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庄 | 有人名为好艺术，实际所好的只是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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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壶论艺

陈子庄

   

〇  艺术家的心量是无穷的，一个小小的印章，一幅小画，往往可以窥见其心量之浩大。

〇 技术与艺术的区别在于：技术可以全凭手上功夫达到，艺术则须靠修养的深度。

〇 写诗贵在有真感情，画画也贵在有真感情。如画山水，对山水无真爱，哪谈得到真感情？无哲学上的参悟，也说不上感情。

〇 绘画讲格调，格调要高，则需思想意识高，人格高。

〇 人品低即画品低。有人认为此言不公允，需知画是灵魂、生命力、人格之表现，而人品低者却以灵魂献媚，其画品格尚能高乎！

〇 名利心去一点，画品就高一点；名利心增一点，画品就低一点。

〇 我不同意“书卷气”的说法，这是过去假文人妄图伸手霸占画坛而胡诌出来的，意思不外乎是：“我是读书人，画得再孬都好。”京剧名家中，谭鑫培、杨小楼都不识字，艺术造诣却很高。四川贾树三既是瞎子，又是文盲，竹琴却打得好。再如瞎子阿炳，二胡拉得多动人，为什么那么多读书人比不过他呢？梅兰芳扮演女角，女人还能赶上他么？古希腊的荷马是个三千年前喊街的瞎子，恐怕也未必上过盲哑学校，但他唱的史诗多好啊！

〇 我平生推赞民间艺人，而不推赞文人画，以其习气太重，且背离形象过远。民间文艺则生气勃郁，从古迄今，青史无名而才艺兼绝之民间艺人不知埋没了多少！

〇 中国的文学、医学、音乐、舞蹈都是哲学的体现。最高境界的山水画，常人看不懂，因为它也是哲学。

〇 “真实感”三个字不能用在艺术上。舞台上张飞穿一身黑，打的旗子也是黑的，是为衬托出刘备的白袍白旗，生活中哪里有？画虾，如仅讲求透明之感，则不如去买一串真虾，看过了还可以吃，但若有人用一串真虾换你一张齐白石的画虾，你干不干？

〇 张大千住青城山十年，没有把青城画好。傅抱石去青城，只见重重树林覆盖，不见岩石，不知从何着手，不敢画。语云：“青城天下幽”。如抓住青城的本质，则随意可画青城。杜甫咏青城诗有云：“自为青城客，不唾青城地。为爱丈人峰，丹梯近幽意。”因爱此山，连口水也不敢吐，这就突出了青城的高雅、圣洁。又云：“丈人祠前佳气浓，绿云拟住最高峰。”一个“住”字写得好，绿云也想住下来，对人的吸引更不待言。画青城，不是要画得同青城一样。杜甫是用诗铸造青城，我们画画，要用画铸造青城。只有用自然的材料来重新铸造出艺术家的自然，才是真正的艺术。

〇 我曾细察鸟的飞行姿态，其双翅在某一瞬间成“一”字，这是不能入画的。真实的不一定是美的，不是真实不美，而是表达不出那美来。要舍弃不入画的部分，取绘画艺术能表达并宜于表达的部分来提高。光是自然物的提高不是美，只有特殊的高级才是美。

〇 搞艺术总要有赤子之心，像小孩子。反之，鼓努为力，终属下品。

〇 有人名为好艺术，实是叶公好龙，看见真艺术反而害怕了，所好的是假的、虚名。

〇 我认为要经常否定自己。自己评论自己的画要客观，就像评论别人的画一样，这样就容易看出毛病。

〇 中国画中为什么寿星都画得矮？寿星属土星，深厚而圆。入山伐木，先砍大者。人高了易碰头。寿星画得矮一点，合乎哲理。

〇 诗歌之美，贵在真挚。曹操的诗不美，因为他净讲假话，“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这好像失意者的口吻，不符合他的实际。李煜的词美，宋徽宗的词美，因为讲的是真话，感情是真挚的。

〇 司马迁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两句话在旧时广为流传。这是典型的求媚，也是奴性。凡怀取悦人之心而为艺术者，没有成功的希望。太史公《报任安书》情调极卑鄙，首先是怕死。然其欲有所著作传之后人，意念尚好。

〇 八大山人、石涛书法好，根源在其胸襟开畅。与他们比较，颜、柳、欧、苏、黄、米、蔡诸人都是羁绊太多，即有佛家所谓“障”——名利障，各种障。

〇 学生在学术主张上反对老师，有不同意见，在创作理论上有分歧，这是好事，不是坏事。艺术要这样才能发展。如果老师说弟子反对他不对，这实际上是奴隶主的思想，想永远埋没别人。学生尊敬老师当然是对的，但如果只是尊敬，不能发现其缺点，这也是奴隶思想作祟。人总有缺点，为什么不能发现呢？作为“发现”而论，无论优点、缺点，都是一种进步。

〇 一辈子没有机会接触大家的人，一般说来不会有什么成就，因其本心未受到过启发，性灵未受到熏染。

〇 不要依傍别人。依傍别人则容易掩盖自己，看不见自己的面貌，实际上是丧失自尊心，自己无视自己的存在。

〇 现在有不少画画的人不读书、不写字，家无一书一帖之蓄，更何谈个人道德修养，其画格尚能高乎？更有人以能画招摇，到处赚酒肉吃，真是市侩。

〇 学书画者，对赞扬自己的话不要听，彼赞扬之人或与自己的水平略同，或完全门外汉。虚荣心的满足本身便是水平的倒退。

〇 画材遍地皆是，不必一定要到名山大川。我的山水画中就常以成都市行道树法国梧桐入画。

〇 画讲“厚”，是意趣厚，意境深厚，这是超乎笔墨之外，不是靠画得黑。厚，不是依靠笔量、墨量、色量。笔墨的量是有穷尽的，有限的，艺术意趣是无穷尽的，无限的。

〇 不懂文法，不能写文章；不懂画法，不能画画。好角色就是方法多，用得灵活。

〇 画格越高，其法越简；画格越低，其法越繁。简是高度概括。

〇 吴一峰早年能创作，后来名气大了，自己的作品又不敢拿出来向别人征求意见，创作不出来了，于是只能抄袭，甚至旧稿照翻，自己抄自己。

〇 张大千晚年的画退化了，概言之，是简而无趣。他一辈子是画物质，不是画精神。他画荷花，几十年都是一个画法，已熟到烂熟。他至少应在60岁后来个变化，徐悲鸿的马也是过熟，都是那一匹马，画穷了。物有常态，但艺术不能有定型，要有变化，变化无穷谓之神。源远则流长，徐之画无来源，安得不穷？

〇 “人骂由他骂，吾贤休要怕。”这是齐白石题赠门人句。他讲的是有创造性就不要怕他人批评。

〇 画家名气大了，难免有苟且之作。徐青藤有幅墨花手卷，牡丹画得不好，像菊花，但其他花好，留下来了。吴昌硕画一幅葫芦，好像是用粉笔画的，不好，也许是他在探索一种新画法，未成功，留在那里准备以后再画，后来人死了，画也收入画集中。对这些东西需要有鉴别能力，如果我们去学，就会弄糟糕。张大千孬画最多。

〇 我过去很崇拜宋徽宗、王渊、黄荃、徐熙、赵孟頫等人的画，现在则看不入眼，因其无趣，只是画得工致，讨皇帝喜欢。

〇 自成一家是先形成了自己的美学思想体系后的事，并不是临摹过几个人的东西就自成一家了。风格是在创作实践中自然产生的，不是空想出来的。

〇 为艺之道，同能不如独擅。别人会的我也会，不如放弃。张大千的画全是别人的现成套子，谈不上独擅了。

〇 大凡画家游戏之作，没有思想内涵者，等于作诗无病呻吟，不能算好作品。画家本来思想深刻，而作品又能内涵丰富，且能于小中见大者，方是佳作。

〇 古人为人老实，艺术俏皮。今人为人狡猾，艺术呆板。

〇 不可“文人相轻”，艺术作品的高下是客观存在的。

〇 搞艺术批评，首先要有高度的道德修养，尽量不要以自己的偏好偏恶左右评论。好八大、黄宾虹当然可以，但如对其他人皆取“恶”的态度则不可。评论要有根据，不可臆测，不可盲从。评论一个人的艺术，要详究其学问渊源，如读过些什么书，学过什么人的画，哲学思想上是什么态度等。最好是将其放在整个艺术史中来看，这样就会清楚了。

〇 一个画家即使在他成熟以后，其作品也是精品少，平常的多。如吴昌硕，他格局高，笔墨佳，再孬也有几成，作品中好的为主。一般的画家作画靠碰运气，高一脚，低一脚，生平所作，孬的为主。

〇 名家门下不会产生有成就的弟子。前人说“大师傅门下出二师傅，二师傅门下出大师傅”，就是这个道理。因名家的风格独特，容易限制学生的创造性，一般的画家门下倒容易出大师。虚谷、石涛、八大、吴昌硕没有老师，齐白石学吴昌硕时还不认识吴昌硕。盖绘事一道，贵在心领神会，即使临摹前人作品，也不是求其形状，而是从中悟理，寻出一条自己的道路来。郑孝胥的字学苏东坡，吴昌硕的行书也学苏东坡，但他们都自己悟出一条道路来，学成以后，面貌差得很远。

〇 要懂得画，懂得诗，懂得艺术是不容易的。我的花鸟画都寓有深意，不是无所为而作。后之览吾画者，必有解人。

〇 我们论到别人，应扬人之长，隐人之短，但是作学术探讨则是另外一回事，应严格要求，“文章千古事”，不是关于某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关系到艺术发展的大事。

〇 我对青年人的希望是：第一，要好学。尽管未上过大学，但要超过受过大学教育的水平。每周读一篇文章吧，两年也就读完了两部古书了。第二，学毋过杂。不要画画、雕刻、塑像、贴鸡毛……什么都搞，钻一门就够了。第三，不要好名。

〇 我死之后，我的画定会光辉灿烂，那是不成问题的。

         陈子庄   画家。

（注：本文为陈子庄画论辑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