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抗战初期，龙山镇豪绅陈四眼组织了有四五十人的民团。当时正是国军大溃败时期，小镇上的人们都不知道日本人已在傍晚时占领了几十里外的县城，猝不及防，在深夜的睡梦中惊醒后，民团就集体成了俘虏。陈四眼投降了，民团成了治安军，也就是后来电视电影上所称之的伪军，四眼就是队长。治安军的制服给换上了，但日本人不怎么信任这支刚投降的队伍，没给配枪，说是怕走火。一连几个月，都只是让这支队伍跟随鬼子军队操练，没干别的。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五十来人的鬼子小分队就扛着枪，赶着差不多数目的治安军队伍在前面，行走在操练的路上。治安军队伍里的多数人边走边打哈欠，走在中间的少年人柱子和中年人大彪却在小声说话。
柱子：“……彪哥，听四眼说，新换的那个鬼子小队长龟田似乎对我们很不满意。我们练的那些走路，队列，刺杀，猫腰冲锋，都是饭桶，统统的饭桶。”
大彪一声轻笑后，更压低了声音，道：“他看不上眼，咱们才好找机会开溜。”
柱子道：“那是。咱娘要是知道咱跟在帮日本人的队伍里，肯定着急的不行。”
这时，前面的队员转过头插话了：“能开溜谁不想啊？可跑得了吗？上次我装打摆子，去看郎中，都有日本兵看着。”
柱子和大彪沉默了。就在这时，走在队首的陈四眼，发觉了什么，向他们走来，嚷嚷着骂人：“你们他妈的在嘀咕个啥！连走个路都在跟老子磨蹭！”大彪开口问他：“陈队长，咱要去训练啥科目？”
“练射击！”陈四眼没好气，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道：“知道吗，龟田少佐以前是皇军特工队中有名的神枪手！你们可别他妈给我惹事！”
柱子惊诧道：“神枪手？比咱胡子哥还厉害？”陈四眼“嗯”了一声，就匆匆去了队伍更后头。
柱子说的胡子哥就是跟在柱子后面一直低头走的那个大约三十出头的汉子，满脸虬髯胡子。他本名王克强，队里常称他为胡子哥。虽然距离很近，胡子哥似乎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还是跟在队伍里耷拉着脑袋。
二
队伍开上西河滩，伪军的队伍排在前面准备操练，鬼子的队伍高居在后头观摩，小河对面竖起了靶子。有鬼子来给每位治安队员配发了枪支子弹。
鬼子们站得笔直，刺刀擦得贼亮，精神抖擞。治安军却松松垮挎，没精打采。龟田撇着嘴，不屑于治安军的熊样，同时却也挺胸昂首，得意于麾下鬼子的精锐。
龟田随即点出两个日本兵，让他们为治安军做射击示范。两个日本兵雄赳赳上前，单腿跪地，三八大盖一端，眼前一瞄，砰砰砰，连发三枪，五十米的环靶，枪枪不离九、十环，两个鬼子打完，起立，正步归列。那是抗日战争初期，日本人蓄谋侵略中国，久经狠练的日本老兵作战技术实在很强。
龟田面无表情，微侧着头吩咐了四眼几句。四眼“嗨”的一声答应后，就对着治安队喊道：“太君说，你们有谁能做到这个样子的，放假三天！”柱子一听放假，心想有机会溜了，就晃着膀子走出列。只见柱子把倒背的步枪一掂抄在手上，却不学鬼子的样子单腿跪地，只是松松垮挎地站着。砰砰砰，随手打出了三枪。报靶上来，竟然也枪枪不离九、十环。龙山镇背山面水，地少粮缺，就得去山里打野味，很多青壮劳力也因此练就了一身好枪法。
龟田不置可否地冷笑，却回头对陈四眼说：“支那人不向皇军学习，没有正确的姿势，还是的不行！”陈四眼赶紧说：“那是那是，和皇军的相比，远远地不如。”没等陈四眼话说完，一声手枪声响起，柱子右腿跪下，只见鲜血从小腿裤管处流了出来。陈四眼这才注意到，龟田在跟他说话，眼神也丝毫没有离开他，但左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王八盒子，枪头上正冒着烟。
大彪眼里冒出了火，刚才没能一把拉住旁边的柱子，就知道要出事。这时柱子已坐倒地上，枪丢在一旁，双手抱住腿弯，痛得呲牙咧嘴。大彪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跨步向着柱子走去，想去包扎伤口。
龟田的脸阴沉沉。赵麻子给大彪使眼色，要他别出头。大彪没看，可站在队列侧前头的胡子哥却瞅着龟田。胡子哥蓦地一凛，龟田手中那只王八盒子枪口正对着大彪的肩头。不及多想，在电光火石间，他已经掂枪出弹，大彪右腿一麻，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
龟田全身震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镇定。手一摆，制住了旁边正欲发作的副官，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一下胡子哥，只见他跟在队伍里毫不起眼，皮肤黑胡子黑，站在他面前才发现他像座铁塔。龟田像刺刀般犀利的眼神盯着胡子哥，胡子哥却浑不知觉，眼神悠然望着远方。陈四眼弓身跟在旁边，打圆场道：“他替太君的教训那个松货！”龟田沉吟了一会，点点头，又回了原处。
有人出来搀扶柱子和大彪回到治安军队列。众人这才发现大彪裤管弯头，对穿了两个枪眼，人却只在膝盖“环跳穴”处被子弹擦破了些皮，连伤都未伤。治安队队伍里涌过一阵不小的骚动。
龟田看不惯这种骚动，他眉头皱皱，侧头用日本话对身边的副官道：“要想收服这些支那人，口服的不行，得让他们心服。”陈四眼还兼作日本人的翻译，懂些日语，他听后就凑过去讪笑道：“我等对大日本皇军确实心悦诚服。”龟田摆摆手，很出乎意外地没再发作什么。不过，照例上缴了治安军的枪支子弹，理由还是一样：怕走火。
三
十多天了，再没有操练，龟田说放假三天的许诺倒兑现的不错。只是白天晚上都把治安队员们关在一个小院子里头，重兵把守，还在门口加置了一挺重机枪，不让出进。
大伙跟外界的联系也切断了，连粮食和水都是日本兵送来的。困在院子里的人想要杀条血路出去，但商谈了很久，却始终不得要领，手无寸铁嘛！
最后的一天晚上，还是胡子哥沉吟道：“鬼子要这么刻意训练治安队的目的，很明显，是为了让治安队配合他们打山里的八路。龟田已经知道我们枪法好，我估计，下次围剿山上的八路军游击队时，会给我们配发枪弹和八路军对峙交战。我们怎么办？将计就计。到时大家看我信号，战场上来个阵前起义，和八路军里应外合，毙了这些小日本！”
大伙觉得这个方案可行，都再无二话。谋划确定，大伙也就放心上床，沉沉睡去。
门被一脚揣开，大伙都惊醒了。天蒙蒙亮，又是一天开始了，十多天不见的赵四眼又来传达起床操练的命令。从四眼嘴里，大伙了解到鬼子真的想剿灭山上的八路，近几天派了小分队去搜了山，没发现八路，就找回来一些乡亲殴打出气。
不知怎的，大伙心里感觉都有些不祥。
队伍开上西河滩，治安队排在前面，鬼子的队伍高居在后头。每位治安队员感觉脑袋后头皮发炸，是的，高居在后头的鬼子端枪对准了他们。更不同的是，左侧面新垒起的沙包上架起了一挺重机枪。场面上的气氛令人窒息。
一个鬼子过来，挨个给每位治安队员配发了步枪，枪膛里有子弹，但是，子弹只有一枚。大伙起初困惑，不久都懂了，因为有几个日本兵驱赶来了他们在山上掠来的乡亲，然后放任这些乡亲们渡过西河浅浅的河水，向远处奔跑逃命。可怜的乡亲们哪，他们怎么会懂得：这是一片平原，逃得更远都是活靶子！
龟田出来了，狞笑道：“我不多说了，这是对你们的最后训练，也是检验你们对皇军忠诚的最终测试。通过后你们就是效忠我大日本帝国天皇的军人。诸位，请吧！”末了，他指着胡子哥说：“你先来！”
胡子哥走了出来，机枪黑洞洞的枪口转向了他，这是看得到的。看不到的还有龟田的那支快枪。“怎么办？”胡子哥端起了枪，感觉自己手心都是汗，攥在手中的枪也抖动起来。就在这片刻的工夫，他心中已转过了数个念头：“我去杀了龟田吗？杀了龟田，鬼子把我们这些人都杀了，就饶得了前面逃命的那些乡亲们吗？”
慢慢地，慢慢地，枪身垂下了。胡子哥侧过身子，转回头，隐透杀机的眼神在治安队员们的脸上一一扫过，这种眼神柱子、大彪他们这些猎户都懂，当年胡子哥和他们打猎，遇上又凶残又狡猾的群狼叫阵时，猎户们互相望一眼就能约定同时出手。
龟田看出有些不对劲，向前迈出一步，吼道：“数三声，再不开枪，死！”随即他数道：“一――二――”
胡子哥心下再无迟疑，他转身，向前直冲，出枪，一气呵成。只是脚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一个踉跄，枪身也不免有些晃动。“哒哒哒哒”，只听见一窜机枪声响，却是龟田胸前黄呢子大衣上多了几个枪眼。龟田挣扎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就倒下了。所有日本兵瞧见了这等情景，又惊又怒，齐齐将目光投向重机枪手。重机枪手吓得呆了，满脸迷惘，似乎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向长官龟田开火。可是，治安队员们没有呆，抓住这稍瞬即逝的良机，枪头转后，率先向鬼子们开了火。原来，就在龟田向前迈出一步时，胡子哥看出龟田已撂在重机枪的枪口下，他假装踉跄，在极其刁钻的角度下，一枪打在重机枪的板扣上。胡子哥的步枪和鬼子的重机枪几乎同时开火，重机枪响声大，盖住了步枪响声。
鬼子们无暇去分辨这些，因为他们多数人已被一枪撂倒了，还剩下的少数正在和揉身而上的中国军人血战。中国军人也死了不少，可最终还是胜利了。
四
胡子哥没有死，在战斗结束后，这支队伍跟随他参加了山上的八路军游击队。在中华民族的独立和解放事业中，他多次担任特别任务，毙敌无数，无一失手。后来，战友们常用一个绰号来称呼他――枪神！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