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做了什么？非常惭愧，除了维持生命健康运行，保持家庭平稳秩序，别的几乎全然荒废。过去的几天——不，几个月，甚至几年——像一场梦。时间似乎停滞了。
最开始我以为，宅着也没关系，吃喝不愁，大堆的书和剧可以看，大把的时间涂鸦写字，正是修养身心的机会。实践证明不是这样的。表达的欲望，交流的欲望，美好生活的欲望，向善变好的欲望，具体到深读一本书、细看一棵树、认真做一顿饭、买一件衣服的欲望，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反复的物理封闭带来了持续的精神隔绝，眼里渐渐没有星光，心里渐渐没有愿景，朋友们渐渐不再调侃，人们疲惫沉默无话可说。这一切缓慢发生，像罅隙变成裂缝变成黑洞，神不知鬼不觉蚕食了生趣。
人是不能一直长时间“被”宅居的。每个得出类似结论的人，都付出了大大小小的代价。
太矫情了吗？“人们只是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儿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青少年时张爱玲的这些话一直萦绕在脑海中，但真正意识到有些“不对”时，它们反而淡漠了，我想到更多的是张笔下的那些战时场景。
生活在战时香港的张爱玲冷静到几近残酷，和同学在街头吃滚油煎的萝卜饼，尺来远的脚底下躺着穷人青紫的尸体。同学表现各异，有女生失声发急说没有合适的衣服穿，有同学暴食暴饮终日哭泣，炎樱顶着炮火去城里看动画片，回来在浴室大声唱歌洗澡，流弹穿透了窗户，被舍监痛骂。张爱玲看护一个极度痛苦的濒死之人，听任他的呻吟求助涎丝一般让人嫌恶，她总是径直走过并不理会，拿了牛奶去热，“铜锅坐在蓝色的煤气火焰中，像一尊铜佛坐在青莲花上，澄静，光丽。”这个写实派画面在我心里刻下了痕迹，我常常遥想一片狼藉破败中兀自看着青蓝火光的张爱玲，和同学满大街找冰淇淋吃的张爱玲。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想到她说：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清坚决绝的宇宙观，不论是政治上的还是哲学上的，总未免使人嫌烦。人生的所谓“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我也想到胡兰成，战中颠沛流离苦不堪言，仍然戏言在生死的边沿也有足够任人生嬉闹的余裕。在一片机智博学的文字中看到这两行，我大概明白了张爱玲何以对他情有独钟，死生契阔皆不由人，每一天都是偷来的，不寻生趣便是浪费。
也嘲笑自己，只不过是在一个泥淖里爬出来又跌进去，别说战争，就连一场流行性瘟疫的边儿还没碰到，竟至于如此生趣寥寥百废待兴，是真没出息。肖申克的救赎、美丽心灵、海上钢琴师……我们看过无数囿于恶劣环境而人性闪闪发光的故事，以为看到了感动了就学会了皮毛，实则只是太平日子里的挑眉惊叹自我陶醉，真到了需要精神支柱的时候，一点也派不上用场。
还是必须得自己来。自己出门去，踩在硬朗的土地上，沐浴在结实的阳光里。我想到前些天北京的秋天。这个秋天我依然常常在外面晃悠，有时候散步，有时骑车，有时开车。天光好的时候美得不像话。北京常被人诟病大而无当，但若要有大美，是非大不可的。生活在北京的普通人，承受着全球最低的居住性价比，大多数人的家小而规矩，物尽其用，螺蛳壳里做道场，用近距离柔焦镜头对准一朵花一杯盏，把半尺开外的柴米油盐小心翼翼排除在镜头外，实在是无奈而没什么审美含量的事。好在一出门就可拥有浩大的秋天。大城市的好处之一也在于此，处处宽阔整洁，街边总有花园，绿化花了心思，朗朗乾坤，秩序严明，刚柔并济。这是对蜗居者们的补偿。
好天气里的一切都好看。当深秋的阳光过于明亮和冷冽，便多了一些肃穆之气。赤红蓝白的广告牌斩钉截铁，像是要万古长青开下去，烤栗子店铺腾起暖白的烟，街边的树排着队站得笔直，阳光高远，一切很安静，人在画中不像真的，是为这场秋日盛宴摆的道具小人儿，我也在其中，左顾右盼，眼睛不够用。
我想起去年夏天，我们在疫情略松时去了贵州和云南，坐了飞机和高铁，在云贵高原上、蓝天白云下自驾，心情飞扬，以为从此海阔天空。我想起三年多前，2019年的夏天，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走出国门，而在此之前，每年寒暑假都要策划出行，美伢十岁时已经走过了差不多十个国家和地区。光是想想那些遥远异乡街头的笑脸和阳光，就让人眼眶发热。
当时只道是寻常。是的，我们是过过好日子的人，张扬的、积极的、每一天都期待有所不同的好日子。好日子过久了，上坡路走惯了，总想着来日方长明天会更好，总不信时代会真的变坏，也完全难以置信，我们已经将无常当作正常，了，三年。
是时候重新开始了。也许可以从一点小事开始。走出去看看风景，买一件衣服，看好看的剧和书。前几年我几乎已经走到了消费主义的对立面，最近却又开始买买买，有时候快递很慢，有时干脆进不来。但摁下结算键，就是给了自己又一个小小的希望。常常我也会看看购物群里天南地北的女孩们，换件新衣兴高采烈，让我想起战乱里到处买唇膏的张爱玲，无论什么年代，人们都需要一点美好物质带来的新鲜刺激，而消费主义也确实是我这些年唯一打不过就加入的大阵营，它独立，相对无害，带来美好。
我买了些桃红柳绿的衣裳。暂时还穿不上，但拿在手里，细细摩挲，棉麻的、初剪羊毛的，天然粗粝的质感让人安心，和谐的色彩让人喜悦。到手后我会认真写一下评论，给一个大大的好评，生活不易，希望也给别人带去好心情。我换了蚕丝被，软糯、洁白，比小时候家里缝的大棉被更轻，比羽绒被更柔，每一个细胞都被妥帖地拥裹了，视睡如归。我在封控的间隙跑出去看树看水，每一次都是续命。自然真好看啊。一走进自然里，我都感觉到自己嘴角上扬，忍不住笑意。我还看了一些书和剧，涌起过无数念头，想要与人共享。还有些想做还未做的事。几次封楼封区，健身房关关停停，不得不又一次停止了锻炼，我要重新开始。我还没有学会化妆，我打算不排斥它了。手头堆了一些事，我想尽快理理头绪。在疫情严重时，我常常想念大海，我想找一个海边的小屋，非常安静，真正的美丽，绝不是网红照片里的那种精心修饰过的美。
在美伢居家网课的日子，我看到她更多更多美好之处。连坏人都掌握了这个秘密，软肋越软，甲胄越硬，越想立得笔挺。我们不能再对世界决绝厌弃，说话做事留得几分温，生怕命运的回旋镖兜兜转转折返而来。我会更加温柔而坚定地看到她、了解她，不被任何潮流裹挟。
从这些小事开始，慢慢打开生命，重返生活。前方还有无数的可能性，而我们已经错过了太多。前些天雾霾，一夜大风后，天蓝了，阳光照进来，心就一亮。自然总是如此，阴霾久了，大风就来，阳光就来。谁都不会永久占据天空，一切都是流动的；但是，再是风起云涌，也只有阴晴雷雨几种排列组合，再是气象万千，也只是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就像人类历史风起云涌不外乎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就像一个人的心里反复涌起希望和失落。
一个普通人，跟着时代，跟着人群，起起落落，一事无成，元气大伤，词不达意。但我还是要重新开始了。更有力，更有爱。直到浪头再次打来。
今年，风景依然很美。它的意志从不以我们为转移。
每一次外出，都倍感珍惜。
与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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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禾，山西吉县人，现居北京。副业曾为大学教师、公司高管、媒体人，主业读书写字生活伴娃。一生爱美，永远认真。
美伢，十三岁小少年。我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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