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女儿的童话故事
□虹影
桑桑,这个聪慧的少年形象,成了我对过去那些时期心灵的需求,那些消失了的古巴国神奇传说,出现在这个故事里,同样是出于幼时的梦想。女儿是我的第一个听众,作为一个孩子,她的接受能力完全超越我们大人的想象。欧里庇得斯说过,一个对社会富有同情心的人,虽然非亲非故,却远胜一千个姻亲世戚。这个世界残忍无情,弱肉强食,不经意间便把我们的同情心掠走。我们的内心变得坚硬如冰,我们对弱者和悲剧视而不见。这两个故事献给我的女儿,我希望她像桑桑,始终有一颗柔软的心,懂得爱人、帮助人。假如有一天,人生出现困境险遇,我也希望她可以像葛太太的原型 Z 太太一样靠读文学故事度过,尤其是读我专门为她写的这些书,那样,她就不会孤单。
■
在上个世纪70年代,重庆南岸乌龟石靠近缆车上面,有好些矮小简陋的木板平房,依着山坡挤在一块儿,住着的全是干体力活的贫苦人。桑桑家在最边上,门前有棵老桑树,他因此得名。那时猪肉按人口凭国家发的少得可怜的票购得,桑桑的父亲顾着妻儿,营养不良,得肺病去世。当时桑桑才两岁,母亲一个人带着他,接些缝缝补补的活在家做。
桑桑大了些,母亲才去纱厂工作,经常加夜班,所以,十岁的桑桑很小就能照顾自己。他喜欢捉虫子喂江里的小鱼儿,喜欢搭建巨大的沙堡,插上小旗。母亲不要他独自一人到江里游泳,他偏要。母亲罚他跪门槛,他不求饶,反而能在门槛上睡着,母亲气得脸发白。可是他聪明,爱学习,考试总是全年级第一名,母亲实在拿他没有办法。
这个星期天,吃过午饭,母亲就去上夜班,要明天早上才回来。
母亲走后,桑桑做了作业,特别犯困,趴在桌上打瞌睡。门外有咕咕的声音,桑桑醒了,把门打开。台阶上有一只小灰鸽子,害怕地缩着身子,一只大黑猫从吐出绿芽的桑树后冲过来,叼了鸽子就跑。
桑桑想也没想就猛追过去。
黑猫奔下石梯,攀上一截篱笆,蹦上粮食仓库的院墙,停下,回转过身,放下鸽子,发着绿光的眼睛得意地望着桑桑,伸出前掌洗自己脏脏的脸,舔腿上的黑泥。那鸽子吓得浑身哆嗦,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桑桑。
桑桑捡起一根竹棍,朝猫挥动着。
黑猫急忙叼了鸽子,跳下院墙来,往一片杂树丛的空地跑去。
桑桑追过去。黑猫与他捉迷藏似的,在树丛里来回奔跑。因为叼着鸽子,黑猫跑不快,没多久就慢下来,被桑桑捉到了。他救下鸽子,小心地抱在怀里,轻声地说:“好了,没事了。”
鸽子睁开紧闭的双眼,看了看他,目光扫过地上那只正在喘气的黑猫,浑身颤抖,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鸽子的左翅膀受伤了,肿得好高,血在往外渗出,大半个翅膀都红了。桑桑回到家,把鸽子放在床上,打开母亲的小药箱,找到白药粉,抖了一些在伤口上面,小心地用纱布包扎鸽子的翅膀。
桑桑一身是汗,倒了杯水喝。鸽子嘴动了动,桑桑把自己的水杯端到鸽子跟前,鸽子把嘴伸进去,喝了一大口,然后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桑桑跑累了,也在鸽子边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好香,待桑桑醒来时一看,鸽子不见了,被子上有一团血迹。若不是这血迹,他会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小窗子外,桑树在暗黑中透出江北稀稀落落的灯光,原来已是晚上。肚子咕咕直叫,桑桑蓬乱着头发,把中午剩下的一大碗稀饭吃了,又把作业收进书包,把书包挂在墙上。
桑桑决定到江边去走走。他把门锁上,钥匙放在墙洞里,用一块石头压着。
他穿着打补丁的薄毛衣和裤子,脚上是一双旧旧的球鞋。
整个小街才一盏路灯,下坡的石阶窄而不整齐,看不清楚。这难不到他,他闭着眼睛也知道哪块石头是活动的。
为抄近路,他跨过缆车道,跳下沟边的小石桥,一溜小跑来到江边。
江风吹在脸上冷冷的,岸边到处都是黄色紫色的小野花。
春天的江面不宽,一艘渡船在江面行驶。沙滩上有不少鹅卵石,桑桑捡了一个扁石子,扔向江面。石子在江水上跳舞似的蹦跳,仿佛跳够了,才落到水里。
他的左边停着一些趸船,大大小小的货轮停靠着。每次他都在这儿迎到母亲。纱厂在下游江边,母亲喜欢顺江走半个小时回家。
今天沙滩上没有母亲的身影,趸船、货轮上连一盏电灯也没有。
江水拍打着沙滩,没一会儿起雾了。雾渐渐变浓,往岸上漫开,人走在雾里,感觉有点脚轻身轻。桑桑又找了一个特别扁平的石子,扔在江上。石子一直向前,跳着舞向对岸飞去。
“扔得真好,你可以教我吗?”
突然有个清脆、胆怯的声音在他身后说。
桑桑回过身去,看不到人。
一只小手伸了过来,上面有个石子。桑桑定睛一看,发现他跟前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穿着灰灰的连衣长裙子,头发随意地散开,一双忧伤的眼睛正亮亮地看着他。
他点点头,示范给小女孩看。
小女孩走上前,一扔,石子立刻落入水里。
他又演示了一次,小女孩还是不会。他捉着她的手臂耐心地教她。小女孩学得很快,石子能蹦跳了。小女孩高兴得拍着手叫:“好玩!好玩!”她赤着双脚,奔跑在水花里。
雾移向江岸和山坡,江上变得清晰了,能看到对岸和支流停着的轮船。
小女孩会打水漂了,而且扔出的石子会翻筋斗,在有波浪的水面转好几个圈。桑桑看傻眼了。小女孩反过来教桑桑说:“闭上眼睛,在心里想象石头转圈的样子。”她捡起一个石子,拿到手里,弯身面对江水。
桑桑也依样。
小女孩问:“哥哥呀,准备好了吗?”
桑桑心里一热,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这么亲热地叫过他,他点点头。
小女孩说:“闭眼吧,想象,嘿,就像做梦一样。”
桑桑照她说的做了,石子扔出去后,他飞快地睁开眼看。真的是,石子像长了翅膀似的,在江面上转了两个圈,才一蹦一跳地往前去。
桑桑非常惊奇,又扔了一个石子,仍是会转着圈蹦跳。这时江上波浪大起来,一艘特大的船出现在江面——准确地说是从雾里驶了出来,头尾是主炮,两侧是小炮,两个烟囱桅楼并排,气势磅礴。
“拉法耶特号军舰!”小女孩兴奋地大叫。
“你认识这船?”
小女孩不回答桑桑,拉着他的手就往下游方向跑。
他回头看,那艘军舰正朝长江嘉陵江汇合处驶去。
两人跑了大约十分钟,才上一坡石阶。桑桑又回了一下头,那艘军舰在两江汇合处掉转方向,看样子要往他这个地方驶来。雾气朦胧中,军舰剪开江水,犁起层层翻卷的浪,宛若无数绽放的花朵,往岸上涌来。
石阶顶端左边是像古堡一样漂亮的白色洋房,右边有个门楼,顶上是一只展翅而立的雄鹰,木门两侧各有一头大大的石狮伫立,大门上铁钉锃亮。城堡屋顶插着各色彩旗,迎风招展。
母亲说那是1902年法国人的水师兵营,好像修洋房的法国人叫奥当,这一带的人都叫它奥当兵营,兵营做过法国领事馆,做过食品加工厂,后来作为国家特殊文物受保护,常年关闭,谁也没进去过。
桑桑对它充满了好奇,每次经过,都想进去看看。一个月前,他偷偷抓着墙上粗大的藤蔓,翻进石栏里。里面到处是蜘蛛网,楼梯踩着吱嘎吱嘎地响,百叶窗和栏杆的漆几乎全掉了,露出原先的木头来,拱形柱回廊开裂得厉害,喷泉枯干,全是鸟屎,大木门里外的铁钉都锈了。院子里落叶有好几层,老鼠在墙角贼着眼奔跑,空气中弥漫着腐朽和怪异的气味。
小女孩推开大门,桑桑发现里面与他之前所见的截然不同。庭院灯火通明,窗子、走廊、地板洁净整齐,栏杆扶手红漆光亮照人,喷泉喷着水花。院子边上放着白铁椅桌,撑着白伞。两幢洋楼间有一个天桥,护栏砖墙镂空花,天桥下有棵老石榴树,还有玫瑰牡丹,叫不出名的花树,也有不少盆景,不管是杜鹃百合,还是绣球花,开得正艳,花香扑面而来。
小女孩拉着桑桑的手,跑到左边房子的圆门厨房里,两个穿着灰裙的女人坐在桌前剥豆子,一个五十来岁,脸色红润,胖乎乎的,一看便是女仆或厨娘;一个二十来岁,生得眉眼秀丽、妩媚多姿。
女孩叫年轻的女人:“媚娘,皮特的船回来了!”
“真的?那我们赶快准备酒饭。” 媚娘腾地一下站起身。
她的眼睛看到桑桑时一亮,对他深深地鞠了下躬,然后说:“谢谢你,那样对我的小妹,很高兴你来。”
桑桑顿时脸红了,媚娘装着没瞧见,转身揭开缸盖盛米了。
胖大妈从一个柜子里取了白色桌布和好多餐巾,朝外走去。
媚娘像变魔术,一锅金黄的鱼子,浮在豆花面上,她又将红辣椒丝拌了煮熟的豆子。
桑桑看得口水长流。
“你跟我们一起吃饭吧?”小女孩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点了点头。
这时胖大妈进厨房来,喊着:“没水啦,没水啦。”
桑桑发现水桶就在灶边,他抢先拿到,挑在肩上,小女孩跟在他身后。长长的石梯,两人快步而下,江上雾散了,一轮月亮出来,把路照亮。
两只桶装满了水,小女孩把手伸进桶里捧起水来喝,舒服地笑了。
桑桑也捧了口水喝,水像甘蔗汁一样甜。
有异样的声音传来,桑桑抬头看,是一队个头高大、尖鼻子金黄头发的人,他们身着蓝制服,头戴顶有红绒球、黑色飘带的无檐帽子。他们扛着包,抬着箱子,一边往长长石阶上的白色城堡走,一边唱起了法语歌:“京城夜幕下,偶遇轿中俏娇娘……”
这是一首水兵歌曲,说的是一个年轻的海军军官看到一个坐着轿子的美丽中国女人,立刻爱上了她。唱歌的洋水兵看到小女孩朝他们招手致意,马上换成一首儿歌,曲调轻快而有节奏。
小女孩也跟着唱:
你还睡吗?你还睡吗?
小约翰,小约翰。
晨钟已经敲响,
晨钟已经敲响,
叮叮当,叮叮当!
“这首法国儿歌是皮特教我唱的。”小女孩说着,继续唱,“叮叮当,叮叮当——”
桑桑马上跟上:
打倒土豪,打倒土豪,
分田地,分田地,
我们要做主人,
我们要做主人,
真欢喜,真欢喜。
小女孩高兴地拍拍他的肩:“你也会唱?!”
“学校教的。”桑桑说,“可是我喜欢你的词,晨钟敲响。”
“我喜欢你的‘我们要做主人’。”小女孩把扁担拿过来,穿过桶上的绳,放在肩上,“嘿,哥哥呀,让我来吧,我们会比他们快。你把眼睛闭上。”
桑桑闭上眼,他感觉脚下生风,整个身体飘荡起来,就一会儿,脚尖落地,睁开眼睛时,他已在城堡的院子里,“叮叮当,叮叮当——”的歌声还在石阶上。
小女孩和他高兴地对击了一下手掌,说:“他们太慢了。” 胖大妈过来接过扁担挑走了水。
洋水兵一个个踏进门槛来,他们的制服蓝蓝的,里子红红的,这身装束看上去很神气。他们像是回到家来,脸上一派兴奋。他们用手做墙将小女孩圈在里面,她咯咯咯地笑着想逃出来。
一个有勋章绶带、留着胡子的英俊中年男子健步走来。小女孩瞅着一个空隙,像泥鳅一样钻出,向他举手行礼叫道:“舰长!你好!”
“小妹好!”舰长答道。
她凑到他跟前问:“皮特呢?”
舰长笑而不答,把帽子摘下扣在她头上。
她半张脸都在帽子里,就这么瞎着眼,拉了他的衣服上楼。
媚娘提着箱笼从厨房朝餐厅走去,回廊漂亮的吊灯将光洒在她忧伤的脸上,她朝坐在白伞下的几个水兵瞧了瞧,又转向二楼房间张望,看上去像在找什么人似的。
月亮也出来了,好些水兵在屋顶露台上,拿着细长的黑酒瓶子喝着。桑桑入神地看着,满心满眼都是这些快活的人。有人吹起小号,动人的节奏,让他丢魂落魄,星星们也低下身来想听个清楚,真是好大的一颗颗星星呀,仿佛伸手可捉。
枝叶吊灯下,铺了白桌布的长桌上点着蜡烛,还有两瓶紫色绣球花,每个座位放着精致杯盘、亮闪闪的银刀银叉银勺。一场宴席准备开始。
小女孩在二层栏杆里向桑桑招手,她换了一件漂亮的银灰色的连衣裙,式样像旗袍,绣着蝴蝶,脚上是绣花丝绒布鞋,一蹦一跳下楼来,把一套深蓝的西服和一双黑皮鞋递给桑桑:“换新衣吧。”
桑桑接过来,看了一眼便说:“太大了。”
小女孩说:“穿穿看。”
她拉桑桑进了庭院左边一层里端的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床和梳妆台。小女孩背过身去:“换吧,我不看你。”
桑桑脱掉他打有补丁的衣服,把又大又长的衣服穿上,奇怪,一上身,就像是裁缝比着他的身材做的,外套裤子如此,皮鞋也是如此,还有长筒袜呢。
小女孩问:“好了吧?”
桑桑说:“好了。”
她回过身来看桑桑,后退一步,惊讶不已地感叹道:“哥哥呀,你本该是在这儿的人。”
见桑桑一脸疑惑,她让他看梳妆台上的镜子。
真的是,桑桑不认识自己了,不仅显得个高,眉宇间还透出几分男子汉气,只是脸色有点苍白,头发特别零乱。应当打领结吧?小女孩没给他,他也就没问。
“你要是能留在这儿就好了,我俩就能一起玩。”
小女孩说着,取出床底下的布娃娃和积木,又拉出一箱书、一箱颜料和白纸来。她取了纸和笔,分了一份给桑桑:“哥哥呀,我们一起画画吧。”
桑桑赶快摆摆手。
“随便怎么画就行。那你看我画吧。”小女孩几笔就画了一幢洋房,一轮月亮照着有波浪的江水。
“那是这儿。”
“对呀,是我的家。”
桑桑感觉轻松了,他拿起画笔来。
果然,他一画花,花就像真的一样开着。他画了一个有桑树的小矮房:“这是我和妈妈的家。”
“不肯留在这儿?”小女孩问。
两人把画贴在墙上,桑桑才说:“我喜欢这里,可我不能抛下妈妈。”
小女孩叹了一口气,替他顺了顺乱发,又把耷拉着的衣领拉直,她的手指头划着他的脖颈,痒痒的。两人走出房间,庭院里空无一人,笑语声从右边一层餐厅里传出。
他们透过玻璃窗看到,厅里所有的男人都起立,严肃地唱着气势不凡的歌曲。
小女孩低声对桑桑说:“他们在唱法国国歌。”
“唱的是什么?”
“前进前进!万众一心!把敌人消灭净,前进前进!那光荣的时刻已来临!”小女孩乐意翻译,还用手打着拍子。
歌曲完毕,所有人坐下,舰长仍站着。他拿起一杯葡萄酒,用重庆话说:“我代表大家谢谢媚娘做的好吃的菜,很辛苦,来嘛,干杯!”
媚娘站起来,她换了件墨绿色的丝绸旗袍,头发梳了一个辫子,插了一朵鲜艳的紫玫瑰,非常动人而清亮。
洋水兵们也站起来,向媚娘举杯道谢。
媚娘的眼睛移向正给人倒葡萄酒的胖大妈,说:“我们都得谢谢大妈,她最辛苦。”
胖大妈不好意思地笑笑。
媚娘坐下来。
小女孩拉着桑桑走进餐厅。他们到了媚娘跟前,坐在她边上两个空椅上。小女孩将自己的头靠着媚娘。
桌上有鱼有鸡有猪腿,好些菜都放了红红的辣椒,洋人们吃得满脸是汗。桑桑馋得直流口水。媚娘搛给桑桑两大块肉,盖在大米饭上。他吃了一口饭,米粒糯糯的、香香的。肉咬在嘴里嫩而醇厚,充满汁液,滑下喉咙,他的整个心都欢快起来。
小女孩津津有味地吃着豆子。
媚娘问边上一个水兵,水兵看了看舰长,不言语,可是挪不过媚娘满是期待的眼光,他附在她耳边低语,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
这么多鱼肉,这么多米饭,像永远吃不完一样,对于桑桑,仿佛是梦中的世界。他尽情地吃着,吃饱了,又把整杯水喝完。
一侧身,发现小女孩不在座位上,四下看了看,也没有她的身影。桑桑起身出了餐厅,回廊好些灯熄了,暗暗的,月光照着天桥上两个人影,他便朝天桥下的石阶悄悄地走过去。
“皮特在哪里?”女人的声音。
“他说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为什么呢?”
“他的父母反对他和你。”男人的声音,“媚娘,你也知道的,我也喜欢你。”
媚娘叹了一口气:“莫非他碍于你,而不愿和我?”
“我不知道。”
“听说你们在船上拔剑决斗?”
“他是我的副舰长,又是我最好的朋友。”
“不肯承认吧。你们是在上岸之前决斗的?”
“我们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不是真的。”大概是看到女人伤心了,男人又说,“你幸福,我就幸福,你痛苦,我就痛苦。”这回桑桑听出那男人是舰长。
媚娘马上说:“真是对不起,我心里只能容下一个人。”
舰长无奈地离开天桥。桑桑把自己藏在石榴树影里,不敢出气。没一会儿舰长经过,沿着石梯走下去。
桑桑刚想走出阴影处,突然发现竹林边有一个影子在动,吓一跳。
一只手连忙捂着他正要大叫的嘴,轻声说:“哥哥呀,是我 。”
小女孩踮着脚尖,桑桑把她的手拿下来,想说话,可是她把手指放在嘴唇边,他照办了。天桥上的媚娘往主楼这边走,走到头,又走回去。
突然,有人在轻轻地敲大门,一下二下三下。桑桑跑下石阶去拉开门。
来人高叫道:“我回来了。”
他看上去三十不到,一头金发,蓝眼睛,穿着一件敞开的外套,里面是带花边的白上衣,下面是制服皮靴,右手牵着一匹白马,左手叉在腰上,看着桑桑笑着说:“小家伙,不让我进来吗?”
桑桑忙让开道。
他牵着白马进来,胖大妈马上接过缰绳和他的外套,到边上去给马喂草。
小女孩从石阶奔下,一边叫:“皮特!”
皮特一把将她抱起来,原地绕圈。停下后,他不利索地从裤袋里掏出一艘有桅杆的木头小军舰,小女孩抢了过去:“你真好,给我刻了‘拉法耶特号’。”她一下攀上他的腰,双手吊上他的脖颈,对准他的脸连连亲了三下。
他放下她,朝充满欢声笑语的餐厅走去,走得踉踉跄跄。
媚娘在天桥上叫:“皮特留步。”
皮特立即停下,回过身来,朝她的方向张开双手:“媚娘,是你吗?”
媚娘走下石阶,朝他走去,投进他的怀抱,幸福地闭上眼睛。半分钟不到,媚娘猛地推开了他,双眼看着他:“你上哪里去了?全是酒味,瞧你喝成这个样子。你和舰长真的拔了剑——”
皮特打断她的话:“没有的事。”
“他说,你父母不同意你和我——”她说不下去。
皮特垂下脑袋。
“告诉我实话,皮特。”
皮特不敢看她:“我不能和你……媚娘……对不起,”他的话说得断断续续,“我必须……回到法国和母亲选的姑娘结婚。忘掉我吧!”
媚娘的身体朝后退着,退到一株兰花盆景前才停住。她一跺脚,发髻上的紫玫瑰掉在地上:“你真是个窝囊废!我怎么会喜欢你呢?!”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皮特俯身捡起玫瑰,想走过去安慰,又担心她不接受,最后狠狠地打自己的脑袋。
媚娘受不了,转身奔进厨房,把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皮特拿着玫瑰走到厨房前,打门,门不开。他把花插在门缝上,朝小女孩摊摊手,意思是没办法,然后走进餐厅。大家看见他来了,高兴地拉他坐下。
“我绝对没喝醉,”他说着,拿起一杯红葡萄酒,一饮而下,“来,舰长,我的好兄弟,你看,你们看,我能喝,没事,绝对没事。”又拿起左边人的酒杯一饮而下,又取过右边人的杯子一饮而下,“真好,喝酒真好!”
话声一落,他叭嗒一声倒在了地上。
宴会并没有因皮特醉了而散,他被三个大男人抬走了。他们接着喝,胖大妈不断地从酒窖里取出葡萄酒和威士忌来。他们唱了好多桑桑听不懂的歌。一个胖胖的水兵拖着他,坐在桌前,硬要他喝一口红葡萄酒。
“我从小就喝酒。”他对桑桑说,“男人,不喝酒不算。”
桑桑喝了一口,有点涩有点酸,可是好喝。
胖胖的水兵一看桑桑喝了,又倒了威士忌给他尝。
桑桑本想喝一口,结果边上一个喝醉的洋水兵一杯给他灌了下去。桑桑觉得这威士忌跟五加皮酒差不多,母亲偶有风寒,就喝这种味儿的酒,很烈,很刺鼻,浑身上下着火一样。
没一会儿,桑桑觉得桌子周围全是人影在晃来晃去,然后是好几张脸重叠在一起。
窗外的月亮好大好圆,他离开桌子趴在窗台前。院子里有好些人在跳舞,他们在二楼过道放了大喇叭留声机,放出好听的音乐。他想迈开脚步去看,可是脚像生根似的没法移动。
那些跳舞的人中间当然没有皮特,也没有媚娘和小女孩,甚至也没有舰长。他们跳了多久,喝了多久,桑桑不知道,眼睛再也睁不开,他滑下窗前的沙发睡着了。
鸡叫一遍时,小女孩拍醒了桑桑。他动了动腿,睁不开眼来。她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哥哥想走就走,天快亮了,否则就留下吧。”
他揉揉眼睛,站起身,发现屋子里一个洋人也没有,桌子已经收拾干净,瓶里的绣球花还在。
胖大妈拿着一个长扫帚在清扫院子,天仍是黑黑的,四周只有扫帚扫地的声音,刷刷刷地,一下又一下,像是整齐的脚步。
桑桑往外走,小女孩跟上他,把一片羽毛塞给他,轻声说:“好好留着。”她紧紧地拉了一下他的手。他突然感觉好难过,不想就这样离开。她把他推到大木门外,就关了门。
隔着门,他听到她在里边哭泣起来。
他下了几步台阶,停了停,在心里许愿:一定要回到这里来看小女孩。
(短篇节选)
选自《大家》2015年第2期
原刊责编:夏 烁
本刊责编:孟德民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6年第11期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