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庄子在〈齐物论〉中说了一段话,听起来好像绕口令,但却颇有道理。他说:
二,
古代生活较为平淡,人们闲暇的时候可以赛马、赛狗,比较常见的余兴节目
是斗鸡。庄子谈到表现杰出的马与狗时,喜欢使用「忘」这个字,意思是:狗或马如果抵达「忘记」自己的程度,那就少有敌手了。它们跑起来「乐在其中」,忘记了是在竞赛,因而也不觉疲累。别的狗与马自然相形见绌了。在〈达生〉中有一段培养斗鸡的故事,说明化解相争之心的过程。
培养斗鸡所经历的四个阶段,也可以用在我们化解竞争的心态上。第一个阶段是:姿态虚骄,全靠意气。正如一个年轻人刚刚站上台面,颇有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勇气,但是仍未脱离「虚骄」二字,显得浮华不实。
第二个阶段是:仍会响应外来的声音与影像。意思是很容易受到外在因素的干扰。听到别人称赞,难免洋洋得意;如果受人批评,自然闷闷不乐。第三个阶段是:目光犀利,盛气不减。这时年纪与功力皆颇有可观,但仍有与人争锋的意念。孔子谈到「君子有三戒时」,所说的「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一语,大概类似这个阶段的人,说本事,这种人,也有一些,但是忽略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要一进入争斗场合,往往两败俱伤。
第四个阶段是:天赋完整,呆若木鸡。这种人知足常乐,不必靠取胜别人或赢得锦杯才觉得快乐。他超越了竞争的层次,有如旁观的局外人,没有欲望就没有盲点,也就显得无懈可击。「呆若木鸡」一语出自这儿,原来所描绘的是一只忘了自己的鸡。别的鸡无法分辨虚实,对他只觉得莫测高深,又怎么敢贸然挑战呢?
三、无我则无事
庄子在〈山木〉说了一段话,生动有趣而发人深省。他说:「譬如,方舟在渡河时,被一艘空船撞上了,方舟上就算是急躁的人也不会发怒。如果那不是一艘空船,而是有个人在船上,那么方舟上的人就会呼喊着要他避开。一次呼喊不听,二次呼喊不听,到了第三次呼喊时,就会骂出难听的话了。刚才不发怒而现在发怒,是因为刚才船上无人而现在船上有人。」
结论是:「人若能空虚自我而在世间遨游,那么谁能伤害他呢?」
两船碰撞,代表我与别人在实际上发生了冲突,这时我要如何「显示」自己是一艘空船呢?答案是:要化除对自我的执着。忘记自己的年龄、职位、身分、角色。别人认为我是牛,我就是牛;别人称赞我为马,我就是马。没有对立,就无从对峙,然后也引不起任何争端。庄子喜欢用「不得已」一词来形容这样的处境。
所谓「不得已」,是说当各种条件成熟时,我就顺其自然。我所顺的自然,不是我主观的考虑或选择,而是客观上的形势或走向。用此我必须拥有相当周全的常识,并且还有卓越的判断能力,知道这儿所说的「各种条件」会指向何种后续的发展。庄子多次使用「虚与委蛇」一词,这里的「虚」字,不是指虚伪或应付,而是依然要空虚自己,以便委顺客观的变化。问题在于:为了避免争执,真的需要做到无我吗?或者,从不同的角度看来,本来就没有必要执着于这个自我?我想,庄子毋宁是主张后者的。人的自我从时间上看来,有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几十年转瞬即逝;从空间上看来,则渺小得难以想象。这么短促而渺小的自我,试问要如何「执着」?
把中国看成小米粒,实在有些夸张。但是从整个宇宙看来,地球也不过是个「微尘」而已,又何况是中国?理解这一点,可能产生两种反应:一是豁然开朗,好像天下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我烦恼,我可以随遇而安,享受生命的每一剎那。另一种反应则是消极的,好像顿然失去了奋斗的意志与生存的勇气。一滴水溶入大海之中,不是变得无影无踪吗?我所紧紧把握的自我不是一个幻影吗?我有必要继续在世间生活下去吗?
因此,在探讨「争与不争」的问题时,道家的建议是「不争」。这种不争的态度不是为了息事宁人,也不是因为觉察自我的虚幻而放弃争端。自我并非虚幻,而是可以由道的角度领悟万物为一个整体,进而化解一切对立。自我与别人都在这个整体里面,与其浪费力气去竞争,不如以欣赏的眼光看待别人以及万物。不争不但是明智的,也是让人喜悦的。道家之说自有一番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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