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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芝萍:白马身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9年第12期

白马身

闵芝萍

初冬天犹是懒,为了赶上八点半头一个办手续,我们是在夜里出发的。车子走过的公路架在半空,是河上的另一条河,路灯的黑影落在沥青路上。我在车上睡着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已经六点。我爸一路朝大田监狱开着,一路从后视镜看我,眼光复杂,由镜子反射交代过来,硬邦邦的。我爸说,乐乐一会儿见面别乱说话啊。我没应声,我爸就反复敲着这句,直到我放下手机重重点头。我知道为什么带我来,我爸需要的不是我闭嘴,而是让他别开口。毕竟当着孩子的面儿——虽然我已经不算适合这种人情谋划的孩子范围了。
我们把车停在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夏天看的电影里有那么一幕:当警察的小舅子在看守所外面倚着车,等着主角走出来。主角是一个英雄,电影给他大大的特写,充满光芒能改变人生的选择,还有可爱的孩子。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艺考班的老师说,这电影一定是面试时候会问到的,要记牢。
他跟在我爸身后走出来了。和照片上没差很多,头发白了些,高瘦的身板,神情茫然地从铁门里迈出脚来,他几乎是靠着那个过高门槛惹起的趔趄把自己跌出来的。后来我想到这也是他第二次踩过这里,难怪不熟悉。他当时就摔在大门口了,我吓了一跳,下车跑过去要扶,我爸喊我一声的工夫,他已经把自己站起来,整理好了。
车子重新跑在灰色的公路上。他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不少。但我们才发现他流鼻血了,我爸一拧方向盘往旁边硬拐,喊着乐乐快给舅舅拿纸,仰着点头别流下来了!他把车停在公路的挖兜儿里,盯过座套上几滴血迹皱眉。我找不到纸,情急之中在副驾的靠座后伸过手找他的脸,让他昂起头。我的动作大概很粗暴,他有一种意外的顺从,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他整个脸给扭曲了,像挨了两巴掌。我一下有点儿愧疚,轻轻揉了揉我刚掰过的地方,他又小心地笑了半下,大概意思就是,没事的。这脾气真不像他的亲姐姐。
可我爸把我晕血的事儿忘了。所以我记忆里那一天的大部分,就是墨汁一样在我眼球里漫开又凝固的红色,干涩焦急的呼喊,以及我的舅舅,一个憔悴男人,他犯了错样的手指和苍白的脸。
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把手举起来。他下意识把手抱在头顶,叠在我的手腕外面,随后他才明白了我的意思,右手撑到车顶上,直到我摸见他脸上的血迹都被风吹成纹路。
他在车开进城里之后说:“姐夫,我是先回家里吗?”
他说的家是姥姥的房子。我爸点点头,这也是他和我妈昨晚就商量好的安排。舅舅的行李只有很小的一包,他抱在膝上,看着车窗外的人流,慌得很分明。他又问:“妈在西山?”
我爸仍点头。于是舅舅也点头,说那明天去看。我爸字字夹着犹豫道:“不,不急吧。”
圩岩地方小,很快就拐进了姥姥家的宽巷。这一片是老城区里改造最成功的,楼盖得陌生漂亮,舅舅有点儿不安,我猜他还是要开口了。果然他问:“姐夫,明天我再去你们家——”
“啊,这边一直闲着,东西也没动,你就先住——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
我猜我爸已经预备着带我回车里。果然他按了下车钥匙,整部车子像软软地闪了个快门似的,盯着我们仨。
“当着孩子面先不说这些,过两天你来家里,你姐我们——”
“我不是小孩儿。”我爸猛地回过头来看着我,已经够到车门的手恨不得拽出后视镜来,让我盯着自己现在这副被他叫作胡闹的表情问我:不是叫你别乱说话?
赶去上班的人越来越多了。似乎已经有旧邻居认出了舅舅,半张了口打算掏两句寒暄的话,打量了下堵在巷里的车,就闭嘴走开了。
“哥,亚纹也都快十九了吧。”舅舅突然笑了下,卷着那一小袋东西走进楼道去。
他笑起来就像是另一个人,让我想起闷热夏天的穿堂风。这笑带给我的冲击把我包裹起来了,以至于我爸在回家的路上骂骂咧咧,我都没听见。
我跟舅舅的第一面就这样结束了。我已经全力在准备艺考,给学校请假直到年后,我爸带我回了家,进门前都没有好声气,他说:“一天天在家五脊六兽,就学会说浑话捣乱了是吗?”
在我们的国家,杀人是会判死刑的,但在前些年死刑会变成死缓,还会变无期,这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姥姥每次提起时我妈若在一旁,就会说:“他坐监狱是活该。以后别跟乐乐聊这些。”我不懂,尽管他的过失杀人让我们家似乎一度陷入风波,但这些年过去,我们也搬走了,在邻居的饭后闲聊中都成了边角料,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直到今天都不能原谅舅舅。
我和我爸在楼下要了两碗面。我说,不然过两天我去看看舅舅吧,他说要来家里,我妈肯定就炸了。
我爸没应声,算是同意了。有一回,我妈不在,有个女人哭哭啼啼来找他,说是侄子害了人命,想问他如何从绝境里逃生,由死刑退为无期。那时我爸隐约地援引这个例子,说现在的刑法估计不行了,当年好像他是在看守所里救过人,算立功,才给减的。我爸没提“他”的名字,反正大家心知肚明。他对那女人后来又有许多安慰的话,比平时对我和我妈温柔多了。
那天晚上我看了两部电影,早早躺下准备睡了。我爸妈在我关掉电视之后来到客厅,他们端正整齐地坐在沙发上,向前看着闭死的屏幕。我听见我爸说:“乐乐学编导以后越来越叛逆了。”
“现在也没法说,艺术生都不怎么上课——回学校就好了,有人管着她,过几个月回去就好了。不然她那分考文化没学上。”然后我妈把电视重新打开,替她造声音,算是结束了这场对话。
我闭上眼睛,心想:不是编导,是戏剧文学。
但第二天我临时去上了一个戏文方向班的小课,直到周末才空下来。舅舅在此期间也完全消失掉;我于是更加紧张,草草吃了早饭准备溜出去。我爸知道我要干嘛,只拉着我妈跟他一起晾衣服。我临走逞强地喊了一声:妈我走了啊今天也有加课——
舅舅对我的到来并不意外,仿佛是有所准备的,直接拉过话头来主动问我:“亚纹,不用上课吗?”
“我要参加艺考,现在先准备这个了,就没去学校。”我吸了吸鼻子,跟他走进屋。房间已经被打扫过了,但还是隐约透着一点尘土痕迹。客厅里有两把简易的塑料椅,还有一张配套的小方几。吃了一半的早饭还晾在桌上;是不稀不稠的二米粥和一袋豁着口的榨菜,舅舅原来自己也会做饭的。
他们知道你来找我?
我心里说,到晚上总会知道的。大概也没有其他必要问的,舅舅把自己坐到椅子上,回到一个人的沉默当中去,继续吃粥。我指着沙发问:“为什么不用沙发?”
“没坐套了,海绵这一层,全是土,太脏了。”
“坐套是让我妈拿走了。”现在就在我家的沙发上作备换,我爸妈结婚时候买的沙发,跟姥姥家的一样。
“我知道。”舅舅呼噜呼噜地喝了两口粥。
我走进卧室去,看他已经拾掇出来的床和衣柜。当初我陪我妈来过一趟,搬走了很多东西。卧室是姥姥的卧室,她进去取了东西,让我在外面看着工人。那天我爸喝得醉醺醺的,那是在姥姥去世几天后,可能都是经了这遭变故太累了,他们俩一个急着收整,一个急着释放,互相说不上话。
舅舅是个很温柔的好人,可是他犯过杀人罪,进了监狱。他的半生如此就可讲清,我在三年级的时候知道这件事。他是在我出生那年入狱的,我在大扫除时见过他:书架上的旧相册里跌出来一张家庭相,外公、姥姥,我上世纪90年代的父母,以及一对笑得灿烂的陌生男女。我妈会不动声色地把照片从我手里抽走,说:“这些东西以前放床箱里都发霉了,有细菌。”有舅舅的合照也像受了污染,随着她不知哪次清理吸尘器的口袋就一并丢了干净。
我同他并不熟悉,但我是有证据的。我在姥姥的深夜叹息里印证过我爸的说法,他在看守所救人的事。一个不知道怎么进去后迅速丧失了求生欲望的人,打算吊死——姥姥说,舅舅下意识把那人解了下来。
“亚纹,在想什么呢?”舅舅站在门口瞧着我,他瞧的是镜中的我,我才发觉自己在衣柜的挂镜前站了好久了,整个人影在里头,眼睛都直了。我有点窘迫,说道:“舅舅,你为什么要让镜子对着床?这样总是照着对人不好。”
“再挪也摆不开了呀,”舅舅很耐心地用手比画,看我确信他,才把胳膊垂下去,“还说我呢,你总这么盯着镜子瞧也不好。”
“这又有什么讲究?”
“你不觉得有时候,盯着自己看,就好像吸进去了一样吗?”舅舅严肃起来,走到我身后,和我一起站在镜前,他的表情让我俩被框成一幅难猜关系的肖像。“就好像吸进去了,你跟她对个儿换过来了。”
突然间,我的舅舅不再是个普通人,真有了点儿传说里杀人凶手的气质。我说,反正你别半夜起来上厕所时候把自己吓着。结果他答,那还真没事儿,我经常半夜一醒,就以为自己还在里头,看见镜子就不怕了。
他不再和我说话了,去厨房里洗碗,过分空荡的屋子被水流的激荡回声填满,我们之间好似隔着道河。想着河,我索性在这一道的岸边朝他喊:舅舅,你要是没事儿咱俩出去逛逛啊!
舅舅等那条河统统流进下水道了,然后才说:“咱俩要不然去金楼吧?”
我有个朋友告诉我,他的亲戚在监狱里待了两年,出来之后,怕见熟人问他狱中事,也怕生人看出他坐过牢,找不到工作,每天窝在家里,很快就抑郁了。可是舅舅仿佛并没有受到这种影响,我和他一起穿过宽巷的时候,看门大爷把他名字都卡了一半在嘴里将吐未吐,倒是被他用如常笑脸给堵回去:“李大爷,好啊。”
宽巷不宽,原本只是由两列平房围起来的长条地,越野车过着勉强的小窄胡同。这里是市京剧团的家属楼,到今日也还有些老人没搬走。由平房改为楼房,这条道却保持着空闲,真正宽起来,两面的楼房就成了墙。
这样一路走过来,特别是有台阶的地方,我才看见他的右腿受过什么伤似的,左腿承力,走起路来有些笨拙,整个身体影子一般斜长。我看见他额角有一片伤疤似的痘印,听姥姥说过很多次,好像是舅舅小时候不老实,一长痘就爱抓,鲜血淋漓才肯罢休,如今是见不到血的,我平白看着那片痘印,想起的只有姥姥。
姥姥也经常说要去金楼。外公走得早,留下许多不值钱又不舍得扔的字画,被我妈塞到姥姥家的衣柜顶和床下头。外公好写书法,偏爱文徵明的小楷,并且自有新意——这是姥姥说的,我也不懂。
老太太把那些字帖和外公从前写的,折成小块的宣纸慢慢展开,仿佛在给久未谋面的外公舒展筋骨一样,她用手指抚过那些锋利细巧的笔画,姥姥说,这里头有精气神,看着舒服。
姥姥想让妈妈明天去帮她找人裱起来挂着。那天我妈输了钱,脾气很差,没听完就说:“裱什么?大年初三哪儿开张?”姥姥说,金楼。
走在宽巷里,不时响起的吊嗓戏腔跟石砖路上艰难行进的车轮搅到一起,流进耳朵里疙疙瘩瘩的,我有点暴躁,却听见舅舅说,啊,他在唱《大登殿》呢,就是薛平贵与王宝钏。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舅舅突然问:“你爸妈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我不知道他指望我答什么,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马上就转移话题说,“你知道姥姥家厨房那窗户对面住的人吗?刚才我站在楼道口,好像看见那个女的了。”
“知道呀,她以前是剧团的台柱子,唱青衣的,姓唐,很漂亮。不过老成这样,我差点没认出来。”
“人家也不会认得你吧,我笑。”
舅舅顿了顿说,“嗨,这才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呢。”
我不知道舅舅还这么酸的,喜欢用这些耳熟又背不过全篇的句子。我们已经到了大路上,阳光透亮有劲儿,柳絮脏团团地在地上打滚儿,从匆忙的鞋子旁擦来擦去。赶上中午饭点儿,我们逆着人流骑,我的腿和别人撞了好几次。
半晌我又忍不住追问:难道你们真的认识过?我感到自己仿佛触及到出生之前那些家庭合照里的岁月痕迹,既好奇又觉得应当小心。可是舅舅神色如常,回答我道:“她原来是戏校的学生,来庭上作过证,说看见过有男人进了我家……那会儿也不知道她是唱京剧的,是后来进去了,认识了我师父,聊聊才对上号。”
他拿这些事儿当烧水洗毛巾似的径直说,我倒不自然了。我干脆就手转问他,“你师父是谁?”他说,“是个老票友,酒驾撞人进去的,联欢会上给大家唱戏,马派老生,嗓子特别好。”
“马派?”
“马连良。”
“神笔马良?”
“乐乐你这么胡搅蛮缠的可还行啊——”
“别叫我乐乐。”我突然就垮了脸,估计也把舅舅吓了一跳。他空了一会儿,答应声好。
“你不问为什么吗?”我们停在一处红灯前头,左右都是黄色蓝色的共享单车,舅舅有点失神,琢磨琢磨,摇头。
“跟叫狗似的,”我说,“我妈有事儿想跟我说的时候就叫乐乐,说不通立马就喊着大名骂我,我烦死了。”
“你妈就是这样,”舅舅又笑得像饭后遛圈儿时的微风,拂到我面孔上来,“过去有事儿跟我商量也是先叫弟弟,看我不答应,就立马当啷脸了。”舅舅奋力蹬了几下,带我拐进一条小街。这是以前我数次路过,却从没进来的地方,看着两溜古怪店铺,有点兴奋。
“亚纹,你来过吗?这是金楼。”
金楼其实也就是一条街,只是好像叫起来,还是金楼更舒服,就如有些地名沿袭下来,坊啊桥啊厂啊的,坊拆没了河填平了厂也改建了,但这块地方还是留在人心里。金楼从前卖古玩,现在旧货也卖,甚至还有算命摊子。姥姥说,有方砚台,将来是一定要留给舅舅的,不知道现在被我妈搁到哪里去了。于是我问舅舅,“你是来看文房四宝吗?”他没答话,最后停在一家店前,叫我教他锁车。
舅舅走进去,我双手插着兜,端详起四壁字画。屋子里昏暗逼仄,一道L型的玻璃柜台占去大半,下层塞满各式各样的纸,上面则胡乱摆着一些墨水和砚台。掌柜从我们进来到现在,头也没抬半下,我只看见一个掉得光秃秃的脑壳,齐着耳朵长了一圈灰白长发,枯草般盖在两肩。
舅舅走到他跟前。而后掌柜整个身板都滞了片刻,然后他把眼睛从老花镜和脑门中间的那道缝里探出去,掌柜问我的舅舅:“你的手怎么变成这样儿啦?”
舅舅说:“在里头有段时间干的是木工活儿。”
“嚯,可惜了。”老头终于整个人直起来,把眼镜摘下来,歪歪头越过舅舅肩膀看见我,问,“这是你外甥女啊?”
舅舅点头。我说,“您怎么知道?”
“我们见过——你跟你妈小时候也像一个模子刻的。”
我就撇嘴,说哪儿像?女儿都像爸爸。不知道自己着的什么急,调子都高两分。掌柜转身走进里屋去,过了半晌才回来,手里是几个卷轴。都在这了,他说道。
舅舅背对着我,略微展开看看,一面将它们装进老头不知哪里变出来的牛皮纸袋,一面说,“剩下的钱回头我送过来。”
“不用了,字是好字,你收着就行了。”
“谢谢您。我再买点儿草宣。”
我们就这样走出门来。舅舅问我,“再骑车是不是还要扫码?”我说,“不逛了?”他说,“我其实是来办事儿,别的没啥可逛了。”
我们骑回舅舅家的时候,已经快四点。天光还好,舅舅把那些卷轴铺开在地上,问我,“亚纹,你说我挂哪个好?”
“快雪时晴。”我嚼着这几个字,觉得好听极了。舅舅说,“那就挂这个?”
“屋子太空了,挂《琵琶行》,这幅最大。”
“你这是什么标准。”舅舅抿嘴乐,但最后还是听了我的。
“我背这个背得特溜,”我看他钉钉子,自己在沙发旁开口,“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居易太直白了,没劲。”
“直白才有深意,有气力。”我没听懂,没再接舅舅这句话。那天回家吃饭的时候,爸妈已经吃完了,炖菜是凉的,大概是心虚,我吃完就开始闹肚子。我一边看白天他说的京剧《大登殿》一边就觉得肚子疼,小腹跟着主角的高腔一阵激荡,听上两句就要跑厕所。
大概就这么过了快一个月,我有事儿没事儿就去找舅舅,我妈后知后觉地问我加课不用加钱?我说估计要到后面一起结。其实也不全是去找他,我在家里待不下去,去图书馆用手机看电影,一坐也能坐一天。回家的路上会路过金楼,我进去转过一圈,看不懂字也看不懂画,逛得没劲,出来骑过一个路口等红灯,竟然遇见先前那个老头。我冲他招招手,他回我两下点头,头一下是招呼,第二下,好似叫我过去。
我迟疑着把车子骑到他身边。我说爷爷好。他用眼神领我,说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我跟着他这么一望过去,一个右手背有刺青的寸头男人,眼神又凶又沉,整个看上去就跟他嘴唇上的半长胡茬一样粗鲁而漫不经心,他跟个女人并排站在我们对面的马路上。我问,“谁?”
“就是你舅舅当时在看守所救的人。”
显示屏上跳出了绿色的小人,一条腿前后动来动去。老头一蹬车子就走了,那一对不像夫妇又在眉目上均分疲惫的男女也跟着人群里涌过来,我很快看不见他们。我直到回了家在楼下锁车的时候才想起来,那个女人我见过两次,在那些无意掉落,然后被我妈迅速毁掉的合照上,只在那个时期出现过的女人,那会儿她也还年轻。
元旦时候我们学校也放了假,实在没理由出去了,我爸妈又坐在沙发上,平视着电视,一言不发。我坐在卧室里看电影,收到舅舅的短信:亚纹,今天还过来吗?这是舅舅第一次主动问我,可偏偏今天我是出不去的。于是我回拨过去说,“舅舅,今天晚上有跨年晚会,你可以搜搜节目表。”他大概也没太听懂,但还是说,“好,你和父母吃点儿好的啊。”我说好,等元旦假一结束我就去找你。
听他挂了电话之后我起身要去倒水,发现我妈站在我的房间门口,表情很僵硬。于是我的脸也僵起来,就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在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我妈终于爆发了。起因是第二天我就要跟着艺考班一起去北京了,结果她自己给艺考班的老师打了个电话问费用,真相大白。我望向我爸,我爸用冰箱门半掩着身子不知道在找什么,脑袋恨不得都钻进冰箱了。我妈问我:“乐乐,你知道你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吗?”
“还有半年。”我停在客厅里,老老实实答话。
“那你什么意思?你还想不想好了?一天天跟什么人混在一起呢都?”
“我没混,你都没去看过他,舅舅挺好的。”
“你他妈少给我扯这个淡!”我妈是真生气了,猛地一下站起来,走过去把我爸从冰箱后面拽出来,把冰箱门摔得像防盗门一样响,我听她反复把我的全名和各种难听的词连在一起,也有点害怕。我妈骂了一阵,继续问我:“就不说别的,你知道他当年捅了几个人吗,跟他这么亲?元旦还给他打电话,你爹你妈养你这么大怎么没见你有这个孝心?”
“这跟孝心没关系。”
“你知道他当年捅了几个人吗?什么缘由都没有,拿着刀就去杀人了!”
“我不想知道——你又怎么知道他没有缘由?”夕阳在客厅的玻璃窗上挂了浓浓一层油光,我的影子也在里头,狼狈不堪地闪亮。
“两个,两个啊!两条人命!”
“两个就是比一个多一个。”
说完这句话,我自己也吃了一惊,可我吃惊的是我内心如此平静,好像那“两个”是两只橘子,两枚鸡蛋,两本书两副手套,是扔了踩了也不妨事的物件,是和舅舅他本人没关系的。
“周亚纹,”我没去看我妈的表情,但她的语声已经狠狠拧住了我的后颈,叫我抬不起头来,“难怪你白眼儿狼,你的心就不是肉长的。”
我用我最后的力气仰起脸来:“我尽力了!不用学不用教,你怎么对姥姥,我就是怎么对你的。”
说罢,我拽过早就收拾好的书包出了门。说是要去待两个月,可我的行李很少,只有小小一包。似乎也不必犹豫目的地,公交把我带到老城区,我很快站在宽巷的家属院门口。正赶上舅舅下楼来倒垃圾,他远远瞧见了我,就冲我招手。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舅舅说,要么我们上金楼去?我想再买点草宣练字呢。
我们这次真的在金楼逛了一会儿。对我这种不懂的人来说,店铺看起来都差不多。他又给自己添置了点儿新的笔,买了一方砚台,上面写着“端州砚”。端州是哪儿?不知道。
我问他,你知道外公以前的砚台吗?姥姥说有一个得留给你。舅舅说,我写字权当锻炼身体呢,就用这个挺好。
天很快就黑下来。我们一路骑车,舅舅问我饿不饿,我说,“不饿,我们找哪儿坐会儿吧?”舅舅说,“感觉你心情不好,我带你去个从前的地方,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
我说行。于是就一路骑,沿着国道土路骑出去,骑到一条河边,岸上长满了草。我们把车子落在路边,然后小心地迈下去。舅舅一手抱着宣纸,装砚台的塑料袋套在腕子上,转过身来把另一只手递给我,让我握着,踏实些。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忽而国道上的黄色路灯亮起来,暖得叫人一颤。
从我上初中之后,好像从没有在草丛中坐过。大概是怕纸着了湿气,舅舅把整卷纸抱在怀里,他自己直接盘腿坐在地上。我怕虫子,就只得蹲着。他有意一直讲着各种有趣的小事,我昏沉沉地听着。
舅舅兀自讲了一会儿,无意间转头,才看见我这为难姿势,便把纸卷外面那一层挂历页抽给我。他正说到在监狱中怎么就和那个京剧票友结为师徒,他们本不是一个监区,完全是因为他被那老人的嗓音震惊,遂层层地申请,换得一些结识与交流的时间。我的舅舅实在不像一个因为意外,被剥夺了十余年人生的人。他的眉眼之间,半点因果也无。
“我不过是学点唱腔皮毛。在里面看不了啥,出来这些日子把师父说的那些个版本的老戏都看了,真好啊。”
“戏好还是唱腔好?”
“唱腔都在戏里,都好。”舅舅的眼珠在夜色与水光之间来回转着,似是用眼睛在打板一样,最后慢慢地就空出两只手来,让腿自然拱着纸,他的右手指端拍在另一只手心里,发出轻微的闷响。他念了一句:我的妻呀,你却不知,造化弄人。
这就是端了姿势要唱了。橘红色的烟头随着他的动作在我眼前画出光斑,随着节奏逐渐钝起来,我猜大约是个要开腔的地方,果然他停下手,开口唱道:
那一日驾坐在银安殿,宾鸿大雁口吐人言。手持金弓银弹打,打下了半幅血罗衫。我把这罗衫从头看,才知道寒窑受苦的王宝钏。不分昼夜往回赶,为的是夫妻们得团圆。三姐不信从头算,连来带去十八年——
他像是突然想起往事,就哼起一首当时无意的歌,喑哑的词句在他唇齿间轻轻碾过,我细想片刻,问道:“这听起来跟你之前让我去看的《大登殿》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记得里面最长的一段,是王宝钏唱,她说两个姐姐都嫁得好,只有她自己命苦,上彩楼抛绣球,单打平贵花郎汉,可后来谁也没想到薛平贵称王,端端正正坐金銮。薛平贵把自己说得这么辛苦,可王宝钏也不是从头就相信她丈夫的。”
我突然意识到,我提到了夫妻与信任的事。这是不是舅舅的禁区,我不知道。关于他救人的事,这些日子我自己倒是去图书馆的报纸里查过一点,有个无业游民,偷东西被抓进去,不知怎么想上吊,被他解下来了。我才知道,原来看守所是可以生死相抵的地方,救人算是立功;这和我在电影里看过的所有罪缘都不一样。
“这有什么不同?都是这样的。”舅舅好像没听懂我的话。我有点急了,他倒没有不耐烦,却总是在重复,这有什么区别,人都这样。
我说,“不是的,你知道歌仔戏吗?有个台湾的女歌手,用歌仔戏做过一首歌的。”我从手机里找出来放给他听。夜深得很肯定,天地间簌簌跑着河水,人声听起来比平时更柔情空灵。
我身骑白马呀走三关,我改换素衣呀回中原。放下西凉没人管……
“嗯,好听。”
“这个词,这才是爱情,不顾一切的那种。很多电影表达的也是这种,不光是爱情,其他也一样,总得有一个不顾一切去挽回去守护的结尾,不然很难打动人。”我终于找到一个舅舅不通的领域,有些暗自得意。
可是舅舅没再接茬,半晌,他突然问我,“亚纹,你是不是和父母吵架了?”
我被呛住了。他转过脸来看着我,我只好点头。
“为什么?你不是说你马上就要去北京了吗?是不想让你去吗?”
“他们想不想都跟我没关系。”我硬邦邦地道,“他们俩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说真的,先解决一下他们俩自己的问题吧,解决好了再管我。”
“不顾一切就打动人了?”舅舅又把话拨到开头,我差点没跟上。
“很深情,多深情啊。”
“都差不多。老戏也就那么个意思。”舅舅又抽了口烟,说,“其实也就那么个意思。亚纹你知道吗,在监狱里因为害命判刑的,这些年来来去去,见得最多的,就还是为情杀人。”
“那你呢?”
舅舅彻底陷入了沉默。月光里他抱着宣纸的样子,就像一尊长了独角的石像。
“我不算吧。我从前脾气很差,我主要是忍不了。但我没有实在的证据,知道那两个人和你舅妈到底有什么。唯一说见过的吧,还是后来律师找着的那个青衣……那天我在街上看见你舅妈了,嗨,她搬着一箱空啤酒瓶……好像,她过得也就那样吧。”
路灯亮起来,整齐地投下一排橘色的光点,整个河面像突然撒下一层烧坏了的流星沫子。千万种黄的碎片都在燃烧着。而我顾不得看这火焰,我的脑子终于清晰地,将姥姥从前讲过的只言片语联系起来;原来造化是这么个弄人法的。
“我杀了第二个人之后,后悔过一会儿,大概三个小时吧。我觉得因为我要给别人带来很多麻烦,我妈会很痛苦,这是我不想要的。所以本来我已经计划好了,先找个地方睡一会儿,我实在太累了,已经一星期没合眼了,然后就把凶器什么的归拢好,再去开一瓶安眠药,听说吃药可以直接睡过去,不疼。”
“刀上有血,”舅舅只顾说话,他的烟在黑暗里独自呼吸着,忽明忽暗,“我觉得应该留给警方,可是如果放在桌上或是床上,会弄脏宾馆的东西。所以我想去买个筐,脸盆,塑料袋也行。我犹豫买什么色的脸盆的时候,就在超市里被抓了。”
他一口气把这些说完,烟灰整齐地落在他拱起的膝头,像一条蜕着壳的蠕虫。月亮很亮,他说,“亚纹,冷了,你该回家了。”
我应着声,却没有很快站起来。我盘算着,从河边到市里,如果我就这样沿着河岸和夜色一路走过去,到了天亮,我说不定正好能走到火车站,买一屉包子和同学分着吃。舅舅好像看出来我在想什么,说,“亚纹,你听话。”
“你突然跟个家长似的真烦。”我别过脸去不看他,他也不再说话,我们就这么膝盖挨膝盖,外肘蹭外肘,挨在一块儿僵持着。
突然,不远处长得极高的草丛,有一整片刻意地抖了一下,随后传来几声压制的呜咽叫喊,很快被风吹散了。此时大概过了午夜,我不由得有点慌,我说:“出了什么事?”
舅舅当然没办法回答我。突然间他的膝盖和胳膊变得热,或是我的手指身躯都冰凉起来。我却迈不动步子。
“亚纹,你听话。”身边的人又重复了一句,仿佛是为了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回去似的。
呼吸慢下来,心跳就格外地不甘,格外地使劲儿。嗵,嗵,嗵——扑通。不知道是怎样重的物什被人丢进水里去,才会激起这么大的水声。
我努力让车轮和轨道被挤压的声音塞满耳朵,眼里也只有这辆列车,和无尽翻涌的蛇皮一样的河,这样就听不到也看不见草丛中余下那个人是怎样走出来,渐渐逼近,经过我们时,是否会和舅舅打个错面。
走吧,快走吧,我看着绿皮火车想。
可就在这个时候,车子突然受到我感召似的,停了下来,几声低沉的钢铁划蹭后便没了动静。那么大的家伙,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站住了脚。我发觉我冻得开始发抖了,我的嘴唇黏在一起。
我用一种撕开一切的力量,张开嘴,感到裂皮的地方涌出腥气。我的呼吸也随着新血的出现而畅通了,我敞开喉咙,大声、反复地唱:
我身骑白马呀走三关,我改换素衣呀回中原。放下西凉没人管,我一心只想王宝钏。我一心只想啊,王宝钏……
河水静静躺着,我们的膝盖和胳膊挨在一起,舅舅手指间又生出了新的萤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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