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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变成荒凉的景象,变成无所谓的模样

 2016-12-05 

提到青春,我脑海总会出现太阳的意象。青春虽不尽是美好,也仿佛永远值得我们怀念。那时我们都还年轻,不曾见过太多物事凋谢,情分义断。时间还没销蚀容颜,摧垮身体。但我们可能也会为这样的青春感到遗憾,遗憾它太过波澜不惊,没有足够念想的情节。当有人惋惜于青春失去了重量,却不知世界外面还有一批孩子则面对着过重的青春。

如果被掏空的是人生

我们还会不会歌唱?

父辈的青春,依然有着许多苦难的成分。在最好的年纪不能读书上学,为温饱发愁。半百十年,这个国家焕然一新了,新的一代似乎不会再经历苦难。但张扬自我的年轻人,仍有许多苦恼,最大的苦恼便是毕业以后不想去上班。

窦文涛

看窦文涛主持的节目《圆桌派》谈到了这个话题,几位嘉宾有提议,不想上班可以去开网店,搞客栈。若有经济基础,可以各处晃荡一阵子,目标也许就清楚了。陈丹青老师则说这都是“和平年代”太久,冒出来的毛病。能有班可上,可是他们那时候求之不得的呢。

上班族总在抱怨,但他们的生活大抵也没有如此不堪。争取减重,找回失重、无所事事的状态也不见得会是好事情。现在起码他们还能拥有一些慰藉内心的事物:音乐电影、聚会假日。主流媒体也是跟他们并肩一道,呼吁人们更多关注工作压力带给年轻人的心理焦虑,寻求生活质量提高的可能。


他们也许从来不会想到,在他们为“身体被掏空”而共鸣时,还有同样规模庞大的一群年轻人,他们的人生已经被掏空了。而他们的世界鲜有人提起,在无声中生长,又悄然萎落凋谢。可能只有亲眼所见时,才会让我们发出一丝感叹:“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活着?

他们,就是在工厂上班的人,充当机器螺丝钉的人。一个个都没有学业负担,也没有未来规划,一股脑地瞎活着。陈丹青说他完全能够理解他们,是因为他当知青那会儿,跟这些人同病相怜。被现实逼进死旮旯,没人过问,他甩不掉,更接受不了。而他感到幸运的是可以暗暗期待文革早一天结束,灰心的挫折感,激励他奋斗。绝望的工人们呢,好像是只能在煎熬中捱过一生。如果说父辈尚能从无序的混乱中呼吸到自由的气息,那么他们则像是被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地牢,这比苦难的生活更让人绝望。


纪录片《轮回》剧照

我记得今年在一家销售公司的培训课上,培训师曾毫不客气地说:“在工厂上班的人就是他们养的一条狗,是随手可抛的废品”,问我们同意吗?没有人不同意,虽然我也相信如果工厂制度足够完善合理,选择在工厂上班,未必不如西装革履地待在大公司。

在城市人眼中,驻扎在边缘的工厂,只是工业发展的一种象征,他们永远不会走进工厂大门。但城市的万物,我们生活的四面,都与工厂有着密不可分的连接。然而工厂却是大多人不了解、无心过问的边缘地带。那些工人偶尔也会闯入进繁华的都市驻足,但同样不会和主流世界发生任何形式的交流。


2016,7 摄于上海

在农村贫穷、教育落后的地区,许多人的家庭半辈子都要跟工厂难解难分。大半失学的孩子将无奈走进工厂,他们要很长时间才能意识到新世界给予他们的是怎样的命运。没有技能的父母,为了孩子也多会在工厂度过他们无依的中年。忍受着工厂里极度痛苦的生活,被它腐蚀,流徙般地在工厂之间来回逃窜。富裕与否,苦役的生活便极难再改变。

我好像能够理解为什么绝大多数工厂存在着如此多的矛盾弊端,这样诡异地存在着,直到温饱不愁、强调公民尊严的今天,仍无法改善——是工厂里平庸无能的人,他们无处可去,时间也无处可用。

没有选择的选择

没有苦闷的苦闷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理解身边那些离开学校的孩子,为什么大都选择去了工厂。

周围的例子证明,蛮干独立的人更容易走向世俗上的成功,而绝不是年复一年留在工厂的人。后来我想明白了,就同我的经历一样,他们中断学业后,尚不具备独立的能力,其实是没有任何选择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怎样走到社会上立足,选择一份适合而接纳他们的工作。只能在家人、邻居的带领下,送到容纳最多人口的工厂地带。即便以后他逃离了出去,在思维养成的作用下,很大一部分只不过是再自主地选择一处新的工厂落脚。

留在工厂,不否认它的薪水待遇好过很多体面的工作,一部分人能在岗位上得到升迁。就像我过去的一些同事们,会被连年增长的高额工资捆绑,而忽视掉自己对岗位热情的全然丧失,嬉弄度日的重复乏味,纯粹为了工资把一切都贱卖出去。他们变成了最懒散、悲观虚无的机械人,食用着被嫌弃的文化垃圾。尽管他们才二十几岁,却好像一辈子都烂死在工厂了。你可能会觉得这很难接受,事实是他们适应的很好。他们已经走不出工厂了,那么摆出一种对抗的姿态,想要证明人生价值,都是空泛的自寻苦恼。


2015,12  工厂雪景

工厂就是这样一个让人不思进取的地方,它会吞噬掉人们更多创造的可能,也会不负责地切断他们应对未来时代变迁的能力。工厂的教化奴役,也让他们变的格外胆小,窃贼偷生者一般苟苟地生活在属于他们的安全小世界。除了出外购买物品,与外界几乎就中断了所有联系。

而那些熬过了离职期的人,不管工厂的规章制度,让他们感到多么痛苦无望,他们也会死心塌地留在工厂。因为他们坚信留在工厂是他们这类人唯一的选择了,他们丧失了探索另一个领域的勇气。就像我决定辞职的那一天,感觉自己犯下了什么深深的罪孽。

工厂的劳工也大致分为这两种。对生活和感受全都麻木的人,真的非常适合待在这里。他们不幸,却不由其他人施舍怜悯。当然还有一类工厂,充满着人性化的自由,没有太多受役的意味,工人也并不麻木,他们可以在下班后享受充足的家庭、个人时间,反而没有其他工种的太多精神苦恼。另一种就像是陈丹青老师提到的富士康跳楼自杀的诗人,痛苦的青年,排挤到工厂的人。


许立志

他说的青年应该是许立志,一个生于1990年的男孩,流水线外的宿舍间,沉默的他写了几百首现代诗,没有光亮的未来让他二十四岁那年结束生命时写下:

我想再看一眼大海

目睹我半生的泪水有多汪洋

我想再爬一爬高高的山头

试着把丢失的灵魂喊回来

我把自己丢进尘埃

再不说一字

没有进过工厂的人,很难理解那是怎样的绝望,一眼看穿尽头,走下去沿途却只会收获满篮子的心灰意冷。所以一些关于工厂的纪实书籍,无论是张彤禾的《打工女孩》,还是作家丁燕的深入工厂调查,她们得到的都是作为旁观者的隔靴搔痒,矫情腔调。反倒是老外何伟,老练地总结工厂是“有各种机器轰鸣,就是没有人声(人生)的地方”。


而我觉得那些大学生暑假工,短暂逗留工厂的人,其实并没有真正意义上进入了工厂。因为他们知道,不用多长时间,他们将会离开那里,与它彻底说再见,把它视为一段摧残人心的灰色记忆遗忘。一些人留下的苦涩不堪的书写,更是把那些打工者排除在了人类之外。在工厂位居高位、不用在最底层劳动的人,也不会懂得咫尺外车间那些人的吼叫,自暴自弃。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呢?在一家管理不算太严格的工厂,生活了将近两年的我,可以把它形容为一部与领导斗智斗勇、不愿加班、争取周日休息权益,再跟所有想欺负、羞辱你的人的对抗史。是阅读路内的《少年巴比伦》,在那段时间拉着我不走向崩溃。我从书中的这一句话:“我和身边的世界隔着一条河流,彼此都把对方看成是精神分裂”,得到了最大的安慰。



我们把自己丢进尘埃,整天弄得浑身脏兮兮,任何污浊不堪的工作都应付的来。许多次下班后,倒在床上没脱工服便睡着了。新来的工人像一群傻子,听从调令四处游荡。那些在厂里待久了俗称老油条的人,则吊儿郎当、偷懒耍滑。但傻子也有比他们幸运的地方,就是他们不喜欢没日没夜地卖命工作。为了挣取加班费,除非法定假期,这里的工人便永远不会休息,连月工作。没有任务可做时,他们也由衷乐意待在岗位,即使躲在角落翻看手机,闲聊打发时间。


工厂的时间流逝格外迅速,如果不把自己从循环的日子中拯救出片刻,会发觉工作一年如一瞬间,浓缩为一种姿态,干涸没有内容。为了把时间拉长,搅浑它的整体,在一开始我会编造各种理由在周日请假,失效后便趁清晨空无一人时溜出工厂,哪怕第二天会被领导吼骂。他们永远不会理解,我逃避加班的理由是什么。而到每月发工资看到张贴的工资条时,我才会有些犯悔上个月没有多加几个班。也许时间久了,我同样会把更多的时间拿来置换可见的金钱。



《天注定》剧照

工厂也是一个大熔炉,并不全是“残渣”。在这里可以遇到各种各样的奇葩,但归根他们还是可悲地沦为了相同趣味的人。他们深藏不露,很长时间我才发现身边的同事,既有大学学过画的人,大学学医的人,也有学音乐整天哼哼唱歌的傻瓜。也许一个差池,他们会成为音乐家,了不起的画家,他们是怎样来到这种境地的呢?会有许多年没有回过家的漂泊浪子,会有人偏执地厌恶上班,一连半个月躲在宿舍抽烟打游戏。只是活下去,什么也不想。


2015,12摄  工厂一个乐观的小胖

我还记得十八岁生日那天,被领导痛骂一顿,躲在花园旁整整哭了几个小时,而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我厌恶了生命的存在,工厂的第二年,拒绝再跟家人朋友通话,拒绝与同事交流。暑假读大学的哥哥乘长途客车来工厂,我羞耻于被他看到自己残秽的模样。我积攒了许多许多有关工厂诗意的、冰凉的记忆,似乎还有些是故意问别人做素材的,却总不愿提笔书写。

一门之隔,悬殊若是

前段时间梨视频曝出了“常熟童工事件”,云南文山的辍学孩童被骗到江苏服装厂做工。那些未满18岁的孩子每天面对着计件大量的工作,无法辞职的困局。我仿佛从他们的生活中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我有些幸灾乐祸地想:“反正我经受了,你们就咬牙忍着吧。

但当我听到有些舆论指出,媒体不该这样粗暴地报导童工雇佣,而是还应该考虑现实,适当降低用工年龄。毕竟已经从教育体系里离开的他们,为了生计似乎已没了任何可能。视频中那些生活接近奴隶的童工,如果也能清晰地旁观自己的生活、未来,听到这种话不知会如何作想?

这些评论家抛出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也得不到答案,但我知道这种血汗工厂只是更加把他们的人生作践的一文不值。


我问过许多工友对工厂生活的感受,他们有人还有更远大的抱负:在工厂坚持三四年,攒些钱回家开超市,自己做生意。

有人则不断追责过去待在电子厂那晦暗的年月,悔恨人生彻底被工厂毁弃了。

还有人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最后的规划,不顾身体状态,劳碌至死。将积蓄留给孩子,他们对这劳苦的生活一无所求。

张恨水有篇散文《对照情境》,写在北平的羊肉火锅馆,富贵人家身拥重裘,乘御寒轿车。玻璃门外乞者身披败絮,瑟缩门下。哀叹:“一门之隔,悬殊若是。然记得当年,固无人稍稍注意也。”最让他膈应的并不是人们已经不再能够互相理解,大数文化人也没有了悲天悯人的胸怀。是隔在门外的他们,没有人在意,早已被话语主导者视而不见。

工人阶级风光的日子过去了,与己无涉的外界不理睬,工人中也没了那些领导代替他们发声的精英,顶多只有一些觉醒但只能自保的逃亡者。

我不知道有多少工人的生活,跟过去被压榨的劳工无异,这似乎不该是文明社会容许的现象。更何况他们那凋落的生活,也再没有了依托罢工游行解决的可能。

一切就这样忍受着趋于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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