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何创时书法艺术基金会、上海敬华艺术机构联合主办《明万历书画展》,4月26日下午四时在铜仁路92号“敬华艺术空间”举行开幕仪式。海内外收藏家、书画史学者、公私文博机构代表、新闻媒体等各界人士少长咸集,齐聚一堂,共享盛事。何创时书法艺术基金会共收藏有明人(含清初)书画约千余件,此次精选其中280余件代表作品参展,展览分为上下两楼十一个专题展区。
基金会董事长何国庆先生亲自陪同我与林先生观看展品,在约二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为我们对展品一一进行讲解。何先生对所有展品的作者、文字、背景和笔墨等如数家珍,学识渊博,真令我辈有胜读十年书之感。我平生曾见到过不少的收藏家,但像何先生这样的“爱而能知,知而能辨,辨而能述”,则鲜矣。也不禁令我想起恽寿平的那句话:“古来精鉴者,类皆好学深思,谙于笔墨之人。否则唯唯诺诺,皆门外汉耳。”我对何先生说:“当今收藏古书画者,难以计数。但能够成为系列和专题,并将之提升到文化史和文献史料的高度,使它们具有了学术的价值,这就非常的不容易了。”我感觉何先生似乎有某种使命感,他想通过他的藏品,使得今人对晚明文化与历史产生敬慕和新的认知。真是功德无量。
《明万历书画展》中的280余件(套)中,有许多铭心绝品和传世孤迹,如果按照大陆的文物定级标准,其中许多是“一级文物”,有些堪称“国宝”。在军事、宗室与大臣、浪漫书风、大师与贵人、戏曲与文学、东林与西学、上海名人、佛教、金陵画派、闲赏美学、扇面十一个专题展中,名品精品犹如万千明珠泻地,目不暇接,难以计数。对此我仅以个人的鉴赏能力,以及对晚明书画史和晚明史的肤浅知识,在某个专题展品中,选择其中的二至三件(套)作品予以简单赏评。但因本文的体例关系,对作者的生平事迹不作过多评述。
(一)军事。卢象升《行书五言诗雪窗之一》,白花绫本立轴。诗云:“不尽□迟意,萧然竹一林。偶然来更好,无可托□深。野鸟各为侣,庭花犹自阴。半生诗酒癖,藉见古人心。雪窗之一。”无名款,钤有卢公两方印章。书风飘逸,灵动飞扬。叶恭绰曾评其书法:“精熟流丽,虽书家奚多让焉。”卢象升是我的乡贤前辈,《明史》有传。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卢公遗墨,肃立敬观,仰止之思,不忍移目。我对何先生说:“此件书法之所以没有署款,而仅钤印章。它极可能原是条屏之一。”旧称“联屏拉散的单幅”。
杨镐《与日本王丰臣秀吉檄文》(万历二十五年五月十六日),纸本横卷。浓墨楷书大字,似学颜平原而兼苏东坡,凛然正气,袭人眉宇。杨镐曾奉旨经略经理朝鲜军务,大胜丰臣秀吉派遣的侵朝日军。这是一篇奉劝丰臣秀吉休兵息战的檄文,虽是杨镐所撰所书,却有大明皇帝圣旨体例的规制,其中“钦差”、“大明”、“敕封”、“皇帝”、“天朝”等字均抬上一行。这是一份有关中国与朝鲜、中国与日本关系史的重要史料,在当今钓鱼岛事件愈演愈烈的非常时期,读此檄文,其历史意义非同寻常。
熊廷弼《行书李白峨眉山月歌》,纸本巨幛大轴。“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洲。廷弼。”洲是州之俗字。见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纸墨皆古,悬挂之处恰在一落地窗旁。窗外庭院,雨润春草,绿意盎然,思古之情油然而起,挥之不去。
(二)宗室与大臣。共有二十九人书画作品。张居正金笺扇面七律诗,跋记:“文华殿进讲《大宝箴》四章,□尔因记。太岳。”钤“张伯子”圆形朱印。熟悉明史之人,大多知道这样一句话:“明朝只有一个真正皇帝朱元璋;明朝只有一个真正宰相(首辅)张居正。”
邢侗书法传世颇多,但其画作从未见过。本次展览中有《米家云山图》小轴,水墨纸本。署款:“丁亥四月为百翁老先生写。邢侗。”图上及裱纸上有鉴藏印十四枚,可读识者有:沈氏归愚鉴定之印、礼耕堂、津门罗氏云章鉴藏、士元珍藏、麓云楼书画记、严群所宝、廙轩、袁珏生审定印、曾为北平李季云珍藏、鹤宾诗画。“沈氏归愚”应是清人沈德潜。上款“百翁先生”或为王穉登(字百穀)。
此专题中有一件无款人物写像图绢本立轴。因当时正在布展尚未帖有标签,我一见此画即对何先生说:“应该是曾鲸啊!”何先生坦言,此画虽无名款,但根据画风可确定为曾鲸之作。林霄拉开展柜玻璃门,伸头入内细看人物之脸和手,也认为是曾鲸之作。我认为此画年份够,即便不是曾鲸亲笔,起码也是其得意弟子之作。但我当时窃思:此画中人物应是波臣派,但人物身后几株耸立苍松,或是他人所画?
(四)大师与贵人。此处“贵人”是有恩师之义。如徐光启的老师是焦竑,戚继光的老师是唐顺之,等等。推荐李时珍隶书诗轴,署款“万历壬辰七月望日濒湖山人书”。钤朱文“李时珍印”、白文“东璧父”。晚明擅隶书者极少,李时珍此隶书轴,堪与王时敏相媲美。又是其传世孤迹,故尤显珍贵。
本专题展中,徐光启、徐霞客(署款“江阴振之”)两封尺牍,以及方以智行书大轴皆值得真赏。方书节录苏东坡《天竺寺》诗句:“空咏连珠吟垒壁,已亡飞鸟失惊蛇。林深野桂寒无子,雨浥山薑病有花。坡句。浮□愚者书。”
(五)戏曲与文学。此专题中余怀尺牍、李日华行书手卷、金俊明梅花小品、陈贞慧尺牍、屠隆行书册页等均值得真赏。而汤显祖行书七绝诗轴尤佳,诗云:“红尘堆里懒低颜,石路迢迢入乱山。抛向云边种黄独,几时容我屋三间。戊辰六月汤显祖。”下钤朱文“汤显祖印”、白文“若士”。左右边绫上有上海收藏家姚虞琴两段长跋。此书轴品相如新,令人叹奇。第二天再观赏时,巧遇薛龙春先生,他为我和林霄释读出诗中“乱山”、“黄独”二词。但不解“黄独”为何物?我当时凭感觉说“黄独应该是一种草药名”。回家后一查,黄独果然是一种草药,又名黄药子,产于湖南、湖北、江苏等地。
陈贞慧(字定生)是我的乡贤前辈,“明末四公子”之一、文学家、复社领袖之一。我曾经写过一篇《陈定生小像别记》的随笔,详考王时敏款《陈定生小像》是王氏真笔,还是他人代笔。何先生对我说过:“明末四公子”中,他现在独缺侯方域的墨迹。
(六)东林与西学。此专题中,周顺昌、杨涟、缪昌期、魏大中、叶向高、谢肇淛等人的尺牍、书轴均流传极稀。尤其是谢肇淛绢本行书诗轴在展厅一角落边,灯光稍黯,几无人见识。谢氏以《五杂组》(名《五杂俎》误)一书名传后世。
美国学者Charles
(七)上海名人。此专题中共有六十六位上海名人,但其中也有像王世贞、王世懋、王锡爵、吴伟业、张溥、张采、归庄、归世昌等太仓、昆山籍人士,此应属于广义的“大上海”地域概念。其中有一件题跋手卷,内有徐光启(华亭人)、陈继儒(松江人)、钱龙锡(华亭人)、周延儒(宜兴人)、梁于涘(江都人)等名人为周古璧所写的题跋。周延儒署款“宗叔延儒”,或周古璧与周延儒是“宜兴周氏”同宗,后移居华亭(今上海)?从诸人的文字看,应该是为周古璧的一座园林或斋楼的画卷所写的题跋,但该画卷今已不存。“古璧”应是字号或别署,而非原名。
李待问(字存我)行草书五言律诗,纸本立轴。李氏为华亭人,崇祯十六年三甲二百名进士,官中书舍人,死于清兵攻松江城之役。清人梁章钜《浪迹丛谈》中记:李自诩书名出同郡董其昌之上,凡见寺院有董书题额,辄另书列于旁以争胜。董曰:“书果佳,但有杀气,恐不得其死。”又记董氏恐李书或掩己名,遂阴使人重金购李书而焚之。“故李书至今日,殊不多见也。”我与薛龙春同观此书轴时,言及野史之说。薛云:“如此书法水平,董其昌当不至于有购毁之事。足见野史不可尽信。”闻之呵呵一笑。
李氏所书是正德、嘉靖年间人王廷陈(字稚钦,号梦泽)《闻筝》二首之一,但书轴文字与原诗有较大异误。尤其是原诗“愁剧翠娥颦”,误书为“愁剧翠饿颦”。又,原诗“思繁纤指乱”,误书为“思欲纤指乱”;原诗“授色歌频变”,误书为“授曲歌频变”。
(八)佛教。高僧书法收藏,是何创时书法艺术基金会藏品中的一大特色。曾经举办过《明清近代高僧书法展》,并出版过图录(1995年3月)。此次共有十八位明末清初高僧墨迹展出,有些曾见《明清近代高僧书法展》图录,今亲眼所见墨迹,亦是因缘。破山草书七言禅诗轴:“落涧松声风里听,迢礄山色雨中看。破山明。”下钤“海明印”、“破山老人”二印。印象深刻。丈雪七言诗轴:“江头雨足春水深,江上青山烟树暮。扁舟明发去如飞,目断征帆入□雾。丈书。”下“丈雪氏”、“通醉之印”二印。丈雪传世书迹极稀,大陆文博机构藏有约四五件。
智舷(号秋潭)行书七律诗三首金笺扇面,上款“二酉先生”,我当时对何先生说:“二酉先生或是姜绍书(字二酉)。”因为两人都是明末人,应该有可能会“交集”。也可能是明末清初江苏吴江人董诵孙(字二酉),参见近人陈去病《五石脂》。智舷与陈继儒、冯梦祯、李日华等人亦交往甚深。李日华《秋潭禅师传》中有云:“公书初摩智永,已改颜行,晚而愈遒,遇其险绝,高座律公焕乎动眉睫也。”
(九)金陵画派。此次展览“金陵八家”齐全,非常难得。因为八家之中,谢荪传世作品极少,此次有谢氏设色小册页山水八开,精彩绝伦。龚贤“白龚”山水册页十四开,附尺牍五开,也是龚贤精品。另外,叶欣、高岑两件设色山水长卷亦堪称名迹。顾媚《墨兰图》卷,卷未左下署款“横波外史写”。卷首有小字题诗云:“黛痕描出石家螺,婀娜风姿奈尔何。仿佛洞庭秋嫋玉,月明北渚见湘娥。且园居士题。”因此卷或是未全部展开,如是流传有绪之物,引首与卷后应另有题跋,除非散佚。卷首下角有民国南通收藏家“杨广荫藏”朱文印。国内博物馆藏有顾媚三件画兰“标准件”:北京故宫博物院《九畹图卷》(绫本)、吉林省博物馆《蕙石图》轴(绫本)、广东省博物馆《兰石图卷》(绢本)。在扇面专题展中,有龚鼎孳行书扇面一帧。我笑着对何先生说:“如将龚、顾两人书画放置在一起展出,那就是此次大展中唯一的‘夫妻档’了。”
(十)闲赏美学。陈继儒、文震亨、王思任、朱之蕃、李渔、杜濬、高濂、屠隆等均为晚明著名的“生活艺术玩家”。诚如黄仁宇《中国大历史》一书中所说:“这批悠闲人物逃避了世俗间的繁忙,他们目光所及的世界,表现着他们自己心境上的灵感。”他们的著作或观念至今仍在影响着后人。其中高濂与杜濬两件行书小立轴,诚为雅士高人的书斋清玩。杜濬书阎尔梅(古古)《夜宿卢家山诗》云:“瓦破窗颓屋半间,西邻乞火夜炊还。浑衣不解横刀坐,明月深林虎啸山。”
(十一)扇面。共有五十二人的五十二件书画扇面。我印象较深的有:仇珠、周亮工、居节、张则之、张煌言、项圣谟、万寿祺、渐江、顾梦游、龚鼎孳、龚贤等。尤其是张煌言行书唐人刘宪诗扇面:“禁苑韶年此日归,东郊道上转青旂。柳色梅芳何处所,风前雪里觅芳菲。开冰池内鱼初跃,剪彩花间燕始飞。欲识王游布阳气,为观天藻竞春晖。歆老年翁政。煌言。”下钤二白文印:张煌言印、玄著。字学“二王”,功力颇深。张公传世墨迹极稀,我也是第一见到。我当时就对何先生说:“它不是普通的艺术品,而是一件珍贵的文物。”张公是南明抗清名臣,民族英雄。后被清军俘获,在杭州从容就义。临刑时坐而受刃,拒绝跪而受戮。时年四十五岁。今杭城南屏山麓犹有张苍水祠。
古书画的鉴赏,其实玩的不仅仅是单纯的书画方面的知识,还需要有较为广博的文史知识。否则,在一件古人的墨迹或画作前,你就不会有发之内心的感动。我为什么会在卢象升、陈贞慧等人的墨迹前,屏息肃立,顿生仰止之思?因为我了解他们的生平事迹,还曾读过他们的文章。卢象升为国捐躯疆场,陈贞慧在明亡之后绝食而死。他们的人格魅力一直深深感染着我。同样在周延儒的墨迹前,我却没有这种感觉。虽然周氏是万历四十一年(1613)状元,崇祯朝还做过首辅,但他却是一个热中的“政客”。有明一朝,九十位状元中,唯有周氏一人被《明史》列人“奸佞”之中。
我首次一次性见到过如此多的明人书画,可谓平生壮观,流连忘返。以我的拙眼来看,《万历书画大展》中的展品,几乎可以说97%是“大开门”的真精之作,也就是说在280余件(套)书画展品中,存疑之作(主要是绘画)绝对不会超过六七件。仅这一点而言,就连公立的大博物馆也未必能够做到。而且还有许多是传世孤品。叹赏之余,也令我百思莫解。而有关此中的传奇故事与艰辛经历,或许将来也可以写一本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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