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希彦 · 能爱一辈子的，也许是一首好诗

文：刘希彦

节选自《天才成群而来——刘希彦讲唐诗》

李商隐之所以为世人所爱，是因为他创造了一种独有的美学：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诗何须解释？所谓诗意，是各人得各人的诗意。李商隐的不可及之处是造境，他营造了一个梦境，让大家进去各做各的梦，而不是看他做梦，自说自话是诗文之大忌，解诗也最怕离了诗意去引经据典的附会。

庄生梦蝶是幻，望帝杜鹃是悲，沧海珠泪何其凄冷，暖玉生烟又何其温暖。这正是梦的迷幻之处，无有逻辑，只是水面倒影般摇摇晃晃的讲述。如果用西方的文艺流派来类比，是绘画的抽象派加上文学的意识流。他的意识流到哪里写到哪里，又将所想变成一幅幅抽象的画。

诗人最后又回到思念，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既然当初就是惘然，又追忆什么呢？空来空去的一笔，真是破尽千古俗套，后人仿效不得。真正的名句不可移栽，就像松根下的茯苓，仙气缭绕，一旦采走供于案上，便成了一截死木头。

“惘然”是李商隐独有的美学，无来由的纷纷迷思，吹来又吹走。所说李商隐不能解，要感通，感而遂通。宋代好模仿李商隐，称为“西昆体”，句法可学，典故可循，感通如何学？所以宋人编演戏剧嘲讽，将李商隐演成一个衣衫破烂之人，意思是后人扒去了他的衣服，也没学到内在。

李商隐大概也怕读者非要寻一个明白，所以他的诗常命名为《无题》：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是《无题》中比较好理解的一首。来是一句空话，一去便无有踪影。五更天醒来，听着钟声，看着楼上的斜月，回想自己的梦，梦里面也是远别和啼哭。想写封书信，因写得太急，墨色太淡了。翡翠鸟和芙蓉的金绣飘浮在烛光中，帐被上还有细细的熏香飘过来……

有人批评李商隐好秾艳的辞藻，这是实情。有两类诗人可以不避秾艳，一类是王勃，气盛才高，纵然鬓边插一朵鲜花，也是昂藏七尺，不显娘态，《滕王阁序》便是；再就是李贺、李商隐一类，有缥缈诡谲的奇思，外表太素淡反而不相称，当然，审美和分寸的要求也很高，这类诗的读者是极其敏感的，稍越雷池便毁之一尽。

多将李商隐归为唯美派，有一种唯美是无意义的堆砌；还有一种则是将人生的痛苦唯美化，让体验者出离，转换成观照者，这是能通向觉悟的。李商隐无疑是后者，这也是他的诗如此有魅力的原因。“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仅仅是相思吗？刘郎是入天台山寻仙的刘晨，此句常作机锋用：你觉得大道遥远，是因为你的心里执着于一个遥远，那就更隔了一万重山了。说的是追虚逐玄之流，所谓道不远人，道如此，读李商隐的诗又何尝不是如此。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夜雨寄北》

多么平常的一句话，“君问归期未有期”，像是自问自答，灰尘一般停在虚空里，绵绵密密的思念便无处不在了。夜间的山雨涨满了秋池——这哪是雨，分明是客旅之心。南音有《客途秋恨》一曲，这四个字也极妙，但与“巴山夜雨”相比，少了那种不可言喻的朦胧。“涨”字好，乡愁是渐渐漫上来的，无声无息的将人淹没，动词难入，分寸皆在毫厘间。

什么时候能和你一起剪着西窗的烛花，说说这个巴山夜雨的晚上。这是看到了多年以后，忽又回到眼前，在不易察觉处，完成时空和视角的转换，这是李商隐的绝技。这样的诗意到底在何处，找也是徒然，或许在念头与念头间的空白里。

李商隐的律诗有两类，一类学自杜甫，律法谨严，多慨古之作，比如：“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人见人爱的是另一类：“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清代的沈德潜编《唐诗别裁集》，编到李商隐，这一类的诗干脆一首不选，只选接武少陵之作，竟有二十首之多，已是大宗，诗圣岂是好学的。

李商隐一生潦倒，仕途惨淡，因恩师是牛党，后来又娶了李党王茂元的女儿，被世人诬为忘恩负义，一生在牛李党争的夹缝里两边不讨好，四十六岁便病逝于郑州。那么多幽微哀艳之辞，终究还是一生的气运使然。选了一首《贾生》，算是为这位所谓的艳情诗人正名：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汉文帝接见曾经被放逐的贾谊，求贤之心不可谓不切，密谈至半夜仍意犹未尽，还移膝凑向前去，问的不是国计民生，竟是鬼神之事。“宣室夜对”记载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本是君臣间之盛会，历来为文人士大夫所颂扬，李商隐却独具眼光的抓住谈话的细节“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以及此时的动作“前席”，让人得见文帝所看重的是什么。平心而论，文帝问的是“鬼神之本”，求的是其中的理，而非鬼神之术，已经算有见地了。这是借汉文帝在讽刺晚唐的帝王不顾苍生，多修仙修道之妄。仙道何辜？“不问苍生问鬼神”不在于否定鬼神，而是直指修行之本原，各尽德业便是最好的修行，帝王之德业便是天下苍生，不顺天命，不安本位罪莫大焉，再多的神鬼之术只怕也无济于事。

《天才成群而来—刘希彦讲唐诗》

岳麓书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