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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母张氏

我的祖母张氏

剡语里的“娘”字,有多个声调的发音,发音为上声,其意即是祖母,亦叠声而作“娘娘”;平声,意指母亲,则不叠声;而当读作去声时,指的就是姑妈,也可叠音。同一个字词,音之异同,则其所指大不相同,有语言学家寻出规律,谓其平上去入也即对应了与自己的关系远近,诚或如此。

娘(母)——娘(祖母)——娘(姑母),语言学亦是人类学。

我的母亲,我无缘喊她娘,我的祖母,我亦无缘喊她娘娘。我出生半年后,祖母与母亲相继去世,到得能喊一声娘与娘娘,已是后来在她们的坟前。

我还知道了娘娘的名讳,娘娘姓张,叫张凤珠。娘娘的娘家在天台西程,位于万年山顶,是新昌与天台两县交界处的一个农村。娘娘的父亲,也即我的曾外祖父,讳曰张小培金,可想而知他有个哥哥叫张培金,而娘娘的母亲亦即我的曾外祖母讳曰陈线花。而新昌话里,曾外祖父、曾外祖母与外曾祖父、外曾祖母,以及外曾外祖父、外曾外祖母这些老长辈们,皆统称为太外公、太外婆。

娘娘生于民国十五年,是太外公太外婆的大女儿,有两个兄弟,也有两个妹妹。其时国中军阀混战,正当孙大将军雄据江浙。娘娘的童年时光,天下并不太平,而随即又起了对日抗战。新昌与天台相继沦陷,而我的家乡与娘娘的娘家所在地却一直是国统区与敌后区的势力交汇区,虽表面上是南京政府的辖地,但和平和平不到,战事反而此起彼伏。

娘娘的青少年时期,乡亲们始终生活在日本人来来去去的惊恐慌乱之中。好在西程在山顶上,日本人轻易到不得。日本人投降那年,娘娘年芳二十,一个不识字的农家女儿,在此后短短几年内历经了丧夫与改嫁乃至骗婚与逃婚等厄运,然而女心深处也有着她的刚烈不屈。

娘娘起先嫁给黄沙坑王姓人家,但四年后即遭遇了丧夫之痛。那是民国三十八年(1949)的事,娘娘二十四岁。不久即有人来说媒。来者是天台左溪人,相亲对象相貌堂堂,可是谁知竟是替别人而来的。到了出嫁之日,左溪人一顶轿子来接,却不见新郎官本人,娘娘心里很不踏实,肚里生起疑问,想想会否有诈。轿子还是接了娘娘往左溪而去,路上也许有人说漏了嘴,说是要嫁的不是起初来看亲之人,而是另有其人,还是个坏人(坏人:方言,病人)。娘娘心情起伏,半路上几番要落轿逃走,却还是被抢了去。

到了左溪,所谓的新郎是个又聋又哑的驼背。果真是上当受骗。这现实的遭遇与张爱玲笔下《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何其相似!而我的娘娘却在三天之后从左溪逃了出来。她不敢回黄沙坑,也不敢回西程娘家,翻山越岭连路奔走,逃至拨云山(天姥山)脚,瘗在了藤坑(瘗:方言,躲藏)。藤坑村曾经是战时国统区的国民党县党部驻地,那时比一般的农村要闹热。

娘娘虽逃出厄运,但她头嫁留下一个年仅三岁的女儿,也随娘到了左溪,娘娘逃出时,女儿还孤身一人留在驼背家。后来是黄沙坑大伯赶往左溪接了回去,送到外婆家。娘娘暂宿藤坑,正筹谋着到上海去打工,也不想再嫁人了。但这消息传到了太外婆陈氏的眼前头,太外婆担心的倒是要把外孙囡留给她这个老太婆。所以她想方设法要给女儿再说一门亲事。

上海没有去成,兜兜转转,娘娘到底是嫁给了我的爷爷。

爷爷朱茂生是报国乡第十保国民小学即甘湾小学的教师。甘湾小学创立于民国三十三年的泡火声中。爷爷比奶奶大九岁,高小毕业后因家贫而弃学从农,后来做了小学教员,他热心乡里事业,以“拯民”自号,二十七岁时就当了报国乡第六保的保长,同时也辗转在屋檐坑、皇渡桥、甘湾等地教书。

爷爷先前娶过一房,还是在日本人过境入村的头一年。爷爷头一个老婆王氏生下一个女儿后即去世了。爷爷在屋檐坑教书时,孤身携着三岁大的女儿,有户潘姓人家怜惜这位教书先生,便收养了小女孩。这潘姓人家的儿子也是爷爷的学生,多年后成为了爷爷的女婿。丧妻后的爷爷孤身九年后,才遇见了娘娘。

民国三十一年(1942)七月至民国三十四年(1945)五月,浙江省新昌县城沦陷,县政府易为南京帜下,即所谓和平区,但县域并未全境沦陷,彼时新昌还有国统区、敌后区,实际上共有三个政府。我家乡天姥山与万年山地带属国统区,国军唱凯部队在域内持续与日军作战。主持抗战的县政府即驻在我家隔壁的里赵,易名为报国新村,报国乡即由来于此。

彼时报国乡的副乡长朱观政是我爷爷的族叔与老师,还有户籍员朱明是爷爷的族兄。也许是这一因缘,爷爷加入了乡自治团体,很快由甲长升到保长,也成了国民党党员与三青团团员。不过,爷爷的主要任务却还是在学校教书。直到国民政府败退台湾后的第二年,解放后的新昌县大行土改,原先的副乡长朱观政以及介绍爷爷入党的朱明皆被镇压了。这时爷爷顾及自身必会受到牵连,即从甘湾小学退出,打算回家默默地做一个农民。而此时,我的太外婆陈氏正在四处托人给女儿说媒,娘娘当时有个表姐嫁在甘湾,受陈氏之托,经这位表姐介绍,一九五一年我的爷爷与娘娘在甘湾相识,是年即偕归家中,结为夫妇之好。

娘娘的事她生前没有告诉别人,惟对黄沙坑带来的女儿亦即我的二娘(二姑母)说了又说,而对于我的父亲、叔父以及另外的姑母来说,那都是个秘密。而我的记忆里,没有留存娘娘的身影,她对于我而言,只有她的尊讳那三个字的存在,以及家中的牌位,坟头的枯草。然而我的血液里终究也流淌着她的基因。

2022年1月7日,剡溪小北于梁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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