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光记》（短篇小说4篇）将刊发在《作家》杂志2020年6月号，这里预先选发其中两篇。阅读全文敬请关注《作家》杂志。
《大光记》
铁匠夜里出来撒尿，看见月亮离西山还有两竿子高，心想，今天的月亮真大，该有西瓜大小了。就在他两眼盯着月亮时，这个明晃晃的大月亮，突然掉了下去，落在了西山的后面。按理说，这么大的一个东西突然掉下去，应该有巨大的响声，但是铁匠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着实让他吓了一跳。铁匠想，天上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吧？
铁匠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蹊跷，就摸黑找到了木匠，木匠也觉得奇怪，就和铁匠一起找到了长老。长老这时正在睡觉，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说是月亮从天上掉下去了，忽然从梦中醒来。长老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天上出事了？
长老正在回想这个梦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他的心里一惊，什么人大半夜的来敲门？他起身披上衣服，然后点燃油灯，用手护着油灯前去开门，发现敲门的是铁匠和木匠两人。隔着门槛，长老见铁匠和木匠有些慌张，小声地问，有事？
铁匠先开口说，有事。刚才我出来撒尿，看见月亮在天上，有两竿子高，突然掉下去了。
长老说，是亲眼所见？
铁匠说，亲眼所见，所以我觉得应该跟您说一下。
长老说，我也看见了。刚才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月亮掉下去了，跟你看见的情形一模一样，看来月亮真的出事了。
这时长老手里护着油灯，跨出门槛，走到了院子里，往天上看，果然没有月亮。
经过一番讨论，长老认为，应该去找月亮，但是不要惊动其他人，就咱们三个人去找。
一番准备之后，三人出发了，长老手里举着一个松明子火把，铁匠和木匠手里也有火把，但没有点燃，路上要省着用。本来是打算悄悄出发，但是村里人还是知道了，人们纷纷起来，手举火把跟在后面，向西山的方向跟进。长老走在最前面，铁匠和木匠紧跟其后，其他人陆续跟随，路上形成了一条火把的长龙。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有的火把熄灭了，人们点燃了备用的火把，终于走到了西山的后面。有些人还是第一次来到西山的后面，平时没事，真的到不了这么远的地方。隔着蒙蒙夜色，人们发现，西山的后面还有西山，甚至还有许多山。人们来到一个山谷里的高地上，长老停下脚步，后面的人们渐渐聚集。
三寸高的小老头也跟来了，他虽然矮，但走路还是很卖力。他说，我在路上看见了月亮的碎片。
窑工接过话茬，说，你看见的不是月亮的碎片，是火把上掉下的松明子。
人们觉得窑工说的有道理，也都跟着说，我们在路上也注意观察，没有看见月亮的碎片。
正在人们议论的时候，铁匠有了新的发现，他看见山谷里有一片零零星星的光，至少有几十个光点，隐约在夜色里闪烁。长老止住了人们的议论，说，大家熄灭火把，呆在这里别动，我和铁匠和木匠前去看看。
人们熄灭了火把之后，山谷里的光亮更加明显了。铁匠甚至认为，这些光点有可能就是月亮的碎片。他们三人摸黑前行，也不敢说话，生怕惊动了这些光亮。当他们越走越近，逐渐接近光亮时，发现这些亮着光点的地方，是一片村庄，那些光亮，是朦胧的灯火。
长老一行三人又返回到人们聚集的高地上，人们这才知道，他们来到了一个村庄附近。这时，三寸高的小老头又开始发表言论了，他说，看来月亮并没有摔碎，我在路上看见的也许不是月亮的碎片。人们感觉他这么快就修改了自己的观点，都笑了。窑工说，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吧，别让我不小心把你给踩扁了。人们又是一阵笑声。
没有找到掉进西山后面的月亮，人们失望地返回到河湾村，一场虚惊之后，是深深的担忧。人们担心，月亮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摔死了？
铁匠说，明明看见月亮掉进了西山的后面，怎么就找不到呢？他坚信自己没有看错。
长老也坚信自己的梦。
接近天亮的时候，人们回到了河湾村，有的人回到家里补觉，有的人干脆就不睡了，开始下地干活。一整天，人们在惶惶不安中度过，打不起精神来。人们为月亮而担心，因为月亮确实出过大事。有一年秋天，一条疯狗窜到了天上，把月亮给撕开，吃下去一半。当时人们眼睁睁地看着疯狗撕咬月亮，月亮疼得直哆嗦，人们却没有办法救助，简直心疼死了。三寸高的小老头说，多么好的月亮啊，竟然让一条狗给糟蹋了。此后，每当月亮悬在高空，人们就担心，甚至暗自祈祷，月亮啊，小心点，千万别掉下来。可是，总在天上走，哪有不失足的时候，这不，它终究还是不小心掉下来了，掉到西山的后面。人们举着火把去找月亮，竟然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月亮摔死的可能性极大。
没有找到月亮，三婶都急哭了，二丫也哭了，许多女人都哭了。人们担心今后的夜晚不会再有月亮了，天上没有月亮，日子可怎么过啊。
幸好，太阳还在。太阳准时出来了，当它经过河湾村的上空时，人们感到，好在有太阳在，如果太阳和月亮都掉下去，人们就只能点灯过日子了，那就真的没法活了。
河湾村的人们在焦虑中度过了一整天，人们在盼望夜晚早点到来，夜晚来了，才能知道月亮是不是还能出来，如果月亮不出来，那就证明铁匠看到的景象是真实的，月亮有可能摔死了。
这个傍晚，炊烟早于往日升起，女人们早早就开始做晚饭，以便在饭后等待月亮出来。长老根本就没有吃晚饭，他的焦虑最重，吃不下饭，早早就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等待月亮出现。
天色逐渐黑下来，长老的身边渐渐聚集了很多人，后来，几乎整个村庄的人都出来了，因为月亮毕竟关系到每个人的生存。当你在夜晚，渴望光的时候，结果光没了，出不来了，生活还有什么意思。今后还有谁，在危险的夜空为人们照明？是的，夜空是有星星，星星也有光亮，但是星星的光亮太小，不过是一些撒在天上的芝麻，根本不管用。要想不用火把和灯火走夜路，只有西瓜大的月亮，才是最好的灯。
人们不全是出于自身的出行方便考虑事情，人们也从月亮本身考虑。月亮活了这么久，有生病的时候，有被疯狗撕咬的时候，有圆有缺，但是还从来没有死过，而且是人们不愿接受的摔死。人们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希望这不是真的。长老虽然坚信自己的梦，但是他还是希望那不过是一场梦，毕竟摔死和老死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果。他愿意月亮老死，老到光芒暗淡了，上不去天了，就是有人搀扶也走不动了，哪怕是整个夜晚月亮都在山巅上歇着，那也无妨，只要月亮还活着，人们就心里踏实。
人们越是盼望什么，什么就姗姗来迟，仿佛是对人们的一种考验，一种煎熬。人们望着东边，往常，月亮都是从一个山洼处冒出来，先露出一个边缘，然后慢慢地露出全身。今晚，它也应该是这样。人们有些等不及了，铁匠说，月亮再不出来，我就把胳膊伸到炉火里，到烧红为止。他说这话，人们相信。因为他给刀客打造宝刀的时候，就曾用拳头打铁。他打制的宝刀，所用材料就是月亮的碎片。人们这才想起来，铁匠跟月亮的关系。人们甚至觉得，自从铁匠使用月亮的碎片打制宝刀后，月亮的光亮就不如从前了。想到这里，三婶嘴快，说，难怪月亮掉下去的时候，让铁匠看见，原来月亮的意思是，死给你看。
听到三婶这么说，人们开始了议论，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铁匠受不了人们的埋怨，低下头去，仿佛自己是个罪人，趁人不注意，从人群中溜走了。
这时长老从石头上站起来，他看见了一些令人欣慰的迹象，东方的夜空在慢慢变化，似乎有光从地下升起。是的，世间最亮的光，都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太阳是，月亮也是。星星不是，星星的光太小，不需要任何仪式，可以直接出现在夜空。
人们目不转睛地望着东方，希望远方山洼处泛起的白光，是月亮即将升起的标志。就在人们的观望中，铁匠高举着自己烧红的胳膊从远处走来。这家伙真狠，真的把自己的胳膊烧红了。赎罪也好，显能也罢，人们看见他通红透明的胳膊，都惊呆了。他举着这只胳膊，指向东方，指向那个泛起白光的山洼处。就在这时，一个闪着白光的圆球从山洼里一跃而起，突然跳出来，一下子跃起一竿子高。人们清晰地看到，这是一个月亮，一个巨大的月亮，真的出来了。人们先是惊呆，除了呼吸的声音，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人们只是看着，从不敢相信，到相信，一直不敢出声，人们都呆住了。
长老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时，人们才意识到，月亮没有死，月亮真的出来了。随后，人们爆发出一片欢呼。
人们担心的事情终于有了着落，月亮没有死，它又活了，跳出来了。从月亮跳出来的力度可以推断，昨晚的月亮可能不是掉下去的，很可能是跳下去的。有人猜测，它有这个能力，它一个纵身从高空中跳下去，落在了西山的后面，当人们举着火把去寻找它时，它早已回到了地下，睡觉去了。
月亮跳出来以后，铁匠的胳膊就变黑了，像一根铁臂。三寸高的小老头取笑他说，铁匠，你能用你的铁拳砸开石头吗？铁匠低头看了看小老头，说，你信不信，我一拳把你砸进地里去，小老头没敢接话，急忙躲到了远处。人们看见小老头滑稽的样子，爆发出开心的笑声。真的，河湾村的人们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
2019.4.8.
《白羊》
牧羊人把羊群赶到了山巅，山巅上有白云，白云里有青草。
牧羊人放牧的羊群有三十多只羊，有白羊，也有黑羊。黑羊经常进入白云里吃草，时间长了就会变成白羊。白羊进入云彩后，羊毛会变得更白，而且有些微微透明，仿佛自身在发光。牧羊人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因此他经常把羊群赶到这个山巅放牧，原来他的羊群里至少有一半是黑羊，现在，只剩几只黑羊了。远远看去，他的羊群几乎就是白羊群。
尽管羊群渐渐变成了白羊群，但是人们并没有发现这些变化。人们不是在忙自家的活计，就是在帮助别人干活，对于羊群的变化没有注意，也没有时间观察这些微妙的变化。整个河湾村都仿佛生活在一个巨大而漫长的梦幻中，每个人都是梦中人。
但是有一个人注意到了这些变化，这个人就是三寸高的小老头。因为他个子矮，在他眼里，羊就是庞然大物，即使是一只小羊羔，也比他高大无数倍。小老头并不因此而自卑，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身高，对人们善意的嘲弄习以为常。小老头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在村里人缘非常好，人们都愿意跟他相处，也经常拿他的身高开玩笑，他就呵呵笑，从来不生气，有时候他还经常自嘲。
小老头因为身高的原因，当羊群从他身边经过时，他首先是躲到远处，生怕羊脚踩到他，然后观察每只羊的高矮、胖瘦、颜色，他甚至能从羊的胡子分辨出羊的年龄。一天他跟牧羊人说，不对，你的羊群里白羊多了，黑羊少了，是怎么回事？牧羊人假装不知道，假惺惺地说，是吗？有这事吗？我怎么不知道？牧羊人说完，就冲小老头做鬼脸，露出狡猾而顽皮的笑容。
终于有一天，事情瞒不住了，整个羊群全部变成了白羊，再也没有一只黑羊了，人们这才发现了羊群的变化。还是三婶嘴快，问牧羊人，听说你的羊群没有黑羊了，都变成了白羊，是怎么回事？
牧羊人知道再也瞒不住了，只好实话实说。可是他说了人们也不信，因为河湾村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有人去问长老，长老也说这事有些奇怪，他只听说过小姑娘在云彩里呆时间长了，会成为仙女，但是从未听说黑羊变成白羊这样的事情。
长老都说不清楚的事情，问别人也不会知道。长老是河湾村里最老的人，已经两百多岁了，不管谁死，他也不死，用他自己的话说，老不死了。
长老把牧羊人叫到身边，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牧羊人把以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长老听后还是半信半疑，他觉得这个山巅的云彩不同寻常，应当去看一看。
长老办事从不拖拉，第二天，他与牧羊人一起赶着羊群上山，去看白云。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连几天，山巅上都没有出现白云，甚至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只有羊群在山巅上吃草，羊群集中到一起的时候，倒像是一片飘忽的白云。
羊群虽然白，但是与真正的白云相差甚远，完全不是一回事。羊群在山巅上散落开来，很难聚集到一起，羊群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乖巧，可以说是非常散漫，就像一篇抒情散文。
长老的一生，经历无数，但是他没有放牧过羊群，这在他的经历中，也算是一个缺陷吧。
长老和牧羊人坐在山巅的草地上，远近的群山和山谷尽可展望，唯独看不见河湾村，因为河湾村在山的拐弯处，不到近前，很难发现。长老虽然没有看见白云，但是眼前的风光也是难得一见，尤其是羊群在山巅上悠然地吃草，看上去让人心情放松，非常舒展。他问牧羊人，你经常来这里放羊？牧羊人说，是，这里山高，草多，地势开阔，适合放牧。有时候云彩也来这里。有一天我还在草地上捡到一颗星星。长老问，什么样的星星？牧羊人说，就是天上的星星，我捡到后放在手心里，太烫手，扔了。长老说，可惜了，以后再捡到星星别扔，放在地窖里，可以当灯用。牧羊人说，好，以后我再捡到星星不扔。您也嘱托铁匠一下，他若再捡到月亮的碎片，别打制宝刀了，留着照明比宝刀用处大。长老说，铁匠不听话，他看见什么都想打造，没事的时候，他经常把拳头烧红，然后锻打。你没发现他的拳头比别人的硬？牧羊人说，还真没注意铁匠的拳头。
长老与牧羊人聊天，几天来所说的话，超过了他们之前说过的所有的话。
一连几天，长老都和牧羊人一起来山巅放羊。长老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他想，总有一天，我会在山巅上看见白云。他越是这么想，云彩越是不来，好像对他是一种考验。这期间，有些羊在慢慢长大。羊这种动物，像是哲学家，无论男女，都爱留胡须，即使是刚出生的小羊羔，也假装有学问，留起胡须。尤其是白羊，身穿一件白色的羊毛衣服，看上去干净美观又贴身，让人产生抱一抱的欲望。
终于有一天，长老和牧羊人在山巅上等来了白云。这是一天下午，最先出现的是一丝云，像是纺织的女人们抽出的一条棉絮。女人们似乎天生就喜欢丝状物，她们防线，养蚕抽丝，实在没有丝的时候，就长头发，头发是人们从头顶抽出的丝。羊也是，羊从身体里长出绒毛，相当于自己给自己长出一件棉衣。云彩也是，一丝一丝长出来，云彩是天空的绒毛，当绒毛越聚越多，就成了云团，仿佛一座座棉花垛，堆积在天上。当白云飘到山巅上，与牧羊人的羊群混在一起，你就分不清哪些是云彩，哪些是白羊。长老感叹道，难怪黑羊变成了白羊，云彩这样白，怎能不染色呢？
正在长老感叹的时候，从云彩中走出一个仙女，长老当场认出，这个仙女是七妹，是七仙女中的最小的七妹。
长老问，是七妹吗？
是。七妹回答。
长老又问，你在云彩中做什么？
七妹说，我来白云中采摘一些小雨滴。
长老说，我听说你用雨滴养月亮？
是。七妹也不隐瞒，回答到。
长老又问，那你知道白羊是如何变成的吗？
七妹也不回答，用手撕扯一团白云，当场用云彩做出一只白羊。做好的白羊跪在七妹脚下，仰头叫道，妈，妈，妈妈。七妹也不答应，她用手抚摸着这只白羊，仿佛自己亲生的孩子。
牧羊人看到七妹用白云做出一只白羊，当场就惊呆了。
长老也惊呆了，他立即醒悟，原来白羊是仙女的孩子。
长老和牧羊人回到村里后，闭口不谈白羊的事情，就像没有这回事一样，但是内心里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为此，三寸高的小老头追问过长老和牧羊人，他们都含糊其辞地说，可能与仙女有关，但是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三婶也问过长老，长老说，你去问小老头吧，我跟他说过，他或许知道。
20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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