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nna是小镇里最优秀的摄影师。
如果一辈子只有一个理想，那么她希望，她从未带给过他人不幸。
再次搬到这座旧式的干净阁楼时，房屋的对面已经换了新的主人。Jenna的天台玻璃上，似乎还有当年曝晒照片的痕迹。她的长发，从颧骨间泻下来，透彻的美，似是临摹的旧模本。晴天的晌午，有阳光照进来，一片一片的碎斑，构成了光与影，那几乎是她的整个世界了。
她觉得，假如爱只能被切割，那么除了给予相机胶片外，她还可以忍痛让出三分来，给一位多年来带着她行走的男人。
他是Jenna父亲的战友，Jenna的家庭在部队遭遇变故，他便带她走了。他是个相貌年轻的男人，他带着她走了很多地方，终于在璀璨澄明的上海落下脚来。
Jenna没有继续学业，他为她买了相机和大团的胶卷。照什么？老旧的木房屋，笙歌的大上海，还有他的脸。很多人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她只关心那一团胶卷此生能不能用完。她也会尚存稚气地笑，反问他说：“背着这样的狐疑，我是不是害你不浅？”
Jenna的猎奇本质，自此开始。
男人谋了一份稳定高薪的工作，园林设计师。
在Jenna心中，他是再优秀不过的男人。她将他的相片用金色的条绳串联起来，挂在宽阔的天台上。他下班以后对着她笑，说自己怎么无缘无故被当作衣服晾起来了，会随风刮走的。Jenna这才将它们收起，镶嵌在玻璃窗间，他看着她拍摄的不同角度的脸，有明显的深褐色胡须，也会自顾地笑自己老。果真在第二天，他刮掉胡须，却明显有青色的胡楂儿覆盖着下巴。Jenna突然欢喜，日子素常且美，她原本也以为生活就这样恬淡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带着女人回来，而Jenna，也有了她的新猎奇。
Jenna离开了，打扫了一遍天台，留下一张手写便笺，简单地注明了四年之余的感谢，她没有留下什么，反而带走了那台重载照相机。
乌镇是个可以疗伤的城市，十月向来人如云密，Jenna坐上去嘉兴的火车，置身在人来人往中，像是奔赴自由的舞者。
Jenna成了乌镇年纪最小的摄影师。自清晨到日暮，梳洗，拍照，观景，晒谷。似乎有着无限意义的事情皆源于自食其力。她在一个满是雾霭的清晨，装上行囊走到小巷的终点，便看见了他。指尖弹着一首很老的歌。
今夜我依然在路上/依然在盲目地张望
那变得腐烂的理想/正在我身体里消亡
Jenna站在他的背后为他拍照，隔很远的地方，周遭行人各异，表情或诧异或投入，她向来习惯以映衬的方式突出表现对象的宏大。终于在一个人群离散的傍晚，他悄无声息地站到她身旁，轻拍她的肩膀，说：“姑娘，我就在你面前，拍正面吧。”
Jenna咧开嘴笑，遮掩被发现的尴尬，太阳站在山尖，她的头发被染成金黄色。肃穆，顽皮，他们就这样开始了默契。
Jenna买了新的数码相机，找她拍照的人会路过他唱歌的地方伫立聆听，再会意散去。
除夕之夜，在市肆里兜转，他对待Jenna的方式仍一如既往的阳光温柔。在一座能够俯瞰低矮木屋的亭子里，他放开蒙着她瞳孔的双手，说那是他发现的别人未曾到过的地方。他问她：“你可以看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自由吗？”
Jenna点头，说：“在我心中，所有的自由都像花儿一样在行走，如你，如你的吉他和你的歌。”
那个夜被她深藏心底，分不清星月和灯火，如羔羊般迷失在无尽的幻境里，他的歌涤荡如水，她的爱根生叶长。
傍晚的时候他会等Jenna，有些日子没去摄影，相约总是欢喜激动。他总是微笑，阳光里带有疲惫。认识了这么久，他们竟然没有问过彼此的背景。
临近千禧年，他送她一颗神奇的种子，种在亭林深处。她换上干净鞋子走到亭脚，就看到了坐在上面谈笑正欢的人。Jenna的泪水刹那间涌出，那些鲜活光景似被别人占据，如果我离开，你会不会和我一起？
Jenna后来才得知，他的城，就在这里，吉他与歌，只不过是他梦想的安逸。
遇见琳子，是很意外的事情，Jenna在飞机上捡到了她视若生命的东西。琳子笑容爽朗并朝她道谢，用浓重的东北口音问她坐在哪里。Jenna指了指她的旁边，然后看到她的脸开始绯红，竟有些不好意思。
Jenna从没有和一个人交谈到喋喋不休的境界，抛开往事，乐此相知。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眉毛稀疏，里面有一颗不明显的痣，是代表眉里藏珠，非富即贵？”
Jenna不禁喜悦，对一个邂逅之人赤诚心扉。不掩心事，倒不如同路相行。就这样，她跟着她回家。如果有一处住所，谁又甘于漂泊？若成就富贵，甘愿陪同度日。
哈尔滨郊区，琳子睡在靠东的一间，让给她里间的大屋子。
Jenna会激动强调：“琳子姐，你是主，我是客，你这样带一陌生人回家，又主宾倒置，不怕吗？我是个猎人呢，小心我把你的财物卷了去。”
“好啊，你尽管猎吧，把大富大贵都猎来。”
Jenna眼角湿润，其实她只是感动，那是发自肺腑的话，假如她总是幸运被宠的话。
琳子进入了上班状态，而Jenna则是继续自由摄影，她还是偏惯于带有胶卷的相机，让她从底板里看到黑白分明的样子。
琳子说：“自你来到这里，年后居然没有下一场雪。”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们已经熬过了气候恰好的夏天了。
琳子买来耐寒的绿色植物，由Jenna在家里打理，叶子相互对生，断面黄白。Jenna拿着相机从不同角度拍摄它的圆瓣，冲洗出来竟如同怪物。
下一年冬天，Jenna迎接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场雪。她看着琳子，心生爱戴，友人如此，定当恩至。琳子瘦削的锁骨藏在宽大的羽绒服里，爽朗笑容，那是她的坚强。
那个晚上Jenna抱着被子跑去她的房间，她嘴上毫无顾忌地损着，却挪出很大的空间让她放下被子。起风的时候，她为她掖被子，恍惚中可以听见她的呢喃：“如果我的妹妹没有和父母远去天国，大概和你一样懂事了。”
泪水无声地顺着Jenna的脸颊流淌，像化在心里的白雪。
冬天过后，Jenna去算了命。那是在琳子去世半年之后，她从房子里搬出来已经很长时间了。
“你的眉毛很稀疏，有一颗不明显的痣，是眉里藏珠，非富即贵。”
她的耳边一直响起她清脆快言的声音。是的，她死了，死在了工厂的一场大火事故里。
算命的先生说：“眉中生痣且眉毛稀疏，你的生命里有一场火险。”
Jenna走在无人的大街上自嘲地笑，为什么偏偏不是她？她甘愿只身一人与你相伴海角天涯。
Jenna没有等到冬天就离开了，带走了一盆万年青。她怕在下一场大雪到来时会万念俱灰，因为整个世界，再也没有那个陪她在雪中起舞的女子了。
她投去深圳的摄影作品获了特别创意奖，相片里，她看着这个回眸时凝神淡然的男子，笑了。或许，Jenna是一个猎人，适时出现适时离去，她在列车上，一路向南。
有人说：“回忆若能下酒，往事便可作一场宿醉，醒来时，天依旧清亮，风仍然分明，而光阴的两岸，终究无法以一苇航之。”
多少次，他在黄昏后陪着她去散步，她轻牵他的手，头发散在有着夕阳暖暖的风里，余烬的光芒包裹着这座城市。Jenna拍下墙垣，天际，植物和卢谂，是，那是他的名字，是她绮丽生命的开始。
胶卷就快用尽了。Jenna在山谷看着琳琅满目的莨菪花。
人们在互不相识的晚上道别昏黄的野草，低矮的山坡，红枫傲放。她看见土坡的表面漫上干净温婉的草池，流溢出色彩鲜艳的灵光，归溯于脑海中旋涡状的流浪，包裹了所有的温暖和生命。盈盛的夏天忽然就失去了踪迹。
这一年，Jenna在香格里拉。她觉得拍摄要像热爱每一个地方一样。大自然的秘密里住着如风的往事。
遗忘可成歌，情动难有时。
Jenna租了一间屋子住下，她已经会做很多美味的菜肴了。在一家摄影基地供职，协助他们策划摄影展览，偶尔也作为首席摄影师出席整个会程。其间总会有名流夸赞她的天赋，她也早就习惯如何对答，笑不多语。
直到那一天，她在展会歇息的时候，拿起抽屉里前几周的《云南日报》来看，一分钟内，倒在了千百人的典礼准备中。
从医院醒来，她见到被半块版面占据的醒目的“寻人启事”，泣不成声。
寻找：我生命里最爱的人。
寻找原因：因五年前负气出走而至今没有音讯。
外貌特征：大眼睛，偏黄发质，格子衬衫，擅用单反相机摄影。
请热爱旅游的朋友们多多留意，如有消息提供，请联系××，电话××，必有重谢。
2004年×月×日
附录：
怀念被阳光稀疏的日子
作为读者，你们可能不知道，一个煽情的老男人写下这样的文字是出于怎样的心境，如果不是用生命来爱，文字也不会深刻到爱与痛的边缘。
我和珍娜相差十七岁，当她十五岁的时候我带她栖居在上海，过着简单而美好的生活。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经常蓬松地扎着两条辫子，她喜欢黄昏的阳光，大概看着被阳光稀疏的影子，有着欢呼雀跃的表情吧。
在她十五岁那年，我给她买了相机。她习惯用长长的胶卷浪费地拍摄我的样子，然后讹我冲洗出来贴在天台的玻璃窗内。最初的时候（洗相）修改的师傅经常会说，这一定是个淘气的孩子照的吧，把你的眼睛、鼻子，嘴巴照成歪的了。我那个时候会在心里想，只要她开心，怎么都好。
我时常在傍晚载着她转上海的街道，仿佛那是她的乐趣，而我从未感到累。我看着她拍摄被夕阳染成不同色彩的云朵时咯咯笑的表情，不禁暗自感叹，这个小姑娘什么时候长大呢。
她的相片第一次得奖时，她蹦跳着抱着我。大概像是所有女孩子的依赖一样吧。依赖也好，不依赖也罢，总之她是眷恋着我的。
日子过得飞快，第二年的年末，因为我的善举而导致了她的离去，当时我以为她只是负气，毕竟十七岁是个叛逆的年纪。然而，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辞了工作，找了很多地方，连点头绪都没有。二〇〇〇年的时候我查到她获得过一次参展奖，是深圳举办的，但赶到那里时，由于没有通讯的关系，还是与线索失之交臂。
我整理了你的作品，亲自去厦门定做一个精品撰本。如果有幸你能看到我登录在各大报纸上的消息该多好。那样子等我回到家中时，你就可以为我打开门了。
我的小姑娘，你到底在哪里呢？
你知道我在等你长大吗？
你的卢谂
她的泪水滴在报纸上，打湿了上面的铅字。多么不该，五年中没有捎给你任何音讯。
Jenna在电话亭里，拨通了那串电话号码，然后屏住呼吸。
“喂，你好。”
“卢谂……”
她有些虚脱，她的软弱被另一端急切的呼喊包裹着，听筒里不断重复着：“是你吗？是你吗？珍娜……”
Jenna拼命点头，可是他，看不见。
他说：“你听着，我现在在厦门，你先回家好吗？你回去在家里等我，我过几天就回到上海，我们再也不分开。”
八月的末尾，Jenna回到了上海。
阁楼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天台的相片被抽空了。
她的房间放着卢谂亲手种植的相思豆，叶子纠缠，蜿蜒茂盛。五年了，它们也长大了。
打开冰箱看到很多已煎好的荷包蛋，都是双份的被冻在里面。Jenna忍不住哭泣起来，卢谂，你还是如此习惯地吃晚餐吗？
八月五日，Jenna接到他的电话，电话里说明天中午能够到达，正好为她庆祝生日。
八月六日，Jenna接到航空公司的电话，要回来的人永远回不来了。
八月十五日，Jenna收到了来自厦门的包裹。
那是一部摄影作品集，Jenna走过的地方和他后来到过的地方，其中有多张人群背影竟和她那么相像。扉页上，用带花纹的大理石拼成：
我在等你长大。
也在等着和你一同老去。
Jenna回来了，却永远地失去了她的卢谂。
这世间的爱，难言公平和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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