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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 | 帝国坠入深秋,而他登上岳阳楼

韩琦无法忘记庆历元年的兵败。

这并非是宋与西夏交锋中最惨烈的一场败绩。但唯独这次他在数万残卒面前悲愤失声,甚至无力驱动马匹,往前走上一步。挡在这位将军面前的不是敌人,而是阵亡将士的父兄妻子。几千人,他们在初春的荒野上如同一条哭号鼎沸的河水,拿着纸钱,拿着战死者的旧衣,为他们招魂。

“你和韩招讨一起出征,如今招讨归来,你却死了。魂魄若在,能跟着招讨一起回来吗?”

围绕着韩琦的马头,哭声震动原野。

正调兵支援的范仲淹听说此事,沉默良久,叹道:“此时,谁还能将胜负置之度外呢?”

范仲淹和韩琦共同承担着守边重任。就在大败之前,韩琦还劝令范仲淹共同举兵,以“用兵当置胜负于度外”的豪言试图激发他的血勇。范仲淹拒绝,他对前来说项的好友语重心长道:大军一出,便是万命所悬,这份重量不敢置之度外。

拒绝是明智的,但范仲淹感觉不到庆幸。此刻,在塞下凛冽的春风里,他愈发明白西夏野心不休,战争将旷日持久,而这个早已陷入温柔乡的庞大帝国,能否侥幸胜利?


五十岁是范仲淹人生的分水岭,这一年,西夏在边境燃起的狼烟,将他直接推到了边防第一线。

这是北宋王朝危机初露的时刻,承平一百余年,战争几乎消失在了普通人的印象中。结果就是范仲淹初到延州时看到的:军备涣散,粮草短缺,腐化的禁军担任着边防,他们时而偷安,时而思乡,唯独无心作战——没人想埋骨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与此同时,范仲淹刚刚离开的都城开封,官员从岗位上满溢出来——像极了斐波那契的“兔子生兔子”数列:若有一只兔子,一个月就能生小兔子,小兔子一个月后又生兔子。N年后将有多少兔子?生兔子一样的荫补官制度正在肆虐北宋,宗室、高官子弟凭借父辈的功荫大量涌入朝廷,唐朝一次取三四十人的科举,扩招到数百人,“州县不广于前,而官五倍于旧。“ 宋祁愤愤地说,他大概还不知道地方的官场上,八十多岁的县令每天让人架着坐到办公桌上,就为了多占几年福利,当此人终于引退时,替补的是另一位七十岁的老人。曾经被宋太祖引以为荣的重文制度,在一百年后,催生出兔子一般庸懦而数量惊人的文官集团。

庆历元年的秋风吹起时,北宋王朝终于也现出了秋意。

同样是这一年,范仲淹在庆州任上写下“燕然未勒归无计”的名句,燕然,是汉将攻破匈奴,刻石记功的所在。他以此砥砺自己守住纵横数百里的国之西门。塞外秋寒烈烈,严霜已经冻结地面,他却要成为一个在帝国的深秋中履霜前行的人。

“范文正公喜弹琴,而平日只弹履霜一操,时人谓之范履霜。”

陆游记下了这条轶事。

“履霜”意为踩在初结薄霜的土地上,却敏感地意识到冰雪覆盖大地的日子即将来临。显然,范仲淹以及他的盟友们,大多怀着这种隐约的预感,试图为国家守住防线。

而《履霜》也是一首琴曲,讲的是孝子伯奇被逐出家门,走在布满寒霜的土地上,他自伤无罪,于是歌成此曲。孝子不幸沦为荡子,而忠臣往往成为孤臣,这是历代仁人志士之所同悲,范仲淹也不免于此。早在他刚迈入朝堂时,就因为直言敢谏将举荐他的晏殊吓出一身冷汗,痛斥他轻狂,而年轻的范仲淹正色答道:“我正因为出于您的推荐,不敢不直言,却没想到反倒因正直的议论,让您不快。”

晏殊默然。

终其一生,范仲淹从未放弃政治愿望。其愿望清明、宏大,甚至让人质疑是否理想主义,被贬的第二年,他拜访了道士真上人,当听见真上人在秋月之夜弹奏七弦琴时,他忽然泪下如雨。

伏羲归天忽千古,我闻遗音泪如雨。
嗟嗟不及郑卫儿,北里南邻竞歌舞。

雍门周说,琴声本身无法令人落泪,只有听者心怀所感,才会在琴弦弹响的那一刻心事鼓荡。对于十几岁习琴的范仲淹来说,这种来自上古的乐器成为了他对上古美政的向往寄托。一个传说中的时代——那时的帝王是伏羲尧舜,那时的百姓淳朴而长寿,那时的政治如同大道直行,清明,简单却富于成效。

他在几乎所有琴诗中反复怀念这一点。

爱此千年琴,如见古人面。
欲弹换朱丝,明月当秋汉。

我愿宫商弦,相应声无间。
自然召南风,莫起孤臣叹。

世传宫弦为王,商弦为臣,宫商和鸣则君臣相得。在同时期的文人们悠然描绘抱琴归隐的乐景时,他却不惮严肃地在诗中反复引用“宫商和”、“奏南风”、“圣人治琴”的典故,他追逐盛世,像是孩子追逐风筝,天真的热情仿佛不被时间磨损。


“庆历新政”也许就是这种热情的产物,从边关归来后,范仲淹在仁宗皇帝的叩问下呈上了十条改革措施。年近耳顺,他终于有机会剑指这个王朝的诸多痛点,包括裁汰冗官、减少徭役、整修军备等等。仁宗皇帝的回应迅速而积极,与之相伴的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新政运动。然而,仅一年之后,在反对派的呼声中,范仲淹、富弼、韩琦、欧阳修四人先后离开朝廷。

新政失败。

垂垂老矣的范仲淹再次西行。

他中途拜访了曾经的政敌吕夷简,两人温和地进行了一番老人间的闲谈。吕夷简问:何以仓促离京?

“朝事不成,希望经略边事。”范仲淹回答。

在朝政中打磨了一辈子的吕公微笑,“离开朝廷,哪里还能那么方便地经略边事。”

范仲淹愕然。

吕夷简戳穿了他不愿面对的事实。边事的混乱,流民的蜂起,归根到底,都来源于那个外表堂皇,而在层层人事枷锁之下几近瘫痪的朝廷。他拼尽全力去改革过,而他刚刚失败了。

范仲淹默然离去,自此转徙邓州、青州、杭州、颍州,终其一生,他再也没有回到京城。


次年秋天,他应友人滕子京的邀请写下了《岳阳楼记》,名句传诵至今。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这些句子无论出于何人、何种境遇,都能令人一寓目下肃然起敬,而当它出自屡遭贬谪的老人之手,更使人敬服于其温润和坚忍。政事可败,济世之心不死,官职可贬,而理想情怀不死,那一代王朝知识分子的骨力,在寥寥数行字之间展露无遗。

岳阳楼记的写成,是在九月十五日,又是一个寒霜即降的秋天,范仲淹传世的作品都吹拂着秋的气味,渔家傲如是,御街行如是,岳阳楼记同样如是。这个半生高洁,履霜而行的老人走到了人生的深秋。第二年,他的年表里出现了《同年滕待制宗谅祭文》,重修岳阳楼的老友滕子京也被时间带走了。

嘉佑二年的春天,一个叫做苏轼的年轻人来到京师。

他为欧阳修赏识,接着又被介绍给富弼、韩琦,庆历新政已成往事,三位先生陆续都回到了京师,他们常常聚在一起对苏轼感慨:“恨子不识范文正公!”

不知年轻人苏轼有没有告诉他们,当他怀着对庆历四杰尤其是范仲淹的仰慕来到京师时,看到的却是范仲淹的墓碑,他找来墓志铭,读了,大哭,说道:“我倾慕范公为人十五年,却不能见之一面,这是命吗?”

那时,已是范仲淹辞世的五年之后。


渔 家 傲  ·  秋 思

范仲淹

塞下秋来风景异
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
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
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
将军白发征夫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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