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死”活下去

 

 

 “除你以外，在天上，我还有谁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无爱慕”

          ——《旧约·诗篇》

《旧约》里的语言，带着宗教虔诚的信仰，生出相依为命的孤独感，但孤独将两个灵魂放大，在宇宙的空间中彰显，即便最终归于沉寂，也有一场绝望的灿烂让两个灵魂紧紧相拥。

一本书，伴我半月的每个夜晚，我只选择夜晚进行，就好像当初读过的史铁生的作品一样。也可能是死亡、爱情、生命这样的字眼只能在黑夜炸裂出撕心的沉重，然后陷入彻底寂静的绝望中，还能发自内心地笑着走出来。

2010年，岁末，史铁生离开了世界。

2015年，岁末，陈希米带着“死亡”活下去。

和往常一样，预备好沉重的心情和眼泪，像对待史铁生在世的文字一样。可是所有的预备都在猝不及防中被抛弃，当我面对一个女人深刻的文字时。

“那一年，那个时候，是你失恋的日子。你抽着烟，慢慢地跟我讲着过去的故事。我却哭得停不下来。我知道，你心里的苦，不能用眼泪，也不能在屋子里。也许这世界是有尽头的，不管是用脚走，还是用破车摇。我问你，你那时自己哭吗？你说，是绝望。绝望不是一种哭得感觉。”

她依靠回忆去模糊死亡带给他们实在的距离，他曾经的故事，是绝望，到她这儿，变成眼泪，可以宣泄。2010年结束之后，她的“在世热情”全部变成了他，最终她明白，他就是思考和写作。“在世热情”是个略带诗化的人生问题，于众多人来说，热情也可能是负担，或者，肉体的担负，可能是高于肉体的东西，也可能低于。肉体遇见灵魂时，开始了命运。就是当它遇到了它的“热情”，它的灵魂。有个很有意思的说法“是灵魂拎着肉身”。他的离世，让她意识到她的“在世热情”有过一瞬间的坍塌，在她找到阅读写作与他沟通分享的方式之前，她已坦然承认，他是她的“在世热情”。触摸到这几个字时，发现爱情会让原本没有联系但注定会紧紧联系的两个灵魂靠得如此近，甚至在时空中相依为命，离了谁，都是永恒的缺憾。以前，定义的爱情，是能让两个人，心灵和思想沟通和认同，灵魂对话。如今，还要加进一个东西：时间。有了时间，在产生之前，是耐心和宽容。产生之后，真诚和珍惜。离去后，爱情成为永恒。若是依靠这样的信仰活下去，这笃定的力量令人震撼。所以她坚定“当你的眼睛看我时，我就在了。”

“死是一件无须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他说过的话，变成一种现实后，爱情和死亡两个终极的问题联系在一起。希望和绝望在一瞬间被联系地如此紧密。

“死，就是不再生长了，不再有新的念头，新的表情也不再重复——不，会重复，在我，在我们这里，在你，在他，不断地重复、重现——这是永恒复返？

死，只能遭遇，不能被理解。

死，是永远”

想起某人说过“安慰通过言语就陷入了普遍”，但这三行字，却是全书留下印象最深的地方。我一度固执地认为“感同身受”充满虚伪和荒诞，并力图证实造出这个词语的环境是在人心疲惫和隔离的状态下，伪饰的善良。纵然也被反驳过很多次，有过理解和被说服。转而思之，有些情感和体验，真的只能遭遇，不能被理解。个体差异是体验之前就明显存在的，个体思维的发展方向也是随着体验而变化不同的，所以遭遇万千，能有“同情”者少之又少，因而古人才有“不如意事十八九，能语人者无二三”，言语在某种程度上是虚妄的。注定是要陷入莫名而又确定的孤独中，她明白，死亡是永远，她也曾模仿年轻人，去到地坛，却无济于事。她遭遇的是他肉体的消失，可谁都明白“精神同在”的话语多么无力和难以做到，想要陪她痛快地哭一场，她却回答“绝望，不是眼泪”。

“……我们本质上爱的是灵魂，但是我们从来无法只爱灵魂。爱欲绝不可能与身体脱钩欧。我们无法只爱一个人不爱他的头。”施特劳斯的《论柏拉图的<会饮>》让她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个潜藏在他离开后，反复纠缠的问题：

“人死了，爱怎样继续？”

停顿，是我面对这八个字的反应，好久的停顿，是我唯一真实的反应。我深知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并且，可能真正的理解也是荒诞的。“可是他真真正正离开了”，即便深爱如何继续？永远解不开。

“人是一件阴晦和遮遮掩掩的事物……年轻的灵魂以如下的问题回顾生活：你直到现在所真诚地热爱着的是什么，是什么向上牵动着你的灵魂，是什么支配着它并使它幸福？……因为你的真实本质不是深深地隐藏在你里面，而是不可测度地高过于你，或者至少高过你通常假定是你的自我的东西。”真诚的沉重和希望的并存，合上书圆满的感受。想起了尼采《作为教育者的叔本华》里面的这些文字，因为看到她写道：

“人，凭着到底的真诚，竟是有一座深渊要探，有一座深渊般的宝藏可写。所以终于有一天，你心里一大片一大片的沃土，你再也不担心所谓的枯竭”

懂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样的两个灵魂，多么近啊！看到这时，我开始相信和理解“真实的本质不可测度地高过于你”，先知一般的话。在他们身上，在今天和断裂的过去，在我与我的重逢和你与你的相遇，存在着的不同凡响的“生长”，它的土壤是真诚。他彻底的真诚是坚定地说“为什么写作，为了不自杀”，她彻底的真诚，是懂得。所以他说“我爱你，以我童年时的信仰。”

“想念死人是说，你要带着他的死，去活。那种活，不是以死者为中心，是以孤独为中心”

他的死终于落到了地上！她终于能够让“死”活下去，坚守带有意志的孤独，在孤独中思考，在孤独中和他紧紧依偎。一个人，面对着可能长长的未来，以他为根，潜入她的似水流年。

终于他说：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

坦然赴死，你能够

坦然送我离开，

也成为了现实。

而留给我唯一眼泪不止的地方：

“我坐在轮椅上吻了她，她允许了，上帝也允许了

——那一个时刻，我终于泪流满面”

将长久以眼泪提醒我。

 生死，我能找到史铁生最好的回答：

午后，如果阳光静寂

　　你是否能听出

　　往日已归去哪里？

　　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极处

　　在时间被忽略的存在之中

　　生死同一。
       
               摘自史铁生《最后的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