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心设计的闲笔

——就《受戒》的写作特色而谈

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梦，成为心底的铭记。亦总会有那么一种冲动，想着要把这梦刻划下来，或文或画。

在《受戒》里，我们听到汪老说：“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虽然，这话只是在文章的结尾轻轻带过，而梦的意境，却一直贯串始终。梦一般是美的，但这篇文章里的文字并不华丽。它的美来自于那份质朴与流畅，让我们读出了一种协调的节奏、色彩和音乐美来。美是可以传递的，它通过种种方式最终触动我们的心。

一、 “短篇小说应该有一点散文诗的成分”

从文体上来说，散文和小说是有区分的。小说重在刻画人物和情节，用紧凑的故事情节来构架。而散文却重在布境写意，用形散而神不散的随意，来抒情叙事。一紧一散，二者似乎不能相随并行。然而，在汪老的短篇小说里，却总能让我们看到这二者的和谐同行，并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魅力。他用散文体做画意的描绘，来与人物的情意、情节发展相契合。在《受戒》里，我们就能深深地体会到。

《受戒》归根结底，应该是一篇爱情小说，写小和尚明子和农家女小英子一段纯美的爱情故事。虽是这样归纳，但通篇写情的文字很少，甚至连人物的心理描写，都被淡化。 我们来看这段：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小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 大伯一桨一桨地划着，只听见船桨拨水的声音：“哗——许！哗——许！” 　

明子与小英子初相识后，肯定会各有想法，各有表情。但汪老却用““哗——许！哗——许！”二声将其全部略去。是汪老不善于写？还是不愿写人物的表情和心理呢？不需要去猜测，因为这个不写，让我们有了想象的余地。这船上的人现在在想什么呢？又在干什么呢？怎么分手的呢？人的想像力都是无穷的，汪老就借了这种无穷，用“空白”造就余味。就象淡淡飘于风中的花香，看不见，摸不着，却让人沉醉其中，久久不能忘怀。

这种余味，我们经常可以在诗里面找到。我们在“哗——许！哗——许！”声里听到了一种诗的声音。这是有节奏的，可以听得到的，想像得到的一种动。这动，还隐喻着那一刻男女主人公微微的心动。

很多的时候，我们喜欢去追求一种圆满和完整。却往往发现，过于圆满的结局，就象一个豆大的句号，让人毫无念想。我们心心念念，割舍不下的却总是那些残缺的片断。

片断也许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完整。我们要敢于打破小说文体的各种交代与脉络，尝试散文与诗体中的点到即止，让小说与散文无壁地融合。象汪老所说的那样：“散文诗和小说的分界处只有一道篱笆，并无墙壁（阿左林和废名的某些小说实际上是散文诗）。我一直以为短篇小说应该有一点散文诗的成分。”

二、“语言像树，它是’活的’”

“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

“他是十三岁来的。”

一开篇，就是两段简洁得不能再简洁的“梦呓”。此处的语言，似一乡间老者的聊语，平淡、坦然，却又有一种历世的豁达。不用太多的描绘，也不用太多的感概，篇只初开，就有一番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达观之风隐隐若现。并用一种平静质朴的“语气”给整个小说定下了一个基调。

在整篇文章中，我们有时会觉得汪老写得太少。在我们认为他该写下去的时候，却是一个又一个的嘎然而止，惜墨如金。譬如写明子和小英子的爱情，总是对话多过描写。而且在你还没品足余味时，无痕地做了结转。

文章名为《受戒》，汪老却没有正面描写受戒的场景。在明子受戒时，汪老却让我们跟随着小英子的眼睛，游走庙宇风光，那么自然而又深刻。如果是我们，会怎样写呢？会用有意换无意，跳出俗套，避开直面，从而达到迂回曲折，出奇不意的效果吗？

当然，有时我们又会觉得他写得太多，比如，在介绍地理、风俗、人情时，他的笔就如打开的话匣子，由此及彼，越说越宽。在一般的小说里，它会被称作闲笔，而在这里却成为文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你不能不承认，这一路下来的行云流水和精心设计，为全文营造出了一种隽永和谐的艺术境界。

这让我想到了苏轼的写作理论：“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我想，汪老应该是有些受其影响的，故而他的文章常给人以一种“水”的感觉。

水是由水珠点滴汇聚而成，文章则是由语言来组织，行文之妙，也在于语言技巧的运用。“语言不是一句一句写出来的，‘加’在一起的。语言不能像盖房子一样，一块砖一块砖，垒起来。那样就会成为‘堆砌’。语言的美不在一句一句的话，而在话与话之间的关系”。 “语言像树，枝干枝叶，液汁流转，一枝摇，百叶摇；它是‘活的’”（汪曾祺）

汪老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用他活化了的语言，为全文构架了一种对称而又和谐的均衡，那毫无雕琢，活化成诗的语言，让全文俯首皆是纯朴淡雅的美，我们清清楚楚地看到：

“夏天开了花，一红一白，好看得很。”

“一亩种了荸荠，一亩种了茨菇。”

“头上一边插着一朵栀子花，一边插着一朵石榴花。”

“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

（文中图片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