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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碑名手钱基博

撰碑名手钱基博


文\ 图  安健


      笔者素喜收藏碑拓,从西晋至隋唐,约百余种,其中三分之一为北朝魏碑,此乃碑学之重镇,当年为包安吴、康南海所倡导。阅古人碑志,亦能钩沉稽古,发微抉隐,补正史之不足。如王羲之生卒之年,便有多种说法,莫衷一是。直至2006年王羲之妻郗璇墓碑出土,方有定论。辛亥元老李根源藏有唐诗《登鹳雀楼》作者王之涣墓志,补唐史无传之憾,章太炎作跋云:“诵其诗而不悉人之行事,得此石乃具本末,真大快也。”近日翻阅傅宏星兄主编的钱基博文集《碑传合编》,大抵是钱氏为他人所写碑记、祭诔、行状、铭表,约有百余篇,累累一册。

      一个著名学者,怎么会如此热衷于撰写碑文呢? 无独有偶,陈寅恪之父陈三立亦是此中高手,其《散原精舍文集》一书,为他人所作墓志铭,竟占了该文集一半以上篇幅。像杨守敬、盛宣怀、瞿鸿禨、曾农髯、吴昌硕等名人墓志铭,都是陈三立所撰。

(图为:钱基博集《碑传合编》。)




作文受谢




     墓志亦是一种文体,刘勰《文心雕龙》便有“诔碑”篇,谓该文体之特征“其叙事也该而要,其缀采也雅而泽。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又云:“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萧统《 昭明文选》亦将墓志列为一类文体。姚鼐《古文辞类纂》亦有“碑志”类。

      学人名士写墓志碑文这等事,由来已久,而且还是他们获得丰厚报酬的一个途径。洪迈《容斋续笔》曰:“作文受谢,自晋宋以来有之,至唐始盛。李邕犹长碑碣,天下多赍金帛求其文。”这里所说的晋宋之“宋”,是指南朝刘宋,亦泛指南北朝。文中之李邕,唐代大书法家,曾任北海太守,人称“李北海”。《旧唐书-李邕传》:“邕早擅才名,尤长碑颂,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观,多赍持金帛,往求其文。前后所制,凡数百首,受纳馈遗,亦至巨万。时议以为自古鬻文获财,未有如邕者。”其实李邕不光“早擅才名,尤长碑颂”,他既撰文,又书丹,还托名“黄仙鹤”自己勒石刻碑,一条龙服务,肥水不流外人田。如《麓山寺碑》,落款为:李邕文并书,江夏黄仙鹤刻。上图藏该碑宋拓本,清人田恩厚跋语称:“麓山寺碑,笔势雄杰,所云江夏黄仙鹤,乃托名,盖自书自刻者。”

(图为:李邕《麓山寺碑》拓本。)

      大凡,人都重身后之名,故一些朝臣宦官、富家巨商之子孙,会出重金,雇人点赞,替先人隐恶扬善。由是许多墓志竭尽褒美之辞,举凡妇人,不管德识如何,动辄喻之为孟母陶母,鸿妻莱妇。如若士子,不管才略如何,大都赞颂为经文纬武之器,出将入相之才。宋代陆九渊说:“余少时见墓铭日多,往往缘美之义,不复顾其实,侈言溢辞,使人无取信。窃念之曰:苟如是,不如无铭。”这种“乞米受金,为人作传”之陋俗亦遭世人非议,故当年晋武帝承袭曹魏禁碑之余续,颁诏斥责曰:“碑表私美,兴长虚伪,莫大于此。”所以,古时文人亦有不愿作碑文者,认为碑文虽酬金丰厚,然“此谀墓中人得耳”。唐朝宦官裴均名声不佳,死后其子持万缣求铭于韦贯之,贯之曰:“吾宁饿死,岂忍为此哉?”

      唐朝大文豪韩愈,亦是撰碑文之高手,一生撰碑志无数,连皇帝都点名他写碑文,如其所撰《平淮西碑》,即为宪宗皇帝钦点。后人评介“碑文惟韩公最高。”而韩公得到的酬金恐亦最高。刘禹锡祭韩愈文云:“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价,辇金如山。”碑文的酬金,也许是古代文人所得稿费中最高档次了。

     韩愈最有名的碑文,当属《祭十二郎文》了,可谓祭文中的千古绝歌。当然这篇祭文是没有酬金的,是为悼念其侄儿十二郎所写。南宋学人赵与时在《宾退录》中写道:“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

      笔者的舅舅王赓唐,无锡文史学家,当年他曾听无锡国专创始人唐文治用“唐调”吟诵过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印象极其深刻。舅舅告诉我,他并不是无锡国专的学生,而是与国专一墙之隔的无锡县中学生,县中慕名请唐老夫子来讲课,他坐轿子来,有一名秘书随从。到了县中大礼堂,秘书扶他上讲台,县中校长说,大家向唐先生鞠躬,下面的人就三鞠躬。他的秘书轻轻敲一下唐老夫子的手臂,他便知道大家鞠躬了,他也就鞠躬还礼。稍待片刻理理气,便开始用“唐调”朗读古文。舅舅一共听过唐文治两次课,其中一次便是吟诵韩愈的《祭十二郎文》,一口太仓腔的唐调,神情真切,声音洪亮,给人有绕梁三日之感。




私淑名家




      钱基博擅碑文,亦得益于韩愈,其弟钱基厚回忆道:钱基博二十三岁时“膺江西臬使山阴陶大均之聘,为记室,喜读昌黎文,于碑版尤有得。一时赣省碑版,多有出其手者,而人亦推服之。”钱基博十分欣赏昌黎文体,他还写了专著《韩愈志》。郭沫若也曾将钱基博的才学与韩愈相关联,钱基博去世后,郭沫若作挽联《挽钱子泉》云:

     韩柳欧苏无此寿,

     关闽濂洛是其人。

     将其才学比作唐宋名家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东坡。钱享年71岁,而韩57岁,柳47岁,欧66岁,苏66岁,都不如钱子泉寿长。濂洛关闽,指宋代理学的四个学派。濂指濂溪周敦颐,洛指洛阳程颢﹑程颐,关指关中张载,闽指讲学于福建的朱熹。赞誉钱子泉的道德文章似此四人。

      当然,这是对逝者的美誉,恰当与非,不必当真。但钱基博在写碑文方面的志趣则要比北海、昌黎等古人高雅,钱基博为人撰碑志不为财谋,大抵不收润笔费,他视传主事迹能否打动他,而决定落笔与否。他说:“有来索吾文者,兴到则为之,佳则神来之笔,不佳则本不取酬润,无所谓报当。”不收酬金,动笔便不受拘束。钱基博不光写碑文不收酬金,写寿文亦不收酬金,钱基博曾有记载:“辛亥之春,袁爽秋太常昶夫人年六十,亡友徐君薇生以谭紫镏之请,属予为文寿之。而以余不受润金,因检紫镏所藏先德谭复堂先生师友存札一巨束相授以为报。”此谭复堂师友存札,后保存在钱锺书夫妇处,杨绛生前捐赠给了国家博物馆,并授权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便是现在流传于世的《复堂师友手札菁华》。钱基博一生写碑文、寿文无数,不收酬金,则少了不少财富,然不受金便可少作谀辞,不必“报当”,此亦显现出一个知识分子的风骨。

(钱基博著《韩愈志》,笔者藏书。)

      钱基博写碑文,除受韩愈影响外,恐亦受近代学人王湘绮之影响,钱基博为王湘绮作墓志云:湘绮弟子杨钧言“湘绮之文,墓志第一。数千年来,传志不分,几为一体。而湘绮崛起,体格判然,峭妙轻灵,难于踪迹。”王湘绮曾作《刚直彭公墓志》,钱基博亦作《记彭刚直公》。此彭公,即晚清四大名臣“曾左李彭”之彭玉麟。以王氏钱氏两文作比,钱文有出蓝之势。湘绮之文,就是一篇骈四俪六的锦绣文章,谋篇布局,未见新意。而子泉之文,笔者认为可列入《古文观止》续编,此文妙不可言,叙钱氏游赣,乘渡轮遇一老叟,髯发雪白,口吐楚音,自言少即随彭公,以功至参将,言彭公治军之事甚悉,但见其口讲指划,须眉奋张,钱氏耳听之,心慑之。言毕,钱氏感而不绝于心,援笔记之。此文不足千字,将彭公治军之严,督察之勤,赏罚之明,见之于一段生动故事之中。通过彭公微服驾舟夜巡,被部下误为敌方,怒遭棍击,一击不中,部下恼怒,便口吐秽言,以国骂辱公。对此,彭公既嘉其有勇,又责其无礼,并施于赏罚,一击则赏三十串钱,一骂则罚三十大板。如是赏罚,令众将士深服之。彭公整军经武之才智,及其容貌行止,跃然纸上。此篇取裁之奇,涉笔之妙,堪称碑传行状之上乘。

      故《记彭刚直公》一文,列为钱基博《碑传合编》开篇之作。除此之外,另有一篇诔文也值得一表,可谓名篇,即钱氏悼其亡母《先母孙宜人述》一文,起首一段便让读者入情入景:“吾母孙宜人既殁十有三日,日昃,谚所云皋复之夕也。其子若妇,奉箕持帚,汎扫宜人之宫,帷幔陈设,莫改其故,而茶铛药炉一一宛若,而母不知其何在也,入室而勿见也。天乎,痛哉!”描绘平实而哀痛,读之让人心戚戚焉。王蕴章亦是辞章名家,其读钱基博悼文,也为之恸然。特致函钱基博说:“《行述》一篇,自是天地间有数文字,我亦鲜民,读之陨涕。”鲜民,语出《诗经-小雅》,鲜,寡也。鲜民,即失恃失怙之孤子。其时,王蕴章亦已慈严不在,故读钱氏悼母之文,感同身受。王蕴章与钱基博是郎舅关系,王蕴章之妹为钱基博之妻,加之有这份戚谊,读来更感深切。晚近诗坛宗伯陈三立,读钱基博所写悼文,亦赞叹不己:“《孙宜人述》《春申君里墓碣》诸篇,家常琐细,一以大雅之笔出之。永叔、熙甫,有此情韵,无此雄奇。可谓前不见古人者矣!”将其文笔喻为欧阳修、归有光,欧之《祭石曼卿文》、归之《先妣事略》,乃历代悼亡文名篇。

( 钱基博撰写的碑文《吴烈士传》。)

     钱基博撰碑诔之文,除私淑于昌黎、湘绮外,亦受畏庐影响甚多。林畏庐,名纾,字琴南,乃近代古文大师,自称“六百年中,震川外无一人敢当我者”。民初他曾在北京大学主讲古文,专门在课堂上讲过撰写碑铭之文法,举班固《封燕然山铭》、韩愈《郑君弘之墓志》、欧阳修《安陆侯墓铭》为例,于用词之润涩,语句之节律,辨析入微,抉发奥妙。畏庐一生亦写碑铭无数,钱基博尤赞叹其悼母之文:“若《先妣事略》……每于闲漫细琐之处,追叙及母,音吐凄梗,令人不忍卒读。”笔者上引钱基博悼其亡母《先母孙宜人述》起首一段,即出于畏庐悼亡母《先妣事略》最后一段:“鸣呼!宜人之丧至是逾百日矣,不孝纾始及其妇刘氏缚帚,汎扫宜人之宫。帷幔陈设,莫变其故。而茶铛药具一一在目,咸足悲涕。”许多文辞几乎一字未易。两篇悼母文的内容也都是将家常琐事,以典雅之文字、悲哀之心情写出。当然细品两人辞采,则各擅胜场,自有妙旨。而文章之意韵格局,则皆胎息于归震川。自震川悼母文颁世后,数百年来,此类诔文无不奉之以范本。

(图为:.归有光《震川全集》。)




锺书代笔




      钱基博所写碑文中,亦有钱锺书代笔的。据说,钱锺书年少时,写文章不文不白,用词滑俗,曾被父亲责打。钱基博让钱锺书代写碑诔,可能是因为志铭都需以典雅文字写出,想让钱锺书改改文风。杨绛在《记钱锺书与〈围城〉》中说,一九二七年钱锺书考入无锡辅仁中学,锺书便“常为父亲代笔写信,由口授而代写,由代写信而代作文章。锺书考入清华之前,已不复挨打而是父亲得意的儿子了。一次他代父亲为乡下某个大户作了一篇墓志铭。那天午饭时,锺书的姆妈听见他父亲对他母亲称赞那篇文章,快活得按捺不住,立即去通风报信。”钱基博也曾在给友人的信札中不无得意地说:“缪先生诔文,应酬之作,本不足道,然尚不落寻常蹊迳……,系儿子锺书涂鸦付印。此子今年十七,似尚有志于学问。”

      钱基博文集《碑传合编》中亦收录了钱锺书代写的《缪先生诔文》。钱锺书代写的这篇诔文,其主人公缪先生则是大有来头,他是无锡闻人缪斌的父亲。说起缪斌,无锡老一辈的人,可谓无人不知。他的住宅缪公馆如今仍在,南门头上柒号公馆花园酒店就是缪公馆的一部分,我也曾与友人去品尝过几次,菜肴味道挺不错。缪斌在无锡臭名昭著,在抗战中认敌作父,卖国求荣。抗战胜利后,他与陈公博、褚民谊等一众巨奸,羁押于苏州司前街江苏第三监狱,待最高法院作出死刑命令后,缪斌是第一个被处决的大汉奸。但这是后话,钱锺书写“缪先生诔文”,时在1927年,缪斌还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曾在北伐时担任国民革命军第一军副党代表,作出过贡献,受到蒋介石重用,在国民政府中担任要职。而他的父亲缪建章,即钱锺书所写诔文的主人公,“晚乃皈心佛氏,厥德弥劭,从邑人君子之后,创建普仁慈善会,大恤于四方……”也算是邑中贤达人士。钱锺书除年少时偶尔为父亲代笔写过碑文,此后从未涉笔过这类文章。

      笔者书架上插有《清代人物碑传集》、《民国人物碑传集》(见下图),恐不会再有续编了。如今,世道变了,树碑立传的形态亦大异。视之今日,但凡葬于八宝山者,追悼会的悼词,便是他们的墓志铭。而沦于阶下囚者,法院的判词,恐是他们的行状与铭表。而泛泛如吾辈者,活好当下便是,管他身后之名乎。故此,碑诔这一文体,休也! 仅存者,口碑也!

    # 结语 


       笔者后记:今年12月19日,适逢钱锺书逝世二十周年,写此钱基博一文,亦笔及钱锺书,谨作纪念。

    ( 本文刊于《江南晚报》201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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