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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都头条】寻找毛头| 朱斌峰


和悦小学查老师走进教室,是在红色的日头跳在江面上的早晨,江风在他的身上凝起微小的盐粒就吹走了,但他知道到了黄昏,那些风还会回来的。

这是九月的早晨,查老师刚从师范毕业分配到和悦洲上任教,他是洲上长大的,去城里读了四年师范,就从一个皮肤黝黑的乡村少年变成白皙斯文的老师了。他熟悉这个长江里的沙洲,可并不熟悉孩子,因而点名是第一节课必须要做的。查老师昨晚就翻看了学生花名册,用康熙字典把几个生僻字查找了一下,以免点名时读错字。那些学生的名字大多像洲上的植物一样常见,可他拿不准那个叫“毛乐”的学生是毛le 还是毛yue,多音词多义字真是个麻烦。不过,他自信能巧妙解决这个问题。于是,在这个寂静的早晨,查老师开始信心十足地点名了。他在点名时重新温习了这所学校曾经有过的鸟叫。“王小波”“到!”“马原”“到!”“余苗苗”“到!”……查老师看见学生们此起彼伏,就像不远处的浪花。

该到“毛乐”了,查老师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在黑板上写下“乐”字:“同学生们,这是个多音字,可以读成快乐的‘乐’,也可以读作音乐的‘乐’。我们班哪位同学叫毛le 还是yue呀?”

一女孩举起小手:“报告老师,他是快乐的‘乐’!我们都叫他毛头。”

毛头?查老师愣了愣,记起街上毛婆婆的孙子叫毛头,看来那是他的学名了。查老师目光快速地搜索一遍,没有发现那个长着雀斑的男孩:“嗯?毛乐同学呢?”

“老师,毛头前天就不见了。”

“唔?他怎么不见了?”

“听街人说,他钻进余家大院就没出来,他奶奶都急哭了。”

查老师疑惑起来,他知道余家大院是当年洲上首富的旧宅,那里有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屋,重门叠户,曲廊回径,是个容易迷路的地儿,可毛头会在那里失踪还是多少有些蹊跷的。查老师看向窗外,洲上老街正散乱着渐热的日光。他忽然觉得街上鳞次栉比的木楼遥远起来,宛若一节沉静的树木随着江水漂动起来。

查老师想:等到放学,自己去把那个叫毛乐的学生找回来。

 

黄昏时分,查老师被放学的孩子簇拥着向余家大院走去,就像领着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落入夕阳编织的网里。余家大院早已人去楼空,被文管部门列为重点保护单位,由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看管着。街人都叫老人所长,他就吃睡在古宅门前的小房子里,跟岗哨似的。查老师知道要想进入那个庞大的空宅,必须要经过所长同意,这是必要的手续。查老师熟悉一些叫“所”的机构办事程序,对那些机构怀有敬意,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麻烦他们。幸好,所长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有几分像师范学校教古代汉语的教授,他胡须杂白,宽边眼镜后露出睿智的光芒,只是年龄有些可疑。查老师走向所长时,所长正患着严重的关节炎,只好坐在门前的竹躺椅上接待他。

“你是查老师吧。”所长想起身表示礼貌的欢迎,可终究没有站起来,抱歉地指指自己的膝盖:“你来找我有事么?”

“所长,您好!我想进余家大院。”查老师躬着身。

“哦?为啥?”所长眼镜片后闪过警觉的光。

“我要进去找个学生。”查老师笑笑:“还盼您能许可。”

“那你写个申请吧。”

查老师赶忙将早就写好的申请书递了过去。

查老师的早有所备出乎所长的意料,所长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有点生气,瞥瞥申请书:“你这申请理由不充分,这个古老的建筑物不是捉迷藏的地儿,怎么能随随便便进去找人呢?”

“可是我的学生毛乐就在里面呀,他已经两天没出来了。”查老师有些急躁了。

“不可能!没有人能不经我的允许乱闯进去的!你这是对我工作的怀疑!”所长果然生气了。

查老师赶忙陪笑:“所长,我怎么能怀疑您的工作能力呢?我读过您的著作《和悦洲史》,您的著述严谨和对和悦洲历史负责的精神,一直让我敬佩不已。”

所长严肃着脸想了想:“那好吧。我同意你进去,但只许你一个人进去,那些伢儿不行!”

“可是……人多才好把毛乐快点找出来呀。”

“我说不行就不行!这里是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怎么能让那些小伢儿到里面胡闹呢?里面的一砖一瓦都是宝贵的文化遗产,毛手毛脚的伢儿碰坏了啥,谁能承当这个责任?”

查老师知道不应该对所长使用否定的语气,只好点点头,接过所长盖上图章的申请书,回头向学生们挥挥手,朝着余家大院铜环叮当的木门走去。他恍惚听见所长的冷哼声“你注定一无所获”,惊回头,看见所长的身后一排栅栏被风刷出绿漆来,脚下犹豫了一下,但仍向前走去。

查老师还是迟钝的乡村少年时,曾走进过余家大院。那年夏天,洲上中学举行防空预警训练,一到夜半时分就有模拟的空袭警报呜啦啦地鸣响。洲上中学生都要去余家大院值勤,任务是来回巡视并在警报拉响时把院子里的灯全熄掉,以免被假想的敌机轰炸。这个演习的起因是,曾经繁华的和悦洲在某个岁月被日兵的飞机狂炸过。

于是,那个夏夜,少年查和同桌抱着被单、军用水壶、手电筒和连环画,兴奋地走向余家大院。他俩没有钥匙,就站在门前高喊:“钥匙!”半晌,门前菜地里钻出个老人,不耐烦地看着他俩:“小伢儿,吵啥吵?”同桌挺挺胸脯:“我们是和悦洲少年防空大队的!快开门让我们进去值勤!”老人慢腾腾地打开门,少年查和同桌一副重任在肩的样子,雄纠纠地走了进去。


余家大院里桔黄的灯光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闪烁着,就像落入海里的星群。少年查有些紧张,悄声说:“我俩真的要在警报响时,把那么多屋里的灯泡一个一个关掉么?”“当然喽。只有有一点光亮,就会招来敌机轰炸的”,同桌说。“可是……屋子那么多那么黑……”少年查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同桌笑笑:“我有办法让那些灯一下子全灭掉!”“咋法儿?”少年查连声问,可同桌就是不说。少年查无奈,只好拿起连环画,坐在大厅的太师椅上翻看起来,看着看着就入了神,不知同桌跑到哪儿去了。突然,一阵警报声尖利地传来,少年查心脏狂跳,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接着,啪的一声,院落里的灯不约而同地全熄灭了,瞬间变成了黑黢黢的洞穴。少年查又怕又慌,喊起同桌的名字。同桌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先是怪谲的笑声,然后是得意的低语:“怎么样?整个院子里的灯全灭掉了吧!”少年查摸索过去,一把抓住同桌:“你是咋干的?”“很简单哦,我把大院的总开关切断了!”少年查这才恍然大悟。他紧紧抓住同桌的手,空空荡荡的院落里飘来飘去的黑风,让他的皮肤打起皱来。同桌并不害怕,吹着口哨,与警报声遥相呼应着。少年查闭上眼,等待着警报消除,忽地觉得手热起来,睁开眼看见一朵火苗从手中的连环画上蹿出来舔着自己的手,便慌忙扔掉。同桌微笑着,扬扬手里一根烧焦的火柴,显然是他把书点着的。少年查刚想骂人,却看见那团火在木窗上烧了起来,失声惊呼:“火!火!”同桌一愣,抓起什么向庭院跑去,片刻跌跌撞撞跑回,将一瓢水泼向雕花的窗牖,把那朵火扑灭了。同桌扔下木瓢,喘着气:“妈呀!幸好庭院里有八个水缸!”少年查懵懵地说不出话来。警报声终于停了,少年查和同桌打开手电筒对照着,面面相觑着,之后一直坐在前厅里,一夜没睡着。

这是少年查的一次冒险经历,现在想起来他已记不清余家大院是什么样子了。

这回,查老师又摇着手电筒,向那个庞大的建筑物走去了。一进院子,一股黑色像蝙蝠般扑了过来。查老师在大理石的照壁前站了许久,才适应了院里的光线。这是个大庭院,青石板铺着平整的地面,左右对称地摆放着八口水缸,里面的水已经发绿,漂着荷叶和浮萍。前面,一座座小楼鱼檐层层叠叠,一条条门道曲径通幽,一扇扇厚笃的门板已经旧黑。查老师看了看,走进厅堂,穹形的藻井盖了下来,那是由雕花的板榫拼成的,被红漆圆柱顶着,就像灰色的天幕。查老师小心地打开从洲上图书馆抄来的余家大院结构图,细细地看了起来。他知道这个院子入口虽小,但内里幽深,藏着曲折、回旋、重叠的建筑体,由厅堂、藏书楼、后罩楼、西式洋楼和近百间卧室组成,若不画出个路线图,可能会迷路的。他环顾四周,咬着笔尖想了想,用红笔在结构图上画出一条扭来扭去的线来,就像一条红蛇游过黄昏,游过余家大院。

于是,天就黑了,查老师开始寻找毛头了。

 

查老师走上藏书楼,在朦朦月色中看见一排排木架上书籍早已荡然无存,空白处落了一层灰尘。楼里空空荡荡,显然藏不住一个孩子。查老师仔细地把角角落落搜索了一遍,转身欲走,忽地看见八仙桌上还残留着一册线装书,从窗外飘来的几滴雨水濡湿着那薄薄的宣纸。查老师忍不住好奇,走到桌边,伸出食指翻了翻。那是一册类似于家谱的影印本,上面记载着余氏族人开枝散叶的事儿:

“余庚生,开中泰商行,生子四人。大子余正伦,碍于行走,潜心书画;次子余正纲,承续祖业,光耀门庭;三子余正邦,投笔从戎,兵镇一方;四子余正家,潜隐乡野,不知所踪……”

查老师正看得入迷,忽见人影飘来,骇然站起,发现不知何时所长已提着灯笼站在了自己身后。

所长径直坐下,在灯光下更显老态。他手指鸡啄米似地点了点:“查老师也对历史感兴趣?”

“不,不……”查老师局促地坐下:“我只是随便看看。”

所长宽容地笑笑:“据我考证,你要找的那个叫毛乐的伢儿,是当年余家四少爷余正家的嫡亲重孙。”

“哦?是吗?”查老师捧起那册书:“可这书上不是说余正国不知所踪了么?怎可料定毛头是他的重孙呢?”

所长把目光投向窗外,宛若江中的水草:“你是知道的,余家老太爷余庚生做过清朝官员,后弃官经商,贩运盐业而创下家业,他曾从景德镇买来瓷器若干,打碎后铺了老街半条街,为洲上首富。他的大儿子幼年因火伤足,腿瘸了,因而深居简出,书崇北海,画仿其昌,一生无成,只留下这座藏书楼。二儿子承继祖业,为反动劣绅,在1958年被政府枪决了。三子上过黄埔军校,当过国军师长,后流亡台湾。至于第四个儿子,因参加新四军游击队,被逐出族门,因而这本书上只能含糊其词地说他潜隐乡野了。”

“那余正国后来怎样了?”

“建国后,他当上了皖南某县县长。他的革命事迹在史料上多有记载,不过,他更名改姓叫毛正家了。”

“是这样啊!”

“毛正家老来得子,他的儿子食量太大,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因偷吃人民公社食堂的馒头被关了起来,后来饿死了,遗下一子,就是毛乐的父亲,后来的事儿你都知道了。”

查老师顺着所长的目光看去,隐约可见院墙上风中摇摆的马齿草,倏地觉得历史就像盘根错节的树。

所长眼镜一闪,像是看透了查老师的心思:“查老师,历史不是树,应该像个鸡蛋,光滑细密,无懈可击。可是,我研究和悦洲历史已有五十余年,却还是发现疑窦重重,让人迷惑不解……就像我的关节炎”,说着颓然摇着白发。

“哦,是吗?”

“是啊!比如坊间传闻,那老四余正国原本就不是余老太爷的亲生儿子、老二余正纲乐善好施德望乡里……”所长说得太快,气喘不均咳嗽起来,既而感叹:“历史哪能如此分岔纠缠啊!”

“那您相信那些说法么?”查老师发现灯下所长头颅的影子显得硕大无朋。

“我知道历史研究要有科学精神,不能相信那些说法,可又不得不信。”所长显得很苦恼:“你是知道的,我已年近八旬……就在我九岁那年,也就是公元1941年,那年春天,在倒春寒的天气里,我在江边的芦苇林里,亲眼看见渡江战役打响前,二少爷余正纲在江边点起了篝火,后来,信号弹就飞上半空,一只只木船从江北驶来了。再后来,我看见四少爷毛正国领着游击队从芦苇林里走了出来,俩兄弟没有称兄道弟,却互称同志,抱在一起笑起来。我不会认错他俩的,老二胖胖的身子裹在黑马褂里,老四穿着对襟衫瘦得像苇杆……显然余正纲并不反动,而是共产党地下人员……”

“这也有可能,人们有时会遗忘一些细节的,历史也是。”查老师觉得历史是个碎裂的瓷瓶,很难严丝合缝重新拼合的。

“就算别人会忘记,可是毛正家能忘了那事么?”所长激动起来,皱脸上濡上红晕:“就是他……在大关口码头亲自下令把余正纲枪决的!那也是我亲眼所见的,当时余正纲跪在青石板上,一声枪响后太阳穴就爆开了!”

查老师身子一震,耳光穿过一声尖利的呼啸声。

所长说了太多的话,有些疲倦了,声音缓下来:“我老了,脑子坏了,那些记忆或许并不可靠了”,说完提起灯笼,跛着腿向楼外走去。

查老师如坠梦中。


所长忽地转身:“你知道为啥这藏书楼里没有书么?那些古书都被我一把火烧掉了!”说着诡秘一笑,身影消失而去。

查老师惊愕片刻,又翻看起那册影印本。在那本书的最后,他发现了“毛乐”的名字,那名字无根无源,突如其来,就像块坚硬的石子。查老师恍惚起来:难道毛头会藏在那薄薄的卷页里?

 

查老师在余家大院的过道、走廊里瞍巡了很久,也没看见毛头的影子。他越找越急,踩着零乱的手电筒光,向着后罩楼走去。他知道后罩楼是旧时女子居住的地儿,乡间叫它绣楼。查老师踏着粉尘纷落的楼梯走进后罩楼二楼时,看见一树烛光幽幽地亮着,照着一对瓷花瓶和落地镜,那瓷光镜影直晃眼。

查老师刚抬脚而入,就听女子的唤声传来:“查老师,快来看哦。”

查老师闻声看去,看出那女子是学校教音乐的余老师,难道她也是经过所长许可,进来找毛头的?

查老师犹豫了一下:“余老师,你找到了?”

余老师扬扬手里的纸片:“我找到一张照片呢。”

查老师有些失望,这才细看起余老师。余老师是个好看的女子,她喜欢站在香樟树下弹手风琴,那风琴的琴键黑黑白白,就像时光的牙齿。此时,她正扭着腰肢,在烛光下摇曳生姿着,让查老师恍若进入了聊斋传说。

查老师笑笑:“余老师,你怎么来了?”

“我有钥匙啊!”

“唔,你怎么会有钥匙?所长是不会把钥匙给任何人的呀!”

余老师眼里闪动着秘密,故意压低嗓子:“这里原本就是我家的老宅,我小时候就住在这里……那时我就把这个钥匙悄悄留下了”,说着神秘地举起一把钥匙晃了晃。那是一把铜钥匙,磨得发亮,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查老师记起,以前是有个羊角辫的小女伢常从这座大院里探出头来,后来那个女伢搬到外地去了,想来余老师就是她了。

“真可笑!这座老宅子原来住着人,到处是欲望、算计、阴谋、背叛……现在却成文物了!”余老师一脸嘲弄:“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它不被一把火、一场大水毁掉!难道我的先人在建造它时,真的把防火防水功能修得那么完善?”

窗外,一阵风吹来,吹得看不见的尘埃纷飞。查老师怔怔地看着余老师,恍若隔世。他口吃起来:“你……你也是来找毛头的么?”

“毛头?你说的是那个脸上长着雀斑的男伢吧?你知道他为什么躲进这个大宅子么?”余老师脸色在烛光下有些怪异:“他是被我们吓坏了,吓得躲进来的!”

“不会吧?你们吓唬得干什么?”

“我们不是故意的。”余老师垂下眼睫:“那天,我和一个男人……在做爱,被毛头看见了,他怪叫一声就跑了,跑到这儿来了。”

“什么?”查老师讶然,脸红了起来。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余老师嘴唇闪出挑衅的红色:“你还没做过爱吧?”

一阵淡淡的桂花香飘来,查老师盯着余老师,他看见了两条长腿的裸白、一对乳房的起伏,还有一张大胆而轻佻的脸,心卟卟乱跳起来。

余老师像猫一样笑着:“你好像有些羞涩,来,让我教教你”,说着抓起查老师的手放在她胸前:“你掂掂,像不像小香瓜?”

查老师抓住香瓜,身子战栗了一下。他想起街人的传言,说余老师是洲上最有教养的女人,说她与小城钢铁厂工人的丈夫离婚后,一直住在洲上。查老师没谈过恋爱,但不妨碍他把手伸得更深入。他在柔软中积蓄起血液和勇气,手掌波澜起伏地游动起来。

余老师满意地点点头,身子温软下来。

查老师知道自己体内有条河流,在漫长的天气里,一直在寻找出口,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后罩楼在激烈地摇晃之后,慢慢恢复了平静。查老师疲倦而空虚地睡着了,他闭上眼时看见余老师手中的照片像枯叶般落下,那个照片中穿旗袍的女子跟余老师像极了。查老师躺在松干的木地板上,忘了找毛头的事儿,连自己都不知身在哪儿了。

 


手电筒光被余家大院里蒸腾的黑色一口一口吞没了,但查老师仍小心翼翼地沿着手电筒光寻找着毛头。他屏住呼吸,在天井、楼梯、走廊里穿行着,却没找到一条人影,甚至觉得自己都融化在黑色里了。忽地,他听到笑声从假山后传来,寻声望去,只见一座西式洋楼竟然灯火通明着。查老师知道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他想既然已进入离奇的梦境,就得把这个梦完整地做完,于是好奇地向洋楼走去。那是个三层小楼,由洋红砖瓦砌成,矩形的建筑上顶着半圆形的拱顶,窗户上镶嵌着法式的兰晶玻璃,在灯光下发出蓝幽幽的光。查老师越走越近,忽地看见毛头趴在窗台上向楼里窥视着,头发蓬乱得像长着苔藓的石碡。查老师禁不住上前,顺着毛头的目光看去。

在查老师窄狭的视野里,洋楼里被屏风隔成了左右两间,左边是个古色古香的戏台,台柱上挑着灯笼,一对穿着戏服的男女在咿咿呀呀唱着黄梅戏。女戏子手翘兰花,眉眼生春。男戏子甩袖拂手,恍若温文尔雅的书生。在氤氲的黄梅声里,查老师听着看着,觉得那男戏子有些面熟,细细辨之,发现那油彩的背后竟然是另一个查老师。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出一手的油彩来。查老师赶忙向右边看去,那是个西式的舞厅,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出冷清的光,与兰晶玻璃交相辉映。一对对男女穿着民国服装,戴着面具,在光影下相拥而舞,舞影中还游动着一个男孩。一旁,老式留声机上指针在旋转着,就像古时的日晷。忽而,那个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摘下面具,向窗外诡秘一笑。查老师在心里“哦”了声,看出那男孩竟然是毛头。

小楼里舞影绰绰,查老师分不清楼里楼外哪个人更真实,心急起来,即使在梦里,他也不习惯自己同时变成两个或更多的人。查老师想了想,欲走进楼去,可他的手被毛头紧紧抓住了。

查老师低叱:“毛头,放开我!”

毛头嘻笑:“查老师,你干啥去?”

“我要看看里里外外哪个是真实的你和我。”

毛头在黑暗中忽然变成所长,不紧不慢地说:“你以为你是谁?你可以是落魄的商人、神秘的江湖艺人、逃避兵燹的军人……只不过是在戏里戏外、前世今生不同而已。”

查老师觉得自己溺水般喘不过气来,发现时间错乱了。

那张脸一会儿变成毛头,一会儿变成所长,盯着查老师,又说:“时间不会乱,不过是在循环而已。”

查老师茫然了,他真想从这个梦里醒来,便狠狠地掐起自己的手,试图通过疼痛让自己的神志清晰回到现实,可没有成功。他觉得自己被不同的河流撕成了碎片,难也完整地收回合成一个人了。

查老师喃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那张脸定格成毛头,嘻笑:“查老师,我知道这个秘密,来,我告诉你哦。”说着身影向假山飘去。

“毛头,别跑!”查老师追去,脚下很软,像踩在厚厚的腐殖的树叶上。他看着毛头像云朵飘动,听见毛头的嘻笑如雨水般明亮地落下,伸手捉去,可毛头从他手里一滑就不见了。查老师慌了,喊:“毛头,你去哪儿了?回来!回来!”

院落里没了毛头的声息。

查老师站住,看见庭院里八口水缸落下八个月亮,晃动着墨绿的月影。他迷乱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看向天上的那颗月亮,扬起手抽打起自己的脸颊,真想把自己抽醒,好从梦里逃出来。

 

“啪啪,啪啪,啪啪……”

“查老师,查老师,查老师……”

查老师慢慢睁开眼,先看见一缕手电筒光,然后毛头的脸俯冲过来,便惊呼声“毛头”就醒了。

毛头笑:“你真是新来的查老师?你怎么来老宅里了?”

“找你啊!我总算找着你了!”查老师一把抓住毛头。

“那你怎么睡在这里呀?”

“是么?”查老师睡眼惺忪,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坐在石凳上,便抬起眼:“毛头,你不是要告诉我秘密么?说呀!”

“啥秘密?”毛头一脸迷惑:“查老师,你做梦了吧?”

查老师迟疑起来:“你……难道没去小洋楼看人跳舞?”

“小洋楼那儿黑洞洞的,鬼才会去跳舞呢!”

“那你有没有去过后罩楼,就是绣楼……看到过余老师?”

“我一直在绣楼里藏着,没见到人啊。余老师去绣楼干啥?她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那你有没有看见所长进来过?”

“没。那个所长爷爷有关节炎,胆子又小,虽说看管这里,却从不敢进来。他看见我进来时吓坏了,又不敢进来追我,嘻嘻!”

查老师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看来,我是真的做梦了。我现在不会还在做梦吧?”

“不,查老师,你已经被我叫醒了。”毛头咧开真实的大嘴一笑。

“那我们出去吧。”查老师拉着毛头的手,举着手电筒,沿着记忆中的红色路线图往回走。毛头东张西望,羊羔一样跟着。查老师边走边看,走过小洋楼时看见了老式留声机,走过后罩楼时看见了一张旗袍女子的照片,走过藏书楼时看见了那册薄如蝉翼的线装书,那让他心慌。查老师心有余悸:“毛头,你真是太调皮了!”

一对人影终于从院落里晃荡出来。

当查老师迈出余家大院的大门时,发现街上竟然还跳着夕阳。他急忙看向自己的电子表,发现时间比他走进大门时还提前了五分钟,便纳闷起来:是时间倒流还是电子表坏了?正确的答案应该是后一项,因为现在的电子产品水货太多,有时不怎么靠谱。

毛头一走出大门,所长就上前威严地瞪着他:“你这伢儿,为啥要跑进院子里?”

毛头仰起小脸,看向天空:“我去里面找那只白色的鸟了。”

“找鸟?找鸟干啥?”

“那只鸟看见我了!”

“哦?看见你啥了?”

毛头瞥了瞥所长,边喊着“那只鸟看见我了”,边蹦跳跑远。

查老师真的看见不远处的江面上飞着一只白色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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