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的高中生都会成为闪闪发光的生物
音乐像精灵的祝祷，让人心安而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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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玉子言
我是在一场音乐沙龙上遇见她的。
我坐在母亲身边，钢琴师在演奏拉威尔，《LeGibe》刚刚结束，《Scarbo》妖异的旋律在阴暗的空间里升起。
这时候，她走过来，到我身边，低下头看着我，看着我的手指。然后跟我母亲低声交谈了几句。黑色的裙摆轻轻晃动着，在幽暗的灯光里，我以为她是个幻觉，恍惚明灭，随时都会消失。
她是谁？这场沙龙的主人Vela。
Vela，这是一个古典音乐迷内心奉若神明的名字。
琴房里有一种特殊的好闻的味道，像是来自于琴键之间，又像是来自于她。她纤长的柔荑在黑白色琴键上轻抚、跳跃，音符时而连绵，像低缓的泉，时而星星点点，像水滴迸溅、碎裂。
Vela，她坐在高大明亮的落地窗前，天鹅绒的垂幕像舞台的幕布一样高高挽起，窗外喷泉水池里的水被光施了魔法，在天花板上流动着金澄的波纹，似乎要倾泻下来，像Vela的音乐。
她弹完一曲，落在最后一个双音。
像黑暗低垂的夜幕里，一只纯白的天鹅飞落，立在平静的水面。
我不是她唯一的学生，但我们都爱她。
Vela让人思念起西西里岛的萨福，似乎她也应该活在希腊蓝色海风吹拂的岛屿上，侧躺在古藤编织的篮椅里，念她的诗。
清透的阳光在她周身流淌，如同抚摸着一件精致的瓷器。
滨海吹来阵阵竖琴的声音，像天国的安眠曲。
她常常在我演奏的时候俯在我耳边轻轻低语，我的余光划过她晨衣微小的褶皱。她像一株纤细透明的植物，领口散发着槐花的清香。
“这个小节，不对哦，来，重新弹一次……”
声音里有一种轻飘飘的困意，恬淡、不慵懒，却催人入眠。
若是被提醒了也没有任何进步，她不会再打断我，索性加入我的弹奏。起初，我总是一番慌乱，无法跟上她的节奏；久而久之却习惯了，像是被她牵引着，黑白的音符、单调乏味的曲谱，一点一点地染上了色彩。
“Adisi，不用心一点的话，钢琴会哭的。”
她这样说着，钢琴就真的哭了，音符像泪滴一样无序地坠落、四散开来。
时常，我仿佛中了Vela催眠的咒语，在她的琴声里睡去又醒来——
我跟着她来到了海边，她就把夜光贝与日光樱蛤连缀起来做成项链，戴在我的胸前。我跟着她来到森林里，她会把雏菊与铃兰编成花冠，别在我发间。我跟着她来到湖水中央，Vela张开了天鹅一样的纯白色翅膀，我的脊背便也跟着生出了一双翅膀，我追随着她飞上平流层，在浮光笼罩的云端休憩，俯瞰人间。
Vela舒缓灵动的旋律，像飞鸟自由的灵魂。
那个世界是浩瀚的，是音乐里架构的另一个世界。只有她，如神明提着摇曳的灯盏，带领我前去。
深冬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却淡淡的，落在手心很快就消失了。
Vela在家中举办小型的音乐会，我和其他学生如约而至。
屋内传来了低缓厚重的大提琴独奏，渐渐地转为小提琴悠扬的合奏，伴着隐隐约约的钢琴声，气若游丝，似乎随时要被小提琴尖锐的声音掐断。
最后一小串钢琴的双音落下，像松叶针尖上滑落的雾凇。
那一刻，我感到莫名的压抑。
房门打开，Vela披着厚重的冬衣、戴着绒帽，探出半个身子：“晚上好！”音容很活泼欢快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从寒冷的地方来到温暖的室内，又或许是见到了与以往不一样的她，我感到自己的面颊在燃烧。
长长的楼道里，Vela走在我前面。
“哎，你今天穿得真厚实，好像要出远门一样。”
她微微转过头，莞尔一笑：“没办法，最近怕冷得很。”
大厅壁炉里的火焰，一晃一晃的，把整个屋子都映照得温暧。
伴奏的是城里有名的两位提琴师，曾经在许多大型的音乐会上与Vela合作过。舞台上的Vela与现实中判若两人，在灯光下，她和她的钢琴在一起，仿若圣洁的神明。帷幕拉开，世界安静下来，屏息倾听来自于她指间的声音，如同聆听启示录的箴言。
然而她此刻坐在我们跟前，如同过往无数个日夜她坐在我身边，在温暖的壁炉映照之中，静静而舒缓地弹着随性编织的小曲。
学生们的脸上，兴奋而陶醉的神采，音乐像精灵的祝祷，让人心安而愉悦。
但终究是渐渐低落下去了。
“我有点累了……Adisi，你来弹下一曲？”
我突然被点名，有些手足无措，紧张地走到她跟前。Vela看起来非常地苍白和疲惫，她有些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我赶紧扶住她。她站稳了，望着我笑了笑，又伸出手温和地揉了揉我的额发：“好好地弹一曲。”
我选了她热爱的《Bolero》，希望气氛能轻快活跃一些。那是我所熟悉的旋律，即便闭着眼睛，不加思考，我也能流畅地演奏下来。
余光里，Vela往摆开的高脚杯里倒酒，我听到那声音，如同黑暗的河流，在为我伴奏。
冬夜覆着薄冰的水面上，划过一声单调的双音，不远处，有一只纯白色的天鹅飞过。
《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éfunte》……
我走在长长的楼道里，琴房里远远地传来这首曲子的旋律。
我心下有些讶异，以前从未听她弹过这曲。愈是靠近声源，愈是察觉到演奏者的情绪，沉郁又庞然的悲伤像暗流与旋涡，温柔地将人拖进地底深处。我站在门口，动弹不得。
到约摸第四十小节的时候，琴声戛然而止，我如同突然从一个悲伤的梦中惊醒。我敲了敲房门，却没有应答。门没有关上，房里却寂静无声，我小心翼翼地推开，看到Vela侧着脸靠在合上的琴盖上，披散的发丝凌乱地耷在脸上。窗外明亮，她却是黯淡的。她分明察觉到了我，却丝毫没有任何动静。
我坐到她身旁扶起她，像扶起一株被风雨摧残过的纤细的植物，赫然望见了她眼中婆娑的泪光。
Vela，你怎么了？
她没有说话，愣怔地看着我，面色苍白憔悴，目光茫然又虚无。片刻之后，她将头轻轻倚在我肩上，低低地啜泣起来。我抚开她脸上凌乱的头发，吻她的前额，想让她平静下来。
这样的哭泣持续了很久，漫长到我错觉时间进入了循环往复的轮回。
纱帘在迟迟的春风里翻卷。
她演奏的声音似乎依然回荡在空气里，像一个脆弱无害的幽魂，微小，又伤悼。
“Adisi，弹给我听，我没有弹完的……”
我的肩膀被压得有些酸，弹了好几个小节才找回状态。在拉威尔回旋式的音符里，我清楚地看到了那个黑暗里的旋涡，我的天鹅，栖息在水流深处。
5月，Vela举行道别的音乐会。城里许多热爱她琴声的人慕名而来。
舞台上的Vela，一袭纯白的纱裙，盘起的深褐色长发别着白色风信子。她向着宾客与观众们深深鞠躬，庄重而沉静。
曲目依旧是我和其他学生熟悉的拉威尔，我们熟悉的Vela，灵动跳跃的旋律，像琴房窗外喷泉水池里涌出的水花，像平静的湖面起飞的天鹅，像天鹅洁白的翅膀落下的羽毛，像水中虚幻的倒影……
所有人都说，这是被天使祝福过的声音。
最后一曲由我为她演奏，《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éfunte》。
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在我脑海中漂流的影像里，Vela像被鲜花簇拥的奥菲莉亚，滞水幻影，寂寂散去。
初秋的墓园，边上一排高高的树木，枝叶尚未凋零却已现萧索。
不远不近地传来知更鸟的声音。
Vela的病让她在最后的时光里无法再演奏任何的曲目，即便是再舒缓，再轻慢的乐谱，她也没有心力去弹。
她笑着说，自己活在了失聪的世界里，到处都没有美妙的声音。
于是我为她演奏，一首又一首，直到她沉沉睡去。
那段时间里我常常幻听，房间里充斥着我的琴声，也飘荡着Vela演奏的声音。我弹着拉威尔的时候，那声音便在为我伴奏，每一个孤独的音符都变成了重叠的双音，每一段旋律都有回应。我停下来的时候，Vela的琴声也不会停止，不会散去，并且——昼夜不息。
我沉醉于声音，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也希望它一直徘徊在这里。
在天上的时光，也想听到你的琴声。
最后，她这样对我说道。
我看见黑暗中升起了熹微的晨光，夜间飞行的天鹅合起翅膀，停在了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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