里人带来了不适,他们将行李突兀地扛在肩上,搁在公交车过道上,城里人就无处落脚了。他们的动作看起来略显笨拙,脸上一副惊慌的表情,但行动起来又有一股说不出的蛮劲,他们挤向小吃摊包子铺时那么奋不顾身,城里人的嘴都被挤歪了。他们穿着粗布衣服,身上散发出青草和牛羊的气息。这场面让我想到古时候的匈奴和突厥人,他们的马队在最初进入中原时,带来的惊恐大致如此。

我的两个舅舅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找到了落脚处。他们负责搭建脚手架,随着一栋栋大楼不断生长而往上攀爬,我不知道舅舅有没有年少时爬树的感觉,在莽莽苍苍的森林里不断向高处进发。建筑工地像不像一座混乱的丛林?但这是他们留在城市的唯一方式。他们通常十分卖力,把仅有的力气和汗水全挥洒在了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的脚手架上。有时是竹子,有时是钢管,他们在酷暑的烈日和寒冬的冷风里把无序的建材搭建成一条又一条通道,手上老茧日益坚硬,作品也随之蔚为壮观,但名字并不会在城市里留下来。

舅舅收工后,走出工地,拐过两个街口,走上六七百米路就到了城市中心。他们经常走到主街旁的一条小巷里去,只有在那里才显得自在。那里有各样小摊,可以买到三十元一件的T恤。那里有小饭馆,蹲下来吃一碗面,花七十元海吃一顿。那里有门面不大的超市,无须排队,不用担心劳动服蹭到前面光鲜的裙摆。他们买方便面买卫生纸,方便面不叫“康师傅”而叫“康帅傅”,卫生纸不叫“清风”而叫“清凡”。他们也带孩子到这儿来吃一个五块钱的汉堡包和鸡腿,汉堡店不叫肯德基,而叫啃啃鸡。

这是舅舅的城市,一条市中心的小街巷承载了他们的城市生活。舅舅觉得挺好,城市的街道散发出蓬勃的热闹,不像山村那样一入夜就一片漆黑了。夏天的夜晚,舅舅坐在自己造的高楼里,一群工友把装满猪头肉和花生米的塑料袋展开,开启一打啤酒。他们就着啤酒的泡沫大声猜拳,白天的困苦劳累都在廉价的快乐中消隐了。有人喝得内急,跑到大楼的角落里,对着城市的万家灯火撒了一泡尿;有人喝高了,大声吼道,等老子有钱了,一定把对面银行里那个板着脸的娘们娶了!夜风吹过来,空气里有浓重的酒气,城市像万花筒里的风景,恍然间近得让舅舅心疼和感动。

有一回大舅舅从脚手架上摔下来,那一刻城市是倾斜的,舅舅在一声轰响里昏死过去,断了六根肋骨一条腿。他无望地躺在城郊一家小医院里,一边忍受疼痛一边等待医疗费。等待医疗费的日子里,舅舅时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山里。村里一大群人围过来,用手指戳他脊梁骨,他们发出放肆的怪笑,一遍遍问,你不是进城了吗?不是要做城里人吗?醒来,舅舅一身冷汗。建筑工地的包工头一周后出现,缴纳了几千块钱后扬长而去,而误工费、营养费……诸多城里伤病员的费用,都成了舅舅的奢望。当时,面对那个飞扬跋扈的包工头,舅舅禁不住脸红了,他摔下来那天正是包工头接手工地的日子,他觉得自己的失足破坏了包工头的好彩头,他更担心失足会丢失这份进城后辗转谋求来的工作。他为此寝食难安,他的不安那么巨大,里面裹挟着他与城市间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种复杂的情愫甚至超过身体里骨骼断裂带来的拉锯般的疼痛。

出院后,我劝大舅舅返回山村或换个行当,这件事风险太大了。但舅舅说回老家根本没钱挣,泥地里要刨出一个子儿也困难。事实上,老家的人也并非饿着肚子,他们照旧把日子过得井然有序。只是舅舅心已决,他仍然干着搭建脚手架的活。

小舅舅则把一家子带到了建筑工地里。儿子在一所城郊学校就学,那个花了一万块钱从边疆山旮旯里千山万水买来的老婆,则在工地附近找了一份体力活。这样的格局让他误以为一家人接近了原本遥不可及的城市生活。

因在城里干活,每年春节,小舅舅回家时的衣着自然格外讲究一些:一件领子泛黄的衬衫包裹住里面鼓鼓囊囊的棉内胆,外套是一身廉价西服。衬衫里挂一条扎眼的领带,腰上别一只按键模糊不清的诺基亚手机,尽量掩饰住在城市里长久的窘迫带来的卑微。他摸出左口袋里特地备下的分给村里人的卷烟,自己则点燃右口袋里掏出的烟,深吸一口……他说,城里好啊,挣钱容易!在冬日的烟雾中,舅舅仿佛真的享受到了哗啦啦数钱的快意。

令他没想到的是,半年后,我的舅母——那个深山里出来的女人,进城后见足了“世面”,开始变得艳俗而不安分。她穿上劣质短裙、仿皮靴子,在工棚门口嗑瓜子,喝奶茶,她用上触屏手机,夜晚外出,熟稔了一件叫“吃夜宵”的事。不出几个月,女人就跟工地上另一个男人跑了。消息传到我们耳朵里,肺都气炸了。我第一个念头是说服舅舅离婚。但他在一个又一个建筑工地上辗转,女人却在别的男人床笫间辗转,他就是不忍离婚。他肯定愤怒过,可他不是一个会使用拳头的男人,他有很多力气,只会使在一堆竹子和钢管上。更令人惊愕的是这个女人逢年过节会返回家,她知道那会儿舅舅回老家了,而工地上其他男人则在年节到来时各自团聚去了,她面前出现了一个寂寞的空窗,她在舅舅前脚踏进山里的家门,后脚就跟回去了。舅舅照旧接纳她,没有脾气没有偏见地接纳她。舅舅期望着进城给生活带来一些好的改变,他无法容忍众人欢庆的节日里,邻居们见到自家灶台上一片清冷和荒芜。为此,他愿意放弃自尊,哪怕自我欺骗也能给千疮百孔的生活带来些许表象上的完整。等到春节过去,女人拿着舅舅给的生活费,又离开山村,消失在城市的某一个建筑工地上,舅舅有时会偶尔遇见她,更多时候找不见她。城市太大了,建筑工地太多了,她就像舅舅小时候在山上遇见的一只灰色的野兔,等追上去时,兔子在连绵的树丛里一晃不见了。

这是进入城市的代价,舅舅一不小心弄丢了自己的女人。失去女人后,他时常独坐在工地脚手架上望着夕阳发呆,他看到的夕阳通常蒙着厚厚的尘土,像一张醉酒的流浪汉的脸。他就那么坐着,手里夹一根劣质的卷烟,脑海里一定会跳跃出当初用一辆电动车载着一家三口离开山村的情形。车后坐着老婆儿子,电动车在盘山公路上飞驰,一个又一个村庄向后走去,山风盈袖。电动车几乎承载了生命里的全部奔头,他的胸中第一次激荡起对生活的感恩。现在,面对城市的夕阳,舅舅胸中激荡的豪情已然熄灭。仅仅走到城市边缘,他就失手把一个完整的家打碎了,像小时候失手打碎一面大镜子,明晃晃的玻璃碴掉了一地,他伸手去捡,手指上沾满了新鲜的血。

 

城市是脆弱冷漠的,像一个欲望的驿站,形形色色的人完成一段光怪陆离的旅行,完成欲望的聚合,唯独很少提供温暖的休憩。不管是古老的城市还是新兴的城市,都带有自己的偏见,习惯了和后来的进入者划清界限。城市并不是所有人的城市,它有着许多隐形的门和不为人知的通道,都不是初来乍到者就能找到的。

我孩提时的一个玩伴国诚选择用入赘的方式拿到了进城的钥匙。现在,他开着奥迪A6回老家,他坐在酒吧里跷着二郎腿,开始操起城市口音说话,尽量把山里人语气里那种直来直去和毛毛糙糙剔除得干干净净,也顺带着忘记了当初村里人背后的指点,忘记了人们说他老婆摆不上台面时的那份羞耻。当他在村里买下一块宅基地,给父母建造了一栋洋气的四层小楼,那些指指点点的食指瞬间变成了跷起来的拇指,他觉得生活很有光彩,失衡的内心天平获得了另一种形式的砝码。

但国诚也有说不出的愁绪,愁绪来自老父亲和老母亲到城里探亲,他们提着大包小包,把山里人认为最珍贵的礼物悉数带上了:土鸡、猪蹄、家酿的米酒、年糕、麦饼……林林总总,尴尬依然无处不在,这种尴尬在眼神里,在语调里,在动作的轻重缓急里。他们的到来,让宽敞的家一下子显得局促。那几只父母精心饲养的鸡被带到城市的套房里,它们发出不合时宜的叫声,拉出不合时宜的粪便,让他丈人丈母娘媳妇纷纷侧目,躲进了自己房间。

那是母亲第一回进城,在儿子家敞亮的厨房里烧了一桌菜。接着,母亲大声喊儿子小名,喊他吃饭。媳妇随即跑出来制止,“喊那么响干吗?你以为大山里喊吃饭啊,四邻八舍都得听到!”这话让母亲在厨房里愣了老半天。可是母亲始终改不过来,她的大嗓门是在山里惯了的,尽管她后来越来越克制了,但跟儿子孙女聊得投机时,嗓门就又大起大落了。更要命的是接电话,母亲给乡下父亲打电话,即便关上了房门,声音还是能传到客厅来,她在乡下嘈杂的公用电话亭里给儿子打惯了电话,总是习惯性担心对方听不清自己声音。

她不会用吸尘器,而是用抹布在地上一下一下抹,却总也掌握不好抹布的干湿程度,为此媳妇又不高兴了,媳妇说地板老是用这么湿的布擦,不出半年就该霉烂了。她洗澡时喜欢把一个塑料桶搁进TOTO浴缸里去。使用热水器时,淋浴喷头洒出去的那些冷水,总让她于心不忍。但她不知道,那个塑料桶搁进高档浴缸,显得多么不搭调,有如用粗海碗盛了法国红酒,让城里媳妇好生厌恶。她总喜欢拎着换下来的衣服到小区外的江边洗。为此,有一回遭到城管驱赶,母亲端着一大盆衣服如临大敌般气喘吁吁跑回来。母亲无法操控城市生活的节奏,也无法把握城里人的习性,像天生五音不全的人,无法把控音乐的调式和节拍。

国诚的伤感还来自女儿,伶俐可爱的女儿并不能拥有他的姓氏,这是入赘的规矩,这样的规矩无论用多少钱都不能改写。他只好费尽周折,把祖祖辈辈交付下来的“徐”字安插到女儿名字里。

还有人通过奇特的路径进入城市。村里原本好吃懒做的云林叔,一开始进城方式也是比较老土的,跟在一群壮劳力屁股后搬砖、砌墙、拆旧房子……他很快厌倦了这样的生活,累死累活还过得不像样,这让他对打工这回事失去了信心。后来,我们不知道云林叔在哪里获得了启示,他觉得应该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在城市里存在下去。很快地云林叔找到了生财之道,摇身一变成为“道学名士”了。他穿着中式宽襟服装,蓄起一头长发两撇胡子,添置全套装备:八卦盘、桃木剑,外加太上老君《感应篇》。起先,他只给一些暴富的小老板看看风水。奇怪的是,一来二去,云林叔看风水看出了门道,没多久,就已在他置身的城市里名声大振。他开始出入大老板的办公室,在富丽堂皇的办公室里摆弄八卦盘,准确测算出妖魔鬼怪所在的位置,用桃木“神剑”将一个又一个大鬼小鬼当场刺死。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大楼里,云林叔看到大理石倒影中的自己表情凝重,眼睛里闪动着深不可测的智慧,有时他在心里呵呵笑着,但他从不笑到脸上,也不笑出声来。作为资深的“道士”,云林叔学会了深沉。云林叔不知进入过多少大大小小的办公室,城里最有钱的人们开始奉他为上宾,他刺杀了城市里无数看不见的鬼怪妖魔,顺带让自己的钱包变得鼓鼓囊囊。

每到冬天,云林叔照例返回故乡,他坐在村口古老的石拱桥上,身上仙气飘飘的袍子已脱去,在熟识的人面前,他恢复了往日的本相:握着一只老旧的烟斗倚靠在桥旁石头上,在氤氲的青烟里给年轻人讲述城市的传奇。他眯缝着眼睛告诉那些仰视他的小年轻,城里人最大的特点是怕,怕什么?怕得来的钱没了,怕老婆跟人跑了,怕小情人上门找麻烦,怕办公室有鬼……总之,他们什么都怕,为什么要怕?他们想要的太多,他们不想失去……我就是治这个怕的人,一旦知道了这个秘密,我就赚到大钱了。说完,一团烟雾从他嘴里袅袅吐出,冬日斜阳正穿过桥旁一棵大树,余晖落在云林叔满是禅机的皱纹上。

城市是奇怪的,有时在它的领地里通行着一种山里人永远不能洞悉的法则,这种法则颠覆了人们最初的认知:仅仅依靠辛劳和汗水,并不能换得一个月的温饱,而借助一些奇特的门道,琢磨透了城里人的胆怯和空虚,或许就赚得盆满钵满了。城市让人们进来,但并不会按照传统的方式和德行的高下分配利益。

去过城里云林叔家的乡亲们都被云林叔的富人生活深深打动了,回来后像讲述传奇般讲述着令人垂涎的富贵。云林叔住的地方是一片别墅区,门前保安戒备森严,乡下人根本进不去。云林叔家的别墅太大了,光大大小小平板电视就装了六个,他甚至在阳台也安了一台电视。云林叔家的一只马桶就值村里人一套房子……

也有不同的声音,老李头就对这一切颇为不屑,由于打小一块儿长大,感情深厚,云林叔发迹后随即请老李头去城里别墅住了一段时间。老李头从别墅回来后告诉乡亲们,那家伙,骨子里还是山里人。你看,在别墅区,家家户户花园里精心种满了玫瑰,云林把院里玫瑰都拔了,种了一畦青菜一畦萝卜。人家在大屋旁整个小房子,养一只什么牧羊犬,云林却养了一群鸡,每逢朋友来,就让老伴在院里捉只鸡来现杀。我在他家的别墅区里溜达,看看那些城里富人,再看看你云林一家,觉得还是有说不出的不同,开始也不知道不同在什么地方。后来发觉,他们一家人在我面前走动时特晃眼,你知道什么东西晃眼?脖子上的金链子,他们家,一家四口个个脖子上背一条狗链般粗的东西,这年头,城里有钱人谁戴这么粗的链子?

 

也有人死在了城市里,再也无法返回静谧的故园。乡下的树木还在生长,山里的溪水还在流动,春天的燕子还在一茬一茬回到乌黑的屋檐,牛还在南山上吃草。很长一段时间来,山里再没有放牛娃了,而先前每家每户的牛还来不及老去。人们把牛赶到深山里,让它们自己觅食,自己寻找遮风避雨的地方……等到农耕时节,全村人再一道寻回这些野放在山间的牛。现在,有那么一些牛,再没有人去找回来耕地了,它们客死在山上,而牛的主人们客死在了异乡。

父亲有一个堂妹,我们称呼米琴姑姑,她是一个吃苦耐劳的女人。许多女人进入城市后首先想找一份女人能干的活,去制衣厂,去家政公司,或者进一个技术要求很低的工厂。米琴姑姑想到的是做黄包车夫,踩黄包车其实是男人的活,特别耗体力,也有山村里来的女人,往日里背扛肩挑做惯了重活,觉得干这个活倒比起深山里砍柴烧窑轻松许多。刚进城那会儿,米琴姑姑和姑丈各租了一辆黄包车,姑丈很快厌倦了这活计,他参照城里人上下班的做派出车,到双休日,也学城里人给自己放两天假。这样一来,米琴姑姑要多出一份力,才能把丈夫偷懒的时间给挣回来。她是多么要强的女人,她发现只要肯卖力气,踩黄包车一天下来也着实能挣到些钱的。有了钱,他们才能在城郊买块宅基地,造一幢房子,才能赶上城里人的生活。

过了好多年,米琴姑姑如愿以偿,夫妇俩凭借黄包车在城郊造起了两栋令乡下人羡慕的三层楼房。米琴姑姑曾经很自豪地邀请我们去做客,她说现在不比从前了,他们也算是城里人了,房子宽敞得很,你们来了不会让住柴房了。她这么说着,皱纹密集的脸上绽出了明亮的笑容。村里妇女们会停下手中正在织的毛衣,适时扔过来一句夸赞:米琴,日子真是过舒服了,明年我们也进城去,山沟沟里,一辈子没穿过一双像样的鞋。瞧你脚上的鞋,铮亮铮亮的!

盖了房子后,米琴姑姑并没停下早出晚归的生活,人生需要迎头赶上的地方太多了。现在他们是城里人了,但差距还在那里,米琴姑姑无比紧张,她只是拥有了一个城市生活的雏形,就像一个瓷器,她练了泥做了个毛坯,往后的步骤实在太多了,刻花、施釉、烧窑、彩绘……这样瓷器才能焕发出光彩,城里人的生活就是一只只光彩体面散发着亮泽的瓷器。而她还需要做许多事,她要让儿子像城里的小伙子一样开上车,让将来的孙子喝上进口奶粉,她特别害怕城里人质疑的目光,害怕目光中像筛子的网眼般空洞的东西,担心自己被他们再一次筛出城市生活。

她的紧张无处不在,有时,听到背后有人指指点点小声说话,她都会停下来反观自己,是衣服穿得不得体,还是走路样子不对?其实街坊们或许只是闲话某户人家新近找了个女婿,他们在评判这个女婿的高矮胖瘦。有时,小菜场里买菜,为一把葱,她想还三毛钱的价,但看到一个熟识的邻居走来,她还价的心思突然松动得像超出负荷的弹簧,语气急转直下,故作轻松地跟摊主说,就这样吧,三毛钱就算了。有时,她又为做不出地道的菜肴紧张,城里客人来吃饭,她将活的螃蟹放进锅里一顿煮。结果,客人说,城里人不这样煮螃蟹的,我们把螃蟹放在盘子里蒸熟,蟹肉吃起来才不会显得松散而带一股水气。她把新杀的土鸡,切成小块爆炒,而客人们说他们只喜欢吃白切鸡,有原味,或者煲成汤也是好选择……这一切让米琴姑姑莫可名状地紧张。

她越是紧张,越觉得该咬紧牙关赚钱。七八年前一个冬至的傍晚,其他车夫赶早回家了,米琴姑姑还想再拉一批客人,她大概想着既然是冬至夜,应该还有生意。后来真拉到了一个客人,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把客人送到城北公园就收工。但谁也没想到,这是米琴姑姑的最后一个电话,随即她失踪了,她坚持等在夜幕中,等来了一场大凶险。家人再也找不到米琴姑姑了,一个历经生活风霜,满脸皱纹的妇女的失踪令人匪夷所思,她身上既没有富足的金钱也没有动人的容貌。但她真的失踪了,那个冬至夜,仓促地消失在这座寒意渐临的南方城市里,姑丈、叔叔、伯伯,我所有在那座城市里的亲戚,加上那些山村里赶来的亲人们都出动了,他们走遍了每一条街,走遍了每一个黄包车夫可能到达的角落,却一无所获。

第四天早晨,我的堂叔,也是米琴姑姑的弟弟,他在城郊开了一个车床加工厂,他是亲戚里率先在这个城市立足的少数人之一。他走出自己厂房,经过门口一条已腐烂的河,他往河里瞥了一眼,惊觉水中漂着一个人,心立刻被一种多日来的不祥紧紧揪了起来。他赶紧喊出厂里工人,一道将那个人捞了上来,没料到竟是亲姐姐。我的米琴姑姑现在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堂叔报了警,尸体解剖结论:受害人被掐断脖子窒息死亡,并有遭受强奸的迹象……噩耗令人震惊不已。但这是事实,我们唯一的期待是警方能够破案,将凶手绳之以法。

直到今天,无数时日翻过,那座城市里的警察仍未能破获八九年前冬至夜的强奸杀人案,我不知道是凶手的杀人方式太过隐秘还是一个外来女黄包车夫命若草芥,不值得动用更多的侦查资源?总之,米琴姑姑的死成了一桩无法解开的悬案,米琴姑姑的死也成了一种草率的不了了之,这也是我不得不正视的现实。

许多年后,整个城市都忘记了那桩凶杀案,城市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向着越来越高越来越大的标准生长,黄包车这个行业也已全面被出租车取代,像光鲜亮丽的小情人取代了糟糠之妻。没有人会在意一个从大山里出来踩黄包车的女人的死,我多年后这段诉诸文字的回忆是不是热闹尘世里为米琴姑姑写下的唯一纪念?

这是城市的凶险吗?当然山村也会有另一种形式上的凶险,你会说生命本来就充满凶险。但你不能不承认,对于那些从低处走来的朴素的生命,城市华美的表象下,藏着深不可测的陷阱。那些一辈子在田头地角缓慢地行进的人们,那些面对着满山遍野的树木和竹子的人们,那些相信节气和农谚的人们,他们没有更深的算计,而城市是一匹疯狂的烈马,怎么会是这一拨乡下人能驾驭的呢?

我的祖父,干了一辈子农活,更多时候城市于他只是一个遥远的印记,他会说我在二十年前进过城,在供销社买了两斤红糖,这是祖父一度对城市的印象。直到后来,祖父在山村里开了一爿小店,才与城市有了某种无法断开的联系,他不得不隔三岔五进城进货。起初,祖父挑了一些日用杂货往小山村里送,后来也搭乘现代交通工具,这样能走到更大更远的城市里去,采购到更丰盛更实惠的货物。

祖父从未想过生命的最后时光会与城市相关。那是一九九五年夏天,祖父搭乘一辆运货的拖拉机从城里返回山村,拖拉机在盘山公路上突突突地前进,祖父坐在拖拉机后面敞开的货仓上,身旁躺着一袋刚刚购入的小百货。祖父心情愉快地回味着刚刚离开的城市,回味着中午在炒货市场旁吃的一大碗雪菜肉丝面……随后,一阵风将祖父的竹笠吹走了,竹笠向车后方落去,祖父伸手去抓那顶竹笠,身体一下子被颠簸的拖拉机甩出去,砸到坚硬的路面上。祖父的眼睛还睁着,能看见来路尽头一片阳光下的高楼。祖父的一生就在城市返回山村的路上戛然而止。按照村里祖辈的规矩,客死异地的人不能再进村,祖父的灵柩摆放在村口土地庙旁的老松树下,这应该也是他一辈子的遗憾。许多年后,我还会不断想起祖父与城市的关系,他如果不进城,如果不搭乘那辆拖拉机,一切不会如此。我们谁也无法更改命运埋下的伏笔。

 

祖母在弥留之际突然清醒过来,用手死命拉扯氧气面罩,清晰地重复一句话:回去了,回家去!回家去!

叔叔连夜由城市医院将祖母送回了故乡,她终于得以躺在低矮简陋的老木屋里离开人世。她的手可以够到一张竹床,够到竹床边一面时光斑驳的泥墙,泥墙外是一条溪,水声潺潺,在那里祖母无数次清洗日子里的尘灰,清洗蓝印花布般的时光……在自家老屋里死去,这是祖母的夙愿。但我们依然无法弥补对她的歉疚:祖母还是不能直接安然地躺进故乡的土地,这个时代,偏僻深山里也实施了火葬。曾经我的祖父祖母发誓不进城,理由是死后可以完整地埋入土地,不必受烈焰焚烧的罪。他们的另一个隐忧是听说在城里,墓地都要花钱交租,他们担心哪一天儿女忘了交付租金,坟墓会被转眼刨掉。而今,这份想在死亡面前留住的最后的体面已荡然无存,哪怕在山村,人们也不被允许死后占用更多土地。

祖母的遗体须历经辗转才能进入城市的殡仪馆。小山村到殡仪馆路途遥远,我的祖母,一个不识字的乡下老太太,她曾经在城市里迷路,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在进城的车上吐得昏天黑地……最后时刻,她却还得到车辆喧嚣、尘土飞扬的迷宫里走一遭。

返乡路上,作为长孙,我捧着祖母面目模糊的黑框相片,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他们告诉我,上路时,要随时记得提醒祖母,让她认清回家的路。我不断跟怀里黑框相片中的祖母说:奶奶,我们上车了。奶奶,我们过桥了。奶奶,我们过隧道了。奶奶,前面是一个岔路。奶奶,我们出城了……

这一切仪式,在静态的秩序分明的山村里并不需要,我们永远不会担心一个亡灵迷路。一座山、一片竹林、一条石路,甚至整个村庄都是几百年不变的,亡灵可以轻易穿过这些熟悉的场景,到达她想去的任何地方。现在,我那不识字的祖母,她在山村里行走了一辈子,她的亡灵却要途经道路交叉的城市才能回到故乡。我真的担心,她从此迷失在车马如流的十字街头,担心她再也去不了来世,像她刚刚结束的今生一样,在一个宁静的村庄里由一个懵懂的孩子长成一个羞涩的少女,由一个羞涩的少女变成一个儿孙满堂的祖母。她在村庄里并不需要更深地思索,从土地里获取粮食,在野花盛开的田垄上获取爱情,她的世界宁静有序,痛很清晰,爱恨简单纯粹。

许多年后,城市不再有宽阔的护城河阻挡,高高立起的城墙也已成远古年代的摆设。城市不再远到天边,它开始无限地在广阔的土地上扩张开来,它敞开怀抱让所有人进入,但这种姿态是城市留给人们的表象。等他们终于到达了城市,觉得自己是城里人了,其实不然,他们学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的相似度,但还有百分之一无从学起。生活九成都是相似的,都是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好比吃饭,大家咀嚼着相似的饭粒,区别或许在于那个盛饭的碗,在于一张吃饭的餐桌,在于餐桌顶上的一抹灯火。生活的本质区分就是这么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不同,就会让你郁闷、纠结、睡不着觉。他们往前走了五千公里,翻过山岭,越过城池,蹚过河流,都已经站在了城市广场的中心点上,但他们仍然无法抵达最后一公里,这是乡村与城市的真正距离。这样的距离在声音里,在气味里……还在眼神里,后来的人们,目光中充满了讶异羡慕和暗自较劲,而城里人的目光里则是质疑探寻和不安。自然,这些仍是表象,最大的阻隔在于习俗和文化的体认。后来进入城市的人们,身心被分离开来,身体走到城里来,灵魂却找不到出路,像一棵被迁移的植物进入板结的土壤,无法生出柔软的根须,更无法找到温润的气候。

城市是多少代人的梦想,我们挥洒汗水眼泪,甚至流尽光荣的血,想要挤进来,成为它的子民。但我们不是归人,只是过客,我们无法像抚摸爱人的脸庞一般抚摸城市的温情和灵动,无法像相信东升西落的太阳一般相信城市里流传的法则,也无法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一般熟悉城市内里的脾性。

我们一直进入,从未抵达。

[责任编辑  曹雪萍]

刊发于《人民文学》2015年11期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异国 凤凰
日本语的亲戚关系称呼表(5篇)
齐鲁作家||王志敏
禾市医院的儿时回忆
乡愁乡歌:老屋的记忆
【万辉华专栏】乡村记之文昌村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