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再耕陇上田
父亲节的夜晚，想起父亲春天已独自远行，不由泪如雨下。父亲生前大概率是不知道有个父亲节的，即使知道，也不会在意吧。一个只懂得春种秋收的老农民，扮禾插田才是节日，才值得隆重庆祝。父亲的一生，是劳苦奔波的一生，实实在在没过一天舒坦的日子。
父亲是个谨慎的人，甚至是胆小，与魁梧的身材完全不相衬。因为贫穷与怯弱总是相生相伴。他从不敢与人相争，只有遇到占田占地基的大事，他才以牙还牙。那些白眼与嘲讽他总是默默吞到肚里，然后在心里一遍遍地过，次日凌晨总是双眼赤红。实在忍不住了，就会把四个子女叫到跟前，叮嘱我们好生读书，逃出这个偏僻与偏见并存的小山村。某次乡里要收超生罚款，每户150元，这是个不大不小的数目。弟弟是超生的，我家也要交。父亲东挪西借，三天后第一个交到村里。村干部感动于父亲的诚实，退了他两元。那些年收乡统筹村提留，不管家里太穷，父亲总是按时把晒得最干、最饱满的稻谷送到粮站。他常说，皇粮国税，交给国家的马虎不得。
父亲面子薄，比纸还薄。四个子女读书，不菲的学费让人望而生畏，卖了猪崽，卖了桔子，还黄瓜打锣一截不对数。父亲拉不下面子，母亲只好低三下四向亲戚借钱，也谢谢那些家里并不富裕的舅舅姨父伯父，在最艰难的时刻帮衬了我家一把。后来父亲总是感慨，上坡的时候最费力，有人推一把，车子就上坡了。记得当年我考上大学，面对相当于农家一年的纯收入的学费一筹莫展时，有邻居出主意，说不如放出话来，哪个男孩愿意供我读书，毕业后就嫁到那家。这个馊主意，父亲当场就气愤地回绝了。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读书，再困难也绝不牺牲子女的幸福，这是父亲的原则。大学三年，是家里压力最大的三年，妹妹读高中，大弟弟读初中，小弟弟读小学，学费生活费让父亲愁得眼窝深陷。即使只到我参加工作后，用工资才还画清大学的学费，父亲也毫无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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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很恋家，一生中鲜少离家。小时候，村人联合去株洲打工，父亲也随行。可数日后，父亲一分钱也没要就跑回了，说是在外睡不好觉，老担心家里有事。算起来，他一生中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衡阳、益阳、怀化吧，其实是送我们几个上大学。当时学费是带现金，车上扒手很多，母亲就将钱放在父亲的内衣口袋里，密密地缝起来，到学校才偷偷拆线。为省钱，父亲来去匆匆，坐在候车室里眯下，当晚就坐火车回家了，更别说欣赏风景品尝特色小吃了。母亲告诉我，在我们外地求学的日子里，每天傍晚父亲都坐在柚子树下，望着远方迤逶而过的火车出神。
父亲脾气暴躁，有什么事情就急得脸红脖子粗。我们顽皮时，他气得操起棍子就追，但也就是追到山里跑跑而已，棍子并不会真的落下来。如果我们有个头疼腿痛，他总是边骂边急冲冲地推着单车出去买药。我们有时受个惊做个噩梦，他也要去附近的土地庙烧香；病如果没很快好，就爬几座山到某位“大仙”家画水求药。那些年，不知道父亲深更半夜求神划水跑了多少次，为此我们偷偷叫他“迷信头子”。即使如此，他求来的神水神药，我们都爽快地喝了，奇怪的是，喝后基本就好了。等到我们都成家立业后，父亲提起这些还满脸虔诚地说，幸亏菩萨保佑，你们都平安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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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生节俭勤奋，甚至称得上抠。早些年，他抽二毛钱一包的岳麓山。后来，他干脆自己动手，挖出两块地专门种烟叶。父亲将那些烟伺候得很好，长得肥头大耳的。夏天清晨起来，父亲第一件事就是用手给烟捉虫子。烟叶长成后，砍下来晒在石头上，然后一捆捆卷起来挂在屋里。用时取一把，用刀细细切碎，再把挂历纸裁成方块，一丝丝卷起来抽。为节省火柴，烧火时就用火石点烟。我们都成家后，他仍不太抽我们买的烟，坚持自制旱烟。旱烟的味重，经常呛得孩子们直咳嗽，他才手忙脚乱地熄了。父亲的衣服，原先总是打补丁，穿得不能再穿才丢。记得初中开家长会时，他穿着屁股上打着两块补丁的裤子来开会，窘得我好久抬不起头，可他神态自若，我至今记得他走路带风的样子。父亲一直向往上海牌的手表，直到我参加工作后才给他买了一块，他高兴得裂开嘴巴笑了半天。
父亲知足常乐。他常常教训我们：人只有一世，弯弯子睡一张床，堪堪子吃一碗饭，就要得了，脔心大了会碍肺。还说，做人要时刻夹住尾巴，尾巴伸出来了，就会被剁掉。刚参加工作时，我从单位带回来几摞信纸，准备给弟弟做草稿纸。父亲看到了便责备我，公家的东西不要拿回家，这个便宜占不得。吃公家饭，什么事都要替公家想。有年夏天，父亲绊了脚，我火急赶回家。听说我们在防汛，吃完中饭，父亲就赶我回单位。出门时还骂我，防汛是大事，要是倒了堤淹死了人，怎么得了？每次回老屋，父亲总要对我们念叨，人家到乡政府办事，你们要客气点，跑一趟多不容易啊，别让人家跑两趟。二十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得父亲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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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父亲已驾鹤西去，每每想起此生此世再见不到他了，不由泪水婆娑。回到老屋举目四望，都是父亲的痕迹。花果飘香的菜地里，有父亲挥锄汗如雨下的身影；青青稻田里，有父亲担着箩筐挑着谷子经过的背影；巍巍深山的小径上，有父亲背着木柴艰难前行的喘气声；亭亭如盖的老柚树下，回荡父亲爽朗的笑语；墙角装满打石头工具的旧木箱上，还残留着父亲的体温。月亮悄悄爬上树梢，月光如银洒了一地，父亲的咳嗽声就响在耳边。灶膛里火光一闪一闪，我看到父亲坐在灶下加柴，他还夹起一小块火石，慢慢点燃了旱烟。淡淡的星光下，父亲的笑脸皱成了一朵菊花。
每一天，任何一个时刻，总是毫无征兆地想起父亲。我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平复痛失亲人的悲恸。
父亲无处不在。看到黄澄澄的香蕉，想起这是父亲生前最爱的水果；超市里看到巴沙鱼，想起牙齿掉得差不多的父亲唯有这种鱼肉才能吃；踏入药店，习惯性地在父亲每月必备的药品面前徘徊；迈入服装店，忍不住问男装里的最大码子；经过石山，情不自禁地驻足眺望，父亲曾经日晒雨淋地在这里打石头；每次离家，我总要回头看一看，以为父亲还站在老柚树下目送我。
父亲无处不在。在日复一日的想念里，在触景生情的泪水里，在不成文的字里行间里……
是的，父亲一直都在，从未离开。他只是太累了，睡着了，他怎么舍得离开他的家人呢。我也要时常回老屋，要是父亲醒了，没看到他的儿女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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