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平行线，我们两个只会在那个叫‘非欧几何’的世界里交汇。”
一
对于自己的人生，欧烈山说不上满意不满意。对于无法选择的东西，他从来不会发表意见。
就像你去馆子里吃饭，如果是名师掌勺，你当然可以表示你希望鲍汁再浓郁一些或者牛排的腌制时间更长，但如果对方是驴肉火烧店的小伙计，那么最明智的举动就是拿上那个油腻腻的火烧走人。
欧烈山的人生像是一只被刻意调快的表，十五岁出国上中学，十六岁进入斯坦福大学，专业是法律和经济，二十一岁进麦肯锡当咨询师，二十七岁从沃顿商学院毕业，庆祝派对在凌晨结束，他把租来的公寓和公寓里的一切都留给了那个新来的学弟，包括他最喜欢的那顶洋基队的棒球帽。
在美国上学的时候他很喜欢看棒球赛，因为棒球赛很漫长和闲散，就像野营，你可以喝着可乐，听着场中的欢呼声，仰望星空。但以后这样的机会只怕很少很少了。好在因为人生比别人过得快了那么一些，他比别人老得也快了一些，对于必然失去的东西并不那么留恋。包括欧烈山这个名字，似乎也是为某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准备的。
三天后他出现在家族企业的董事会上，没有悬念地当选为新任董事长，爷爷和父亲都过来跟他拥抱，说些你是欧家的第三代，欧家的前两代人在中国站稳了脚跟，留给你的空间是无限的海外等等。
这就是欧烈山被注定的人生，好在那并非一只油腻腻的火烧，而是别人奋斗一辈子也未必能够得到的。
二
他并不喜欢陆知非这个名字，但他还是选了这个陆知非作为欧式奖学金的获得者，因为学校报上来的履历中，她简直完美无缺。
欧烈山本能地不喜欢完美无缺的人，经验告诉他完美无缺的人只是太过聪明，把缺点隐藏在了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但他像个清教徒恪守教义那样恪守着公平原则，既然履历中说陆知非完美无缺，那他就只能相信。反正他也不可能花时间去调查这个陆知非，她只是公司赞助的几支奖学金中某一支的获得者。校领导偏偏很重视的模样，把候选人的名单用邮件发给欧烈山让他挑选，面对履历上那些孩子气的面庞，欧烈山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留在美国的那顶洋基队棒球帽，直到他翻到这个陆知非的履历，没来由地皱了皱眉头。
没想到还有见面环节，助理说只是走过场，寒暄几句表示对莘莘学子的鼓励，答应了校方不好更改。
于是在那个阳光充沛的下午，在电教中心的报告厅里，陆知非和欧烈山对面而坐，窗外的银杏叶子哗哗作响，嫩绿色的叶片随风而动，像是翻转的贝壳风铃。
白衬衫、湖蓝色的齐膝裙、清秀而小的脸庞、清爽的直长发，在阳光里仿佛是透明的。这是陆知非给欧烈山的第一印象，直到很多年后，想起陆知非来，欧烈山脑海中冒出来的依然是那样一个女孩。
从履历看她那年二十岁，看装束比实际年龄成熟些，个子又高，坐在二十七岁的欧烈山对面，欧烈山很难按照最初的计划以资助人的语气问她的学业和未来目标。陆知非轻柔地笑笑，化解了欧烈山的沉默。欧烈山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履历上的陆知非，因为照片上那双漂亮的眼睛似乎能把你看透，此刻陆知非也是看出了他心里想的事。
“你把缺点藏在哪里了？”欧烈山随口问。在这么聪明的女孩面前，似乎没有必要说些虚伪的场面话，那段时间欧烈山的场面话也是说得太多了，有点烦了。
这时外面冲进怒发冲冠的女孩来，狠狠地推在陆知非的胸口上，大声说，“我要反映学校奖学金评选中的问题！陆知非她跟团委书记的关系好，团委书记暗恋她！”
接着又有团委干部模样的人冲进来，扯着女孩的胳膊要把她拉走，一边跟欧烈山说着道歉的话，一边偷眼看着陆知非。陆知非站得远远的，不抬头也不低头，目光转向一旁。
就在这件事快要变得不可收拾的时候，欧烈山起身说，“这位同学的情绪大概是有点激动，这样吧，如果你非要留在这里的话，我和陆同学找个咖啡馆聊两句就好。”他径直出门，身材高大的司机阻拦在陆知非和那个女孩之间，陆知非远远地跟在欧烈山背后出了门。
三
捐助人没有意见，校方自然也没意见，这件事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不过在两个月后，欧烈山意外地收到了学生会的邮件，说学生会想要举办一场万里骑行的活动，希望得到一些财务上的支持，派来和他对接的人又是陆知非。
谁说如今的学生不了解社会？欧烈山不由得笑了，学生会派出了他们最得力的募款专员，有了那件事，谁都会觉得欧烈山对陆知非没有恶感……也许还有些好感。
其实那天在咖啡馆他们只是聊了聊对马斯洛的看法，很干瘪很无趣，凑够了时间就散场。从欧烈山的立场出发当然要这么做，学校里天翻地覆的情事到他这里都是一些小水花，他当然不会过问，那只会湿了他的裤脚。
“那天的人就是团委书记吧？看起来蛮有前途的。”欧烈山淡淡地说。
这次见面的地方是在他的车上，秘书把见陆知非的时间和去银行开会的时间搞重叠了，陆知非走进楼门的时候欧烈山正好匆匆地往外走，交错而过的时候他拍了拍陆知非的肩膀，把她带上了自己的车。
欧烈山的车是辆不显山不露水的奥迪A6，公司还有银行贷款，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车比银行行长们的车更高档，但年轻人的心性还是让他对奢华有所追求，车内是全套的A8内饰，最高配的行政座椅，一寸厚的新西兰羊毛地毯，车载冰箱里总是放着几个水晶酒瓶，按照客人的重要程度，欧烈山会拿出1929年的迪狮龙白兰地或者普通的XO与对方分享。
他这么做既是为了省时间也有些存心故意，他心里已经把这个女孩定位成了“于连式”的女孩，《红与黑》里的于连，那个沉静、聪慧善于谄媚的男子，厌恶着阴谋伪善的巴黎，却又立志在那里大显身手。
他公司里就有不少这样的女孩，有意无意地接近他，想要省去二十年的奋斗，见得多了自然一眼可以洞穿。这种女孩有时会搔首弄姿，但其中最聪慧菁华的都让人如沐春风，如果你能清楚地认识到她们的目的，并且抵抗力够强，那么跟她们聊聊天吃吃饭聊聊马斯洛都不错。
他蛮喜欢和陆知非在咖啡馆度过的那个小时，虽然马斯洛很无趣，但那种感觉上很慵懒的下午，周围都是大学生，你想说话就说话，不说话也不会有冷场的尴尬，抬眼看对面的女孩半透明地美好着，又让人想念起戴着那顶棒球帽的时光。
他想调戏一下陆知非，让她感觉到被有权有势者恩宠的感觉，看看她在这种情境下的反应。轿车后排是个很私密的环境，专职司机又是上车忘带耳朵下车忘带嘴的一族，很多情绪都会在这里迅速地发酵。
陆知非坐进那辆车的前几分钟确实流露出了一点点的不自然，但很快她就恢复了那天在电教中心的样子，这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女孩。他们按部就班地交接了募款专员和捐助者之间应该交接的事，欧烈山答应了，然后就问出了那个有些尖锐的问题。
“您是想问他暗恋我是不是真的？”陆知非笑笑，“是真的，但我的获奖经历都是真的，绩点也是真的，我没作假。”
“你这么聪明当然不会作假，作假学院是会处罚的。但你走了捷径，递交上来的名单中，其他人都能看出缺点，你看不出来。团委书记花了很大的心思帮你改那份文件。”
“我知道，我利用了他，但我不会答应他什么。”陆知非说得很认真。
“你听说过于连这个名字么？”
“巴黎是阴谋伪善的中心。”
“那为什么还要去巴黎呢？”
陆知非扭头看向窗外，CED的高楼大厦流水般过，“坐在这种车里的人，看外面世界的感觉，跟坐在公共汽车里的人，是不一样的，对吧？”
欧烈山一愣，“没想过。”他确实没想过，他从小就坐在这种车里看外面。
“我把缺点藏心里了。”陆知非最后说，“他确实就是以为我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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