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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送新书】毛:“这是一个有风格的作家!”,送新书!

配曲:贝多芬《月光奏鸣曲》



导读

写在前面,当我写下这个标题,误会难免,引起非议,所以,需要澄清写在前面。这句话的引用并无可非议之处,因为诸如高华在谈论共产党的胜利时也引用毛的话:“这纯粹是军事上的胜利。”,并且非常认可此判断。“这是一个有风格的作家” ,风格这东西,或许是一个 作家一辈子的追求,有些人可能一辈子也没自己的风格,那他就无法被区分出来,当我们承认一个作家的风格,意味着他与众不同了,不仅与大众也与其他作家区分开来,或许,我们能这样说,这位作家具有“特立独行”的能力了。他是谁呢?



1913年5月11日—2002年7月11日


他就是孙犁


今年是他去世的第十五个年头


一位好朋友编辑


出版了孙犁的著作


《中国文化传统是宽容的》一书


(好事说在前面转发抽送一本)



《中国文化传统是宽容的》

孙犁/著





我们直接上干货吧


这就是我们的风格

……



我们先发三篇文章供读者鉴赏


读《史记》记(上)、(中)、(下)




读《史记》记(上)


——节选自《中国文化传统是宽容的》


文/孙犁



裴骃《史记集解序》:

 

班固有言曰:“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其言秦汉详矣,至于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捂。亦其所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已勤矣。又其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耕堂按: 索隐以刺客为游侠,非也)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 此其所蔽也。然自刘向、杨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骃以为固之所言,世称其当。

 

耕堂曰: 以上,裴骃(裴松之之子)具引班固论司马迁之言,并肯定之。读《史记》前,不可不熟读此段文字,并深味之也。班之所论,不只对司马迁,得其大体,且于文章大旨,可为千古定论矣。短短二百字,说明了以下几个问题: (一)《史记》所依据之古书;(二)《史记》叙事起讫;(三)《史记》详于秦汉,而略于远古;(四)班固所见《史记》缺处;(五)班固总结自刘、杨以来,对《史记》之评价,并发挥己见,即所谓实录之言,为以后史学批评、文学批评,立下了不能改易的准则。


事理本不可分。有什么理,就会叙出什么事;叙什么事,就是为的说明什么理。作家与文章,主观与客观,本是统一体,即无所谓主体、客体。过于强调主体,必使客体失色;同样,过于强调客体,亦必使主体失色。


“辩而不华,质而不俚”,也是很难做到的,要有多方面的(包括观察、理解、文辞)深厚的修养。因为既辩,就容易流于诡;质,就容易流于俗。辩,是一种感情冲动,易失去理智;文章只求通“俗”哗众,就必然流于俚了。


至于“文直”、“事核”、“不虚美”、“不隐恶”,就更非一般文人所能做到。因为这常常涉及许多现实问题: 作家的荣辱、贫富、显晦,甚至生死大事。所以这样的文章、著述,在历史上就一定成为凤毛麟角,百年或千年不遇的东西了。


奉劝有志于此的同道们,把班固这三十个字,写成座右铭。


希望当代文士们,以这三十个字为尺度,衡量一下自己写的文字: 有多少是直的,是可以核实的,是没有虚美的,是没有隐恶的。


然而,这又都是呆话。不直,可立致青紫;不实,可为名人;虚美,可得好处;隐恶,可保平安。反之,则常常不堪设想。班固和司马迁,本身的命运,就证实了这一点。


无论班固之评价司马迁,或裴骃之论述班固,究竟都是后人议论前人,不一定完全切当,前人已无法反驳。班固指出的司马迁的几点“是非”,因为时代不同,经验不同,就不一定正确。这就是裴骃所说的:“人心不同,传闻异辞。”






班固谓:“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史记正义》曰:

 

大道者,皆禀乎自然,不可称道也。道在天地之前,先天地生,不知其名,字之曰道。黄帝老子,遵崇斯道。故太史公论大道,须先黄老而后六经。

 

耕堂曰: 以上,余初不知其所指也。后检夏曾佑《中国古代史》,有《文帝黄老之治》一节,所言不过慈俭宽厚。又有《黄老之疑义》一节,读后乃稍明白。兹引录该节要点如下:


一、 汉时与儒术为敌者,莫如黄老。


二、 黄老之名,始见《史记》,曾出现多次。


三、 《史记》以前,未闻此名。


四、 实与黄帝无涉,与老子亦无大关系。


五、 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曾学道论于黄生,黄学贵无而又信命,故曰黄老。


六、 汉时民间盛行壬禽占验之术,谓之黄帝书,是民间日用之书。黄老学者,即以此等书而合之老子书,别为一种因循诡随之言。


七、 汉高、文、景诸帝,皆好黄老术,不喜儒术。以窦太后(景帝之母)为甚,当她听到儒生说黄老之学,不过是“家人言”(即僮隶之言)时,就大怒骂人:“安得司空城旦书乎!”并命令该人下圈刺猪。那时的猪,是可以伤人的。那人得到景帝的暗助,才得没有丧命。


延安整风时,曾传说,知识分子无能力,绑猪猪会跑,杀猪猪会叫。


“文革”时各地干校,多叫文弱书生养猪,闹了不少笑话。看来,自古以来,儒生与猪,就结下了不良因缘。然从另一角度,亦反映食肉者鄙一说之可信。本是讨论学术,当权者可否可决,何至如此恶作剧!





夏曾佑还指出: 司马迁在自序中引其先人所述六家指要,归本道家,此老学也。


在这段著名的文字中,司马谈以为: 阴阳家多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墨者“俭而难遵”;法家“严而少恩”;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


而道家能“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司马迁遵循了以上见解,形成他的主要思想和人生观,这是没有疑义的。他这种黄老思想,当然已经有别于那种民间的占卜书,也有别于窦太后的那种僵化和固执,是思想家的黄老思想,作家的黄老思想。这种思想,必然融化在他的写作之中。


黄老思想,很长时期,贯穿在中国文学创作长河之中。这种思想,较之儒家思想,更为灵活开放一些,也与文学家的生活、遭遇,容易吻合,更容易为作家接受。


耕堂曰: 作家必有一种思想,思想之形成,有时为继承传统,有时因生活际遇。际遇形成思想,思想又作用于生活,形成创作。此即所谓“天人之际”。


人心不同,即思想各异,文人、文章遂有各式各样。然具备自身的思想,为创作的起码条件,具备自身的生活经历,则为另一个基本条件。两相融合、激发,才能成为作品。


然文场之上,亦常出现,既无本身思想,亦无本身生活的人。从历史上看,此等文人,约分数型: 有的,呼啸跳跃,实际是喽罗角色。或为大亨助威,或为明星摇旗。有的,以文场为赌场,以文字为赌注,不断在政治宝案上押宝。有时红,有时黑,有时输,有时赢,总的说来,还算有利可图,一般处境不错。但有时,情急眼热,按捺不住,赤膊上阵,把身子也赌上去,就有些冒险了。有的,江湖流氓习气太盛,编故事,造谣言,卖假药,戴着纸糊的桂冠,在街头闹市招摇。有的,身处仕途,利用职权之便,拉几位明星作陪,写些顺水推舟,随波逐流,不痛不痒的文章发表,一脚踏在文艺船上,一脚踏在政治船上,并准备着随时左右跳跃的姿态。此种人,常常一举两得,事半功倍。然都是凑热闹,戏一散,观众也就散了。




历代研究《史记》的学者,对班固的论点,也并不是完全同意的。裴骃说:“班氏所谓‘疏略抵捂’者,依违不悉辩也。”比较含蓄。张守节的《史记正义》,则对班氏进行尖锐反批评,并带有人身攻击的气味。他认为:“作史之体,务涉多时;有国之规,备陈臧否;天人地理,咸使该通。”他认为这是司马迁的著述精神。


“班固诋之,裴骃引序,亦通人之蔽也。而固作《汉书》,与《史记》同者,五十余卷。谨写《史记》,少加异者,不弱即劣。何更非剥《史记》?乃是后士妄非前贤!又《史记》五十二万六千五百言,叙二千四百一十三年事。《汉书》八十一万言,叙二百二十五年事。司马迁引父致意;班固父修而蔽之,优劣可知矣!”此即有名的“班马优劣论”,多为后人好事者所称引,其实是没有道理的。班固指出的缺点,并非诋毁;多少年写多少字,是因为今古不同,时间有远近,材料有多少造成。并非文章繁简所致。称引先人与否,不能决定作品的优劣。张守节因治《史记》,即大力攻击《汉书》,殆不如裴骃之客观公正矣。


《正义》并时有矛盾。在后面谈到班固指出的这三条缺点时,他又说:“此三者,是司马迁不达理也。”使人莫名其妙。


先黄老,上面已经谈过。序游侠,羞贱贫,前人多以为,司马迁所以着意于此,多用感情,是与其身世有关。如遭到不幸,无人相助,家贫不能自赎等等。这都是有道理的,通人情的。但我以为,并非完全是这么回事。司马迁以续《春秋》自任,六艺之中,特重史学。史学之要,存实而已,发微而已。时代所有者,不能忽略;世人不注意,当先有所见,并看出问题。他对游侠、货殖,都看做是社会问题,时代症结。游侠在当时已形成能影响政治的一种势力,从缓解大政治犯季布的案子,即可明显看出。在货殖方面,司马迁详细记录了当时农、工、商各界的生产流通情况,它们之间的关系,以及对政治的影响。都是做了深入调查,经过细心研究,才写出的。两篇列传,都是极其宝贵的历史文献。


耕堂曰: 以上所述,可以看出,班固指摘《史记》三点错误,实不足为《史记》病,反彰然表明,实为《史记》之一大特色,一大创造。


各行各业,均有竞争,竞争必有忌妒。学者为了显露自己,不能不评讥前人。如以正道出之,犹不失为学术。如出自不正之心,则与江湖艺人无异矣。


近人为学者,诋毁前人之例甚多,否定前人之风甚炽。并非近人更为沉落不堪,实因外界有多种因素,以诱导之,使之急于求成,急于出名,急于超越。如文化界之分为种种等级,即其一端。特别是作家,也分为一、二、三等,实古今中外所从未闻也。有等级,即有物质待遇、精神待遇之不同,此必助长势利之欲。其竞争手段,亦多为前所未有。结宗派,拉兄弟。推首领,张旗帜。花公家钱,办刊物,出丛书,培养私人势力,以及乱评奖等等。


以上,均于学术无益,甚至与学术无关。亦不能出真正人才。但往往能得到现实好处,为浅见者所热衷。(原载一九九〇年四月十三日“满庭芳”)

 



读《史记》记(中)



《太史公自序》: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耕堂按: 包括古文《尚书》、《左传》、《国语》、《系本》等书)。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

 

以上是司马迁自叙幼年生活、读书,以及两次旅行所至地方。这些,都是《史记》一书创作前的准备,即学识与见闻的准备。自司马迁创读书与旅行相结合,地理与历史相印证,所到一处,考察民风,收集口碑遗简,这一治学之道,学者一直奉为准则,直至清初顾炎武,都是如此去做。


后面接着叙述,他如何受父命、下决心,完成这一历史著作:

 

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

 

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史记(耕堂按: 抽彻旧书故事而次述之、缀集之)石室金匮之书。

 

这还是材料准备阶段,共用五年时间。《史记》正式写作,于武帝太初元年。又七年以后,司马迁遭李陵之祸,写作受到很大打击。在反复思考以后,终于继续写下去,完成了这部空前绝后的著作。


当时的汉朝,并不重视学术文化,他这部呕心沥血的著作,也没有人过问。《史记》的第一个读者,是著名的滑稽人物东方朔。东方朔确是一个饱学之士,文辞敏捷。但皇帝也只是倡优畜之,正在过着“隐于朝廷”、“隐于金马门”的无聊生活。志同道合,司马迁引他为知己,把著作先拿给他看。东方朔的信条是:“崛然独立,块然独处;与义相扶,寡偶少徒。”司马迁的信条是:“不趋势利,不流世俗。”两个人所以能说到一处。东方朔在司马迁的书上,署上“太史公”三个字。后人遂以《史记》为太史公书。

 

班固说: 迁既死,其书稍出。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

 

据司马贞《史记索隐序》,司马迁的《史记》,因为“比于班书,微为古质,故汉晋名贤未知见重”。它的流传,以及研究注释,远远不及班固的《汉书》热闹。很长时间,是不为人知,处境寂寞的。





关于司马迁及其《史记》,原始材料很少,研究者只能根据他的自序。班固所为列传,只多《报任安书》一文,其余亦皆袭自序。


耕堂曰: 后之论者,以为《史记》一书,乃司马迁发愤之作。然发愤二字,只能用于李陵之祸以后;以前,钦念先人之提命,承继先人之遗业,志立不移,只能说是一种坚持,一种毅力,一种精神。这种精神,遇到意外的打击、挫折,不动摇,不改变,反而加强,这才叫做发愤。发愤著书,这种人生意境,很难说得清楚,惟有近代“苦闷的象征”一词,可略得其仿佛。


凡是一种伟大事业,都必有立志与发愤阶段。立志以后,还要有准备。司马迁的准备,前面已经说过了。


人们都知道,志大才疏,不能完成伟大的事业。但才能二字,并非完全是天地生成,要靠个人努力,和适当的环境。努力和环境,可以发展才能,加强才能。


所谓才能,常常是在一个人完成了一种不平凡的工作之后,别人加给他的评语,而不是在什么也没有做出之时,自己给自己作的预言。自认有才,或自称有才,稍为自重的人,也多是在经过长期努力,在一种事业上,做出一定成绩的时候,才能如此说。


在历史上,才和不幸,和祸,常常联在一起。在文学上,尤其如此。所谓不幸、祸,并非指一般疾病,夭折,甚至也不指天灾;常常是指人祸。即意想所不及,本人及其亲友,均无能为力,不能挽救的一种突然事变,突然遭际。司马迁所遭的李陵之祸,他在《报任安书》中,叙述、描绘的,事前事后的情状,心理,抉择,痛苦,可以说是一个有才之士,在此当头,所能做的,最为典型、最为生动的说明了。


这种不幸,或祸,常常与政治有密切联系,甚至是政治的直接后果。姑不论司马迁在书信前面,列举的西伯以下八个王侯将相,他们之遭祸,完全是政治原因,他们本身就是政治。即后面他所引述的文王以下,七个留有著作的人,其遭祸,也无不直接与政治有关。


司马迁把遭祸与为文,联结成一个从人生到创作的过程,称之为: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这是一个极端不幸、极端痛苦的过程,是一个极端令人伤感的结论。更不幸的是,这个结论为历史所接受,所承认,所延演,一无止境。





《秦始皇本纪》:

 

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耕堂按: 博士齐人淳于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 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制曰:“可。”

 

耕堂曰: 以上为秦始皇时,李斯著名之建言,焚书坑儒之原始文件。余详录之,以便诵习,加深对这一历史事件的准确印象。李斯说这段话之前,是一位武官称颂始皇的功德,始皇高兴;接着是一位博士,要始皇法效先王,始皇叫李斯发表意见。


这一事件的要害处,为“以古非今”。这事件的发生,是在秦始皇三十四年,即他的晚年,功业大著,志满骄盈之时。他现在所想的,一是巩固他的统治,一是求长生。巩固统治,李斯的主张,往往见效。长生之术,则只有方士,才能帮忙。


看来,此次打击的对象是儒,重点是《诗》、《书》(《诗》、《书》,也不是全烧掉,博士所职,还可以保存)。但这时的儒生和方士并分不清楚,实际是搅在一起。始皇发怒,以致坑儒,是因为给他求仙药的人(侯生和卢生)逃走了,那入坑的四百六十余人,有多少是真正的儒生,也很难说了。


儒家的言必称尧舜,在孔子本身就处处碰壁,在政治上行不通。但儒家的参政思想很浓,非要试试不可。上述故事,是儒家在政治生活中,和别的“家”(表面看是和法家)的一次冲突较量,一次彻底的大失败。既然并立朝廷,两方发言,机会均等,即为政治斗争。后人引申为知识与政治的矛盾,或学术与政治的矛盾,那就有些夸大了。但这次事件是一个开端,以后的党锢、文字狱、廷杖等等士人的不幸遭遇,都是沿着这条路走下来的。这也算是古有明训吧!





政治需要知识和学术,但要求为它服务。历史上从未有过不受政治影响的学术。政治要求行得通见效快的学术。即切合当前利益的学术。也可以说它需要的是有办法的术士,而不是只能空谈的儒生。所以法家、纵横家,容易受到重任。


儒家虽热衷政治,然其言论,多不合时宜,步入这一领域,实在经历了艰难的途径。最初与方士糅杂,后通过外戚,甚至宦竖,才能接近朝廷。其主旨信仰,宣扬仍旧,其进取方式,则不断因时势而变易。既如此,就是随时吸收其他各家的长处,孔孟之道,究竟还留有多少,也就很难说了。所以司马迁论述儒家时,也只承认它的定尊卑,分等级了。


在儒学史上,真正的岩穴之士,是很少见的。有了一些知识,便求它的用途,这是很自然的。儒生在求进上,既然遇到阻力,甚至危险,聪明一些的人,就选择了其他的途径。《史记》写到的有两种人: 一是像东方朔那样,身处庙堂,心为处士,虽有学识,绝不冒进,领到一份俸禄,过着平安的日子,别人的挖苦嘲笑,都当耳旁风。另一种则是像叔孙通这样的人。


《叔孙通列传》:

 

于是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余人。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

 

当叔孙通替刘邦定好朝仪以后:

 

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乃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叔孙通因进曰:“诸弟子儒生随臣久矣,与臣共为仪,愿陛下官之。”高帝悉以为郎。叔孙通出,皆以五百斤金赐诸生。诸生乃皆喜曰:“叔孙生诚圣人也,知当世之要务。”

 

司马迁虽然用了极其讽刺的笔法,写了这位儒士诸多不堪的言词和形象,但他对叔孙通总的评价,还是:

 

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大直若诎,道固委蛇”,盖谓是乎?

 

这是司马迁,作为伟大历史家的通情达理之言。因为他明白: 一个书生,如果要求得生存,有所建树,得到社会的承认,在现实条件下,也只能如此了。他着重点出的,是“与时变化”这四个字。这当然也是他极度感伤的言语。


汉武帝时,听信董仲舒的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并不是儒家学说的胜利,是因为这些儒生,逐渐适应了政治的需要,就是都知道了“当世之要务”。(一九九〇年三月六日)

 


 

读《史记》记(下)



司马迁在写作一篇本纪,或一篇列传时,常常在文后,叙述一下自己对这个地方,或这个人物的亲身见闻,即自己的考察、感受、体验心得,以便和写到的人和事,相互印证,互相发挥,增加正文的感染力量,增加读者的人文、文史方面的知识、兴趣。兹抄录一些如下:

 

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五帝本纪》)

 

太史公曰: 《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只回留之不能去云。(《孔子世家》)

 

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孟尝君列传》)

 

太史公曰: 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蒙恬列传》)

 

有时是记一些异闻,如:

 

太史公曰: 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公、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刺客列传》)

 

他否定了一些关于燕太子丹和荆轲的传说。而他得到的材料,则是出自曾与夏无且交游过的人。夏无且,大家都知道,就是荆轲刺秦王,殿廷大乱的时候,用药囊投掷荆轲的那位侍医。这样,他的材料,自然就具有很大的权威性。

有时是见景生情,发一些感慨:

 

太史公曰: 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屈原贾生列传》)

 

太史公曰: 吾适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冢,及其素,异哉所闻!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樊郦滕灌列传》)




对历史事件,司马迁有自己的见解;对历史人物,司马迁常常流露他对这一人物的感情。这种感情的流露,常常在文章结尾处,使读者回肠荡气。这是历史家的评判。但又绝不是以主观好恶,代替客观真实。最明显的例子,是对于刘、项。


在《项羽本纪》之末,司马迁流露了对项羽的极深厚的同情,甚至把项羽推崇为舜的后裔。对他的失败,表现了极大的惋惜。但项羽的失败,是历史事实。司马迁又多次写到: 项羽虽然尊重读书人,但吝惜官爵;刘邦虽多次污辱读书人,对封赏很大方,“无耻者亦多归之”,终于胜利。历史著作,除占有材料,实地考察无疑也是很重要的。司马迁所到之处,都进行探寻访问,这种精神,使他的《史记》不同凡响。后人修史,就只是坐在屋里整理文字材料了,也就不会再有《史记》这样的文字。


司马迁虽有黄老思想,但在一些伦理、道德问题的判断上,还是儒家的传统。他很尊重孔子,写了《孔子世家》,又写了弟子们的传记。记下了不少孔子的逸事和名言。他也记下了老子、庄子。对韩非子的学说,他心有余痛,详细介绍了《说难》一篇。其中所谓:“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今日读之,仍觉十分警策。在学术上,他是兼收并蓄的,没有成见的。析六家之长短,综六艺之精华,《史记》的思想内涵,是博大精深的。


耕堂曰: 余尝怪,古时文人,为何多同情弱者、不幸者及失败者?盖彼时文人自己,亦处失意不幸之时。如已得意,则必早已腰满肠肥,终日忙于赴宴及向豪门权贵献殷勤去矣!又何暇为文章?即有文章,也必是歌功颂德,应景应时之作了。




耕堂曰: 《史记》出,而后人称司马迁有史才。然史才,甚难言矣。班固“实录”之论,当然正确,亦是书成后,就书立论,并未就史才形成之基础,作全面叙述。


文才不难得,代代有之。史才则甚难得。自班、马以后,所谓正史,已有廿余种,部头越来越大,而其史学价值,则越来越低。这些著述多据朝廷实录,实录非可全信,所需者为笔削之才。自异代修史,成为通例以来,诸史之领衔者,官高爵显;修撰者,济济多士,然能称为史才者,则甚寥寥。因多层编制,多人负责,实已无人负责。褒贬一出于皇命,哪里还谈得上史德、史才!


我以为史才之基础为史德,即史学之良心。良心一词甚抽象,然正如艺术家的良心一词之于艺术,只有它,才能表示出那种认真负责的精神。


司马谈在临死时,告诉儿子:

 

“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

 

这就是父子两代,史学良心的发现和表露。


用现在的名词说,就是史学的职业道德。这种道德,近年来不知有所淡化否,如有,我们应该把它呼唤回来。


史学道德的第一条,就是求实。第二就是忘我。


写历史,是为了后人,也是为了前人,前人和后人,需要的都是真实两个字。前人,不只好人愿意留下真实的记载和形象;坏人,也希望留下真实的记载和形象。夸大或缩小,都是对历史人物的污蔑,都是作者本身的耻辱。慎哉,不可不察也。


史才的表现,非同文才的表现。它第一要求内容的真实;第二要求文字的简练。


史学著作,能否吸引人,是否能传世,高低之分全在这两点。司马贞在《史记索隐后序》中,称赞司马迁:“其人好奇而词省,故事核而文微。”“事核”就是真实;“词省”、“文微”,就是简练。


添油加醋,添枝加叶,把一分材料,写成十分,乱加描写,延长叙述,投其所好,取悦当世,把干菜泡成水菜等等办法,只能减少作品的真正分量,降低作者的著述声誉。


至于有意歪曲,着眼势利,那就更是史笔的下流了。


今有所谓纪实文学一说。纪实则为历史;文学即为创作。过去有演义小说,然所据为历史著作,非现实材料。现在把历史与创作混在一起,责其不实,则诡称文学;责其不文,则托言纪实。实顾此失彼,自相矛盾,两不可能也。


所谓忘我,就是忘记名利,忘记利害,忘记好恶,忘记私情。客观表现历史,对人对己,都采取“死后是非乃定”的态度。


当代人写当代事,牵扯太多,实在困难。不完全跳出圈外,就难以写好。沈约《宋书·自序》说:

 

进由时旨,退傍世情,垂之方来,难以取信。事属当时,多非实录。

 

班固能撰《汉书》,是史学大家。据说他写的“当代史料”,几不可读。这就是刘知幾说的“拘于时”的著作,不易写好。


能撰写好前代史传,而撰写不好当代的事,这叫“拘于时”。而司马迁从黄帝写到汉武帝,从古到今,片言只字,人皆以为信史。班固的《汉书》,有半部是抄录《史记》。就不用说,后代史学界对他的仰慕了。这源于他萌发了史学的良心。





我有暇读了一些当代人所写的史料。其写作动机,为存史实者少,为个人名利者多。道听途说,互相抄袭,以讹传讹,并扩张之。强写伟人、名人,炫耀自己;拉长文章,多换稿费。有的胡编乱造,实是玷污名人。而名人多已年老,或已死去,没有精力,也没有机会,去阅读那些大小报刊,无聊文字,即使看到,也不便或不屑去更正辩驳。如此,这些人就更无忌惮。这还事小,如果以后,真的有人,不明真伪,采作史料,贻害后人,那就造孽太大了。


这是我的杞忧。其实,各行各业,都有见要人就巴结,见名人就吹捧的角色。各行各业,都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有时是帮忙,多数是帮闲,有时是吹喇叭,有时是敲边鼓。你得意时,他给你脸上搽粉;你失意时,他给你脸上抹黑。

但历史如江河,其浪滔滔,必将扫除一切污秽,淘尽一切泥沙。剥去一切伪装,削去一切芜词。黑者自黑,白者自白。伟者自伟,卑者自卑。各行各业,都有玩闹者,也不乏严肃工作的人。历史,将依靠他们的筛选、澄清,显露出各个事件,各个人物本来的面目。一九九〇年三月九日写讫读《史记》记(跋)读《史记》记(跋)清人有关《史记》之著述甚多,多为读书笔记。最有名者,为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之《读书杂志》。我有金陵书局刻本。此书,我在中学读书时,谢老师即为介绍,极为推崇。然中学生《史记》原书,尚未读懂,更未全读。此师以己之所好,推及于学生,实无的放矢也。今日读之,兴趣亦寡。序言,略有情致,其他皆个别文字之考证,甚枯燥无味。我尚购有王鸣盛、钱大昕、赵翼之著作,皆为中华书局近年排印本。其治学方法与王氏同,亦皆未细读,近人整理的郭嵩焘之《史记札记》,考据之外,还有些新意。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治学方法,治学爱好,终生孜孜,流连忘返。这种意趣,后人是难以想象的。此后,鲁迅先生于《史记》研究,颇有新的见解,惜《汉文学史纲要》一书中,论及司马迁者,文字不多。


其实,《史记》有集解、索隐、正义,再加上乾隆四年校刊时之考证,对于读这部书,文义上的理解,文字上的辨认,也就可以了。再多,只能添乱,于读原书,并无多大好处。所以,我读古书,总是采取硬读、反复读的笨法子,以求通解。


我有两种《史记》: 一为涵芬楼民国五年影印武英殿本,一为中华书局《四部备要》本,此本也是据武英殿本排印的,余虑其有误植,故参照影印本。这两种本子,拿放都很轻便,字大清楚,便于老人阅读。


我没有购买中华书局近年标点的本子。我用的本子,都没有断句,更没有标点。此次引文,标点都是我试加的,容有错误。发表前,请张金池同志,逐条参照中华标点本,以求改正。这是很麻烦的事,应当感谢。


我以为: 读书应首先得其大旨,即作者之经历及用心。然后,就其文字内容,考察其实学,以及由此而产生之作家风格。我这种主张,不只自用于文学作品,亦自用于史学著作。至于个别字句之考释,乃读书之末节。


黄卷青灯,心参默诵,是我的读书习惯。此次读《史记》,仍旧用这种办法。然而究竟是老了,昨夜读到哪里,今夜已不省记。读时有些心得,稍纵即又忘记。欲再寻觅,必需检书重读,事倍而功半。


但还是读下去,每晚躺在床上,读一卷,或仅读数页。本纪、世家、列传,及卷首卷尾部分,总算粗读一过。其他,实仍未读也。回忆自初中时,买一部《史记菁华录》,初识此书。时至今日,用功仅仅如此,时间之长,与收获之少,可使人惭愧。读书,读书,一个人的一生,究竟能真正读多少好书,只能自己心中有数了。


至于行文之时,每每涉及当前实况,则为鄙人故习,明知其不可,而不易改变者也。


一九九〇年三月十一日晨记



注:本文摘自

《中国文化传统是宽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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