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59年直至去世,彭德怀写下了大量的文字。1982年后,这些文章被收编成集出版,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的波澜,甚至创下了建国以来国家领导人回忆录销量的最高记录。
那么,这部名为《彭德怀自述》的珍贵文稿是如何在动荡中幸存下来的?
1959年7月中旬庐山会议后,彭德怀被免去了国防部长等职务。
1959年秋,彭德怀成了高级党校的一名特殊学员。 校长杨献珍因同情彭德怀的不幸遭遇,特地给他安排了两位教员,到吴家花园为彭德怀辅导。
学习期间,彭德怀每周都要亲自去党校两次,参加集体学习。
彭德怀为什么要进党校学习呢?
这是因为他“对马列主义基础的许多学说根本不大懂”,是“经验主义”,“不是马列主义”。
因此,他下决心要弥补自己在理论修养上的缺失。
当看到虚夸报道时,彭德怀不禁感慨万分,写下这样的感想:“人们如果把认识加以片面夸大,认为只要主观意识就可以创造出奇迹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就不能不在具体事物中滑进唯心主义泥坑里。”
从1960年起,彭德怀在学习马列主义和毛主席的经典哲学著作的基础上,开始冷静思考对他的批判。
1960年4月,彭德怀重读关于自己的处分决议。他凝视着这份彻底改变了他人生命运的红头文件。决定要勇敢地回答它。
于是,他不分昼夜,奋笔疾书,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写出一本长达五万余字的笔记。
会后,彭德怀批评到:……既不正视这一严重事实,又不悬崖勒马进行调整……结果事与愿违,愈陷愈深。人民将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能改正这个错误。
彭德怀还严厉地批判了当时那些“时髦”的口号和做法。
之后,彭德怀被扣上了很多帽子。
针对这些肆意诬陷,彭德怀愤然批驳道:
真的是'伪装爽直、伪装朴素’吗?我认真回忆了自从加入共产党几十年以来的历史进程,对党和对同志是坚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是根据自己对客观事物的认识而言论和行动,根本就没有什么“伪装直爽”。在任何场所说话,从来也不看别人脸色,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彭德怀意犹未尽,他又在《决议》上面批驳道:“宁左毋右,再来一个宁左毋右,将要出现一个十分严重的局面。”
可是,在那个背景下,又有谁能听到彭德怀发出的这些悲怆的呼喊呢?
1962年,经过深思熟虑后,彭德怀决定给党中央和毛主席写一封长信,把自己一生的经历和功过是非,特别是错误和缺点说出来,请党审查。
6月中旬,彭德怀写完这篇长达八万两千余字的信。
6月16日中午,彭德怀驱车前往中南海,把厚厚的一个大信封交到杨尚昆的手上,请他把八万言长信铅印多份,送给中央。
而后,彭德怀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候中央的回音。
然而,两个多月过去了,他仍然没有等到回信。他为此愁眉紧锁,焦灼不安。
8月22日,彭德怀忍耐不住,再次伏案挥亳,给党中央写了一封信。
信中说道:“我阅读了今年一月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文件以后,于6月16日写了一封信给主席和中央,想蒙审阅。我写那封信的目的,只是为了想把对我所犯错误的性质弄清楚。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其他企图。”
在信的末尾,彭德怀写道:“请求主席和中央组织专案组审查,处理我这一莫须有的罪名。如查有确实证据,愿受党的纪律和国家法律制裁,哪怕是处以死刑和开除党籍,都是不会怨恨的。”
9月24日,中共中央八届十中全会在北京举行。
会后,彭德怀感觉到,自己的问题非但没有缓解的迹象,反而“升了级”。
首先,原来他可以阅读中央文件和通知的权利被剥夺了。
其次,吴家花园门口的岗哨突然增加了,警卫荷枪实弹,高度戒备。
以前和自己相处融洽的战士们,也被迫收起了笑容,一名平时和他走得很近的战士也被提前复员了。
每天的言行要被记录下来,到吴家花园的人员和信件要做好登记。
白天出去散步,身后紧跟着两个战士……
1962年年底,彭德怀再次写了一封信,对横加在他身上的六个罪名一一作了回答。
和以前一样,他的信依旧是石沉大海。
彭德怀心灰意冷。此后三年,他再没有给中央写过信。
从1963年起,彭德怀开始总结自己的戎马生涯,写出了四万多字的军事文稿,可惜这部兵书只写一半就放下了。
1962年7月底的一天,彭梅魁(彭德怀的侄女)走进彭德怀的书房。一直以来,都是她帮着伯伯整理房间。
彭梅魁收拾完,彭德怀对她说:“你坐下,我和你说个事。”他打开一个加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纸袋。“梅魁呀,从现在的情况看,我的问题一时是解决不了的。”
彭德怀拍拍那个纸袋,低声地说:“我这包材料放在这里不行,还是你替我保存吧!”里面包含彭德怀书写的所有自述材料。
彭德怀把纸袋打开,取出里面的材料,一一清点给侄女看。他说:“梅魁,这些材料非常重要,是对我一生历史的回顾和总结,关系到伯伯的政治生命啊!我的问题迟早要搞清楚,等将来用得着的时候拿出来,为我争回清白。你是最了解伯伯的,务必保管好,千万不要弄丢了。”
彭梅魁接过材料,心里沉甸甸的。她说:“伯伯,您放心吧,我一定会保存好的!”
临走的时候,彭德怀又叮嘱道:“手稿绝不能遗失,如果到了外国人手里,那就真的变成里通外国了。”
回到家里,彭梅魁用布把材料认真地包好,然后放到衣柜的最下层,用一些平时用不着的衣服和破烂东西压在上面。
为了保密,她甚至没有向丈夫张春一和孩子们透露一个字。
这年秋末,彭德怀的处境越发险恶。
彭德怀对彭梅魁忧心忡忡地说:“我的那包材料放到你那里不妥,还是拿回来吧。”
1962年年底,彭梅魁把保存了几个月的材料悄悄地还给了伯伯。
彭梅魁
1964年春天,彭梅魁去见伯伯,她说:“我想趁这次回老家把那包材料带回去保存,总比放在您这里安全些。”
彭德怀点点头说:“这倒是个好机会。”但还是不放心地问:“那你打算怎么保存?”
“我把它埋起来。”彭梅魁早就想好了这个最佳方案。
彭德怀低头思忖一会儿,说:“好,就这样吧。”
回家乡后,彭梅魁关起门来,和母亲说起伯伯交付的大事。
她拿出材料,问妈妈周淑身怎么才能保护好这些手稿。
周淑身和女儿想到一块儿了,她说:“埋起来。”
彭梅魁和母亲商量后,觉得灶房里干燥,又不显眼,埋在那里比较稳妥。
彭梅魁找来一个小口瓷坛子,把伯伯的手稿放进去,她又弄来几大块生石灰,塞在上面。最后,再用一块白蜡封好了瓷坛盖口。
周淑身指着灶脚下的一块地方,示意在那里开挖。彭梅魁准备了一堆柴和一把斧头,有人进来的话她就装着劈柴。
一会儿的功夫,彭梅魁就把土坑挖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瓷坛子放下去,用柴和稻草把那一块新土盖得严严实实。
彭梅魁做完这件大事,长舒一口气,小声地叮嘱母亲:“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不能再让任何人知道了,千万千万啊。”周淑身点点头。
在家住了几日,彭梅魁就匆忙返回北京。她把整个过程告诉了伯伯。
彭德怀满意地说:“梅魁,谢谢你了!这样做既防虫蛀,又防潮湿,真是万无一失啊!”
1967年7月底,彭梅魁跟丈夫张春一商量:给老家写了好多封信也不见我妈回信,我都要急死了。现在最不放心的是伯伯托我保存的手稿……我真想回去一趟。”
张春一说:“我哪能让你一个人走呢,要回去,得咱俩一起走。”
回去后,彭梅魁才明白,双方都没有收到信,是因为邮路中断了。
周淑身低声地说:“梅魁啊,我就担心那个东西,要是……把这老屋子给占了,可就不好办了。”
于是,他们就去找堂弟彭康志,说明手稿的来龙去脉,让堂弟参与保护这些珍贵的资料。
彭康志听完,没有任何迟疑就爽快地答应了。
最后,他们决定手稿还是不要藏在家里。
第二天,彭梅魁和彭康志到屋外物色埋藏手稿的地点:一是家门左边有几棵枇杷树的那块平地;二是从屋子右边向上走到山脚,在彭家两位烈士坟墓旁,有块自留菜地。
彭梅魁让堂弟选择一处,并叮嘱道:“这个地方只有你、我和妈妈三个人知道,千万不能透露出去。”
彭梅魁叮咛彭康志:“这可关系到咱们彭家人的生死啊!”
1968年春天,宣传队员走进彭家屋子,里四处搜查,但是一无所获。
1969年4月,彭梅魁送妈妈回老家,决定把伯伯的手稿带回北京保存。
彭梅魁认真检查了手稿,纸页边角处有点磨痕,个别纸页因受潮留下了小斑点,但整个材料完好无损。
她把伯伯的手稿贴在胸口,欣慰地说:“康志啊,真难为你了,伯伯的材料保存下来了。”
彭康志说:“也不知道伯伯现在怎么样了,这些材料是伯伯交给咱们的,拼死拼活也要保住,梅魁姐,今后就靠你了。”
彭梅魁把手稿带回北京后,专门做了一个带夹层的小樟木箱子,她把手稿小心地放进夹层里。
1974年11月29日,彭德怀元帅在北京病逝。
而秘密保存在彭梅魁家中的手稿和它的主人一样,经历了一次次磨难。
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时候,北京深受影响,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防震棚,人们在惶惶不安中度日如年。
彭梅魁一家也搬到防震棚里躲地震,她将手稿放到一个旧书包里,昼夜不离身。
睡觉的时候,她把书包带缠在手腕子上。
时间来到1978年春天,彭梅魁从报纸上看到黄克诚复出的消息,她欣喜异常。
几经周折,她在医院找到了黄克诚。
彭梅魁告诉黄克诚关于书稿的来龙去脉,黄克诚听后感叹不已,称赞彭梅魁姐弟有勇有谋,做了一件大好事。
彭梅魁问道:“这些手稿是上交中央,还是自己保存?”
黄克诚说:“自己保存难,容易损坏,我看还是上交党中央好。现在中央很忙,以后找个适当的机会再交吧。”
彭德怀被平反昭雪后,黄克诚认为上交手稿的时机成熟了。
1979年1月3日,彭梅魁给中共中央秘书长写了一封短信,附在伯伯那包手稿里,请黄克诚代交。
翌日,黄克诚神情肃穆,缓步走进秘书长的办公室,手里捧着一个纸包。
秘书长轻轻地打开包在外面的60年代的旧报纸,看到笔记本和泛黄的稿纸,那上面的笔迹苍劲有力,原来是彭德怀元帅的手迹。他伏在办公桌上,急切地浏览起来。
读完,他拍案叫好道:“说得多么透彻,多么准确!”
同时,他又疑惑起来: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彭德怀的这些笔记手稿是怎么保存下来的?
黄克诚笑着说:“这是彭德怀同志的侄女彭梅魁,在母亲和弟弟的帮助下,冒着危险保存下来的,算来有17 个年头喽,不容易啊!本来在你主持中组部工作的时候就想交给你,彭梅魁同志怕你忙,让我在方便的时候再交给你。她只要求你给她写一张收条就行了。”
“好,我这就写。”他边说边铺开纸,写道:
克诚同志并梅魁同志:
今天上午,克诚同志交给了你要他转给我的彭德怀同志的一批手稿。计:5个32开笔记本,一个22开笔记本,一封给中央的信的手稿,一份注有眉批的“庐山会议文件”。
我当作珍贵的历史文物转给中央。
这封信是我给你的收条。
胡耀邦
1979.1.4上午
1982年3月,《彭德怀自述》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第一版13万册运到各地书店,不到半个月就被抢购一空。
有的读者几次跑书店询问,有的读者整夜排队等候,没有买到书的读者纷纷写信或打电话向出版社和书店索书。
人民出版社紧急决定,日夜开机,加印200万册。
5月,加印的新书刚投放市场,全国各地再次出现《彭德怀自述》热销的场面,这本书创下了建国以来国家领导人回忆录销量的最高记录。
这是几十年来中国书市罕见的现象。
人们无不感叹,作为功勋卓著的老元帅,在那样困难的情景下,他是如何凭着惊人的记忆力,趴伏在阴暗的囚室里,一字一句写出一部我军数十年的征战史,写出一部从深山的贫农之子成为开国元勋的奋斗史的。
读者们在给报纸杂志的信中说:
“彭老总丹心照日月,刚正垂千秋,他至死都惦记着人民,人民永远缅怀他。”
“《彭德怀自述》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正气歌,是我们做人的一面镜子。”
“《彭德怀自述》好就好在真实,真实的东西最感人。它使人沉思,使人振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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