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正月十九老虎火

南张井在井陉起伏的低山丘陵的中间位置上。一条在山间岭上逶迤绵延的小公路在越上一个两边各有一棵大树把守的高坡以后,实际上距离上面的村子已经很近了,不过还是需要再转过一个九十度的弯儿才能望见那依着山势排列上去的楼宇一样的石头村落。这样的地理位置使这个历史悠久的小村庄得以处身永恒的安静与安详之中,世上的变换,尘世的人员嘈杂或者车来车往,都与它没有关系,它几乎是可以永恒地在一片从古代持续下来的寂静中生老病死、荣枯有致。这样的地方遗留下来的任何东西,从石头建筑到道路格局,从参天古木到阁上的小庙,都具有先民们顺应天地自然和人性本质而营造出来的悠远而合理的性质。


当然说这村子永远在沉默中也是不十分准确的,历史到了三四百年前的某一个时刻,村子里出现了一个据说是装哑吧装了三年才从山西偷学了焰火制作技术的先人,他将那一套独门绝活式的焰火技术带回来,每年的正月十九都会在村子里闹起社火来。


白天人们抗着一个个老虎形状的有轮的小车绕村一周,那些老虎小车上装满了已经制作好的焰火,晚上这些老虎就会被点燃,被拽着奔跑起来,形成一团团奔跑的火焰。这也就是老虎火的名称的由来了,据说这是全国唯一幸存下来的老虎火了。如果不是在这儿,在全国的任何地方,或者也可以说在全世界的任何地方,你都不会看到这么纯粹来自民间、原汁原味儿的老虎形状的社火了。

毫无疑问的是,每年闹起老虎火的这一天都是一向沉寂的南张井村突然活跃起来的日子,它在南张井的村庄年历中是绝无仅有的一天,是大人孩子都一改持续的保守与安详而突然变得张扬起来的时间段落。据一位站在自家门前的高高的盘山小路上看焰火的老人说,过年也没有这么热闹。过年各家各放自己的鞭炮,可是没有这么红火!他一边说一边平静地凝视着下面游行的队伍,年复一年,熟悉而陌生,他已经在这个位置上看了很多很多年了,看得自己的胡子白了,腰也驼了。村子三面环山,民居沿着山势在这三面的山坡上一层层楼宇一样的耸起,正可作为坐在家门口就可以观赏焰火的天然看台,实在也是一块再合适没有的天然焰火观礼之处了。白天的时候由下而上仰望,会看见家家户户灰色的石头房子石头门前的红色的灯笼与对联(有一家的对联是紫色的,那说明他家在刚刚过去的一年里有人去世)。点点红色从灰色中跳出来,已经有了一种静止的焰火的效果。


这些院落里有很多很多都是与村庄的历史一样长的,打开路边上一家院子的窄窄的大门,门后的大槐树从中间裂开,露出一个一米多宽的空洞,槐树巨大的直径几乎已经占满了门后本来就非常有限的空间,这时候它倾斜的树干上的树冠还沉浸在冬天的沉默里,不急不躁、心平气和地等待着一个多月以后又一次的春芽萌动的时刻的到来。这院子里最后的主人已经去世了,只有这槐树还在沉默地倾斜在门后,送走了一代代人世的兴替,如今只剩下它依旧孤独地与石头院子互相守望了。屋子里空空的,炕上只有曾经铺过炕席的印子,墙上也只有曾经挂过像框的痕迹。炕上靠墙的位置上围贴着的一圈报纸还在,是七十年代的某一段时间里的地方报纸,充满了那个时代高昂的革命词句。


所以到这个院子里来,最初的原因是有人说可能是这个院子里的墙上贴满了文革前的电影画报。电影画报没有找到,人去屋空,只剩了和周围灰茫茫的山川融成一色的石头院落了,经历了生老病死的生命只剩了约略的痕迹。站在这些痕迹之间,马上就会明了:生活在这样低矮的石头房子、狭小的石头院落里的一代代南张井人,对热烈和热闹的渴望。他们对有温度的东西,对热烈和灿烂;对他人,对同类不同类的生物,对孩子,对新生命;甚至是对嘈杂与混乱的渴望。


山里人因为与自然融合的居住状态与生活状态,无时不刻不享受着自然的纯洁和质朴;随着季节的变化一起经历着夏热冬寒。相对较高的海拔使他们寒冷的日子格外漫长,在孤寂的漫漫长夜里,在缺少色彩更缺少温度的寒凉之中,他们普遍表现出一种毫无戒备地愿意与人交流的渴望。没有在这样的山地村落里度过漫长的寒冬的人,是不大容易理解他们对交流的渴望,对温暖的渴望,并无条件地接纳他人的行为的。山居大约能唤起现代城市人麻木了的神经,唤起这些属于人性中健康的层面的品质。当然,那一定要在山中度过一个完整的冬天,才会来得刻骨铭心。


现代人实际上已经没有了空间与时间来体会这些人性中最质朴最本真地对于温度的渴望了。永恒的寂寞使人性中诸多最健康的机能时刻得以被渴望牵引,渴望新生命是美好的人性一部分,渴望焰火式的热闹也是人性中的一种健康的欲求。在没有污染的背景里,在纯净的黑夜里,焰火的绚烂璀灿与如雷声响,会赶走大家在这个特定的生存环境里的压抑,会让大家一起找到一个突然释放的机会,为即将到来的又一个整整一年的时间段落,寻找到稳妥地放置内心世界的平衡点。也许这样的心理机制,才是南张井村得以在几百年时间里持续地将老虎火的活动保持下来而没有中断掉的,最根本原因吧。


正月十九这一天上午,积雪虽然还没有完全消融,空气中的清寒依旧,不过已经隐隐约约得能呼吸到春天才有的湿润与柔和了;又一个春天,已经开始。抬着八只老虎游行的时候,队伍所经行之处,家家门口都站着人,频繁地和游行队伍里的乡亲们打着招呼;在一片锣鼓与鞭炮的巨大声响里,走着的和看着的,经常处于木讷状态的面孔上都逐渐洋溢出了一种狂欢式的笑颜。集体的观看,观看与被观看,互相观看,这是人类定期互相展示的古风的一种延续。游行队伍里不仅有从外面请来的两只统一着装的女子军乐队,还有南张井自己村子里自发形成的秧歌队伍;那些平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衣着之间颇有泥土烟火之色的居家的乡亲们,这时候手里或甩着一块红绸或举着一个两面鼓,用笨拙的脚步踩着简单的鼓点,一扭一扭地相走相随。平日里的羞涩与内敛逐渐为舞蹈的步伐和周围的热烈所浸润,大家也就慢慢地放开了,找到了一些专业演员在舞台上的从容与张扬的味道。

的确,老虎火上的老与幼是最多的;无论是走着的还是看着的,大多是隔辈儿老人拉着孩子,多数年轻人都已经出外去打工了。南张井和周围的所有村子一样,空巢家庭比比皆是。而今的老虎火据说已经不如当年热闹了,失去了年轻人、壮年人的村庄,就处于一种有气无力的贫血状态了。好在这两年里南张井的老虎火的名声在外,赶来参加的外乡人越来越多,摄影的、拍照的在游行队伍里、在房顶上、山道上到处都是,也算是增添了一份格外的被外面的世界观看着的热闹。


南张井的村庄结构是非常自足的:村口有大树,树边上有商店,商店对面有观音阁——这里的人们敬观音,在焰火燃放的梯田里先要搭出一个台子来把观音供上——商店旁边是一个有着很大院子的戏台。而整个老虎火的吃饭与接待之处就在商店的另一边的村学校,那学校的操场与教室,都做了临时的停车场、厨房和餐厅,外加指挥部。到处都能看见带着红袖标的中老年庄稼人在这片场地里走来走去,那些红袖标上的名目是各个不一的,有的是治安监督员,有的是总指挥,有的是防火员,有的是交通管理员。戴着大红的袖标的人们走起路来格外带劲,说起话来也格外气壮,大家都有一种参与到了公共事务之中的兴奋与愉快,有一种职责在身、权力在手的振作。


这种兴奋与愉快在吃饭的时候会达到一个顶点,吃什么喝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有了一个难得的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机会,面孔中都有一种不加任何掩饰的自然的欢畅,极其生动;这种生动是在城市的酒桌边上非常少见的,具有相当强大的感染力,让看见他们喝酒的状态的人也不禁会为他们那种质朴狂欢、坦荡地欢聚的神情而赞叹。


在南张井,一年一度的老虎火,就是一年一度的狂欢。这个山坳里的小山村,实在是有着相当完备的人类生活的诸多设施,不仅是学校神庙俱全,还有这种狂欢节性质的老虎火,让人们积累了一年的情绪有一个公开的释放机会。当你看到那些赤裸着上身的汉子们拉着喷火的老虎在山道上狂奔的景象的时候,就不会对这种“释放”的定义有任何怀疑了。这是汉民族身上已经很少见了的类似于酒神的表达自己的勇猛与欢欣的精神状态,参与者与旁观者都能于间获得被日复一日的重复着的日常生活所逐渐制作而成的压抑的释放。

老虎火在这偏僻的山坳中的南张井村得以侥幸流传下来,可能和地理形成的心理需要有关,也可能仅仅是一种偶然;不过,放眼整个井陉山区持续一个正月甚至还要长的自发的拉花舞蹈汇演现象,你会发现正是在这连绵的山地丘陵地带的人们,还多少保留着先民们淳朴自然的精神需要的遗风,这是老虎火和一切自发的拉花舞蹈汇演之中最可宝贵的成份。它对城市中的人们,在号称现代化进程要快得多的地方的人们来说,是一种被遗忘了的传统,也是一种警醒:现代人失去的不仅是好空气好水好环境,更有那些与精神相关的传统!那可是基于人类的生理与心理健康而形成的补偿机制,失去了它们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健康,失去了精神的家园。


南张井的抬着老虎们的游行在上午告一段落,最后在村口的梯田地里竖起来的火杆(竖火杆是一个需要众多人手,需要大家在统一号令之下一起用力的集体活儿,这个需要集体出力而又完全以来手工操作的原始劳动景象,十分壮观;村中所有的青壮年劳力几乎都要参加,都要在这个集体场合里展示自己的参与;而女人们则是围观者,在旁边不停地敲击与踏步,在有节奏的韵律中凝视着每一个男人的背影)上密集的串联着各式各样的焰火,而一字排开的老虎们的前面是一排学生们的课桌,课桌上摆着抹上了红色的馒头和商店里的点心;下面一块梯田里,用柏树枝搭了拱门,拱门后面是一个用秫结杆和竹杆绑成的迷宫——九曲黄河阵——与一般迷宫不同的是,秫结和竹杆上缀满了彩灯,而迷宫里并没有岔道,只需要进去按照那唯一的路径绕来绕去的走就可以顺利地出来。


这和村口上搭起来的秋千架一样,是狂欢的老虎火日子里的另一个娱乐设施,是为老人孩子青年男女各个年龄段都考虑到了的娱乐形式之一种。这是一个全民欢乐的节日,可以喝酒,可以荡秋千,也可以走这没有什么难度但是需要盘绕不已的迷宫路径。自然,一切娱乐与狂欢都是免费的,甚至包括吃饭与喝酒。据说以前的传统是老虎火的各项费用以自愿的原则由大家出资,后来发展成村委会从公共收入里支出,当然也接受大家的捐款。学校门口的一张课桌后面就坐着三四个人,桌面上摊开的一张大纸上写着捐款者的名字与金额。在被确定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以后,大约还有了一定的上级拨款;有了这些经济上的支撑,相信这硕果仅存的老虎火,还能一年一年地持续下去吧。


夜色降临,南张井的焰火腾空而起,形状颜色声响动静都各个不同的焰火,群起于天空。对于习惯了看城里的焰火的人们来说,这里的焰火不是腾起在现代化的黄浦江两岸,也不降落到高楼大厦的水泥森林之间,一切都在自然的山野背景里,实在令人惊喜。

飞溅的光芒与奔驰的锐响在周围的山谷中绵延,人们喜悦的惊呼和喷薄的烟花雨此起彼伏,一起升到天空,又一起回到茫茫的寒凉之中。尤其是最后持续很长很长时间的火焰帘幕,实在壮观。完全超乎想象,而火杆上那站立着的白色的火鹤则是整个老虎火中最后燃起的一个火具。鹤是吉祥鸟,也是这里既有生态环境中曾经可以见到的鸟中的一种。这里曾经是鹤起鹤落的地方;高高在上的它,以璀灿的光芒和飞翔而去的鹤影宣告了又一年的生命轮回的开始,南张井人至此结束了过年的休整与狂欢,将重新开始春夏秋冬的劳作,重新开始生老病死的脚步。

老虎火是狂欢,也更是总结;是人性中驻足与回味、展望与期待的一个时间点。这样人性化的节日设置是与村子里的庙宇戏台之类的设施同样的性质的,南张井人心灵中的驿站。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河北,井陉,于家,石头村
冯骥才提出保护的天津第一座山村,蓟县西井峪,村里全是石头房子
年终巨献,收官之旅——“小布达拉宫”游记
他7年跑遍600个村子,让400年历史的石头村重获生机
湖南散文·邵东专刊(故土情结3)杨兰芳:井水悠悠
刘亦菲带火的云南小镇,后来怎么样了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