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卷

访周退密

上海有周退密先生，上海的风，上海的雨似乎也能吟诗写字了。这是我的感觉。每一次到上海，总要在脑子里确定安亭路的位置，想象那条老街优雅的行人和沉重的呼吸。周退密先生住在那里，他无数沉郁而典雅的诗，从安亭路一栋老房子里诞生，伴随他宽博、凝重的书法，走进我们的内心。读他的诗，看他的字，就觉得一位百岁老人的眼光清澈而明亮，就觉得自己异常渺小。不想惊动先生，但，拜见他的渴望十分强烈。拿着电话，还在犹豫，真怕一身游走尘世的俗气庸风让先生不舒服。

想来想去，还是大胆拨通了先生的电话。说明拜访他的愿望，他宽容地答应了，定在次日的上午。安亭路是一条老路，但，繁华的上海，已经把他丢在城市的缝隙中了。一辆出租车不清楚安亭路处于哪个方向，只好更换另外一辆。这辆出租车的司机在东北插队，还有幽默感，对安亭路熟悉，一路向我绍介这条路富足的历史和现实的处境。出租车从高架路下来，驶入一条狭窄的马路，路两侧是两三层高的洋房，或者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建设的五六层的红砖房。我觉得出租车驶入了迷宫，东转西转，最后在铺满阳光的一条幽静的小路停泊。这条路过往的汽车很少，出租车如同一位孤独的旅者，缓缓离开了。那种节奏，怎么像是在民国的上海，怎么像是去一家老书店看一本旧拓的碑帖？我抬眼望去，梧桐树暗绿的叶子摇曳着快捷的时光，不远处有深宅大院，一辆警车匆匆驶入，留下一次郁闷的想象。一栋建于一九三五年的公寓楼，紫红色的墙皮颇为含蓄，与这条路极为契合。我看着，如同看一位过去的、但不失昔年风韵的美人。周退密先生的家，在安亭路的幽深之处，数着里弄的门牌号，一步步靠近了一栋三层的花园洋房。只是这栋花园洋房负重太大，至少几户人家居住。在它的身边，似乎感觉到老房子沉重的哀叹。先生住在三楼，我踩着古朴的木楼梯，走进先生充满阳光的家。先生正伏案看书，听到我们的脚步声，缓缓起身，与我们寒暄。

先生生于一九一四年，九十有九。去年出版的一百余万字的《周退密诗文集》，集合了先生重要的文学创作成果。同时，他的书法法度森严，内涵深密，即使是九十高龄以后的作品，依旧昂扬、雍容，宛若仙人啸树。与周退密先生围坐一张茶桌，面对面地看着他，沐浴生命和智慧的灵光，踏实而富足。先生个子不高，肤色白净，目光温和、明亮。阳光从东侧的木窗逸逸而入，如轻纱披在先生的身上，有一种温暖扑面而来；先生思维敏捷、谈吐自如，听他谈人生与艺术，如同领受牧师的布道，溪流淙淙，渐渐明悟。

夏天，先生让唐吟方兄带给我一本《退密诗历四续》，书中收录了先生二○一○年十一月到二○一二年二月创作的诗词作品，其中有多首论书诗，我正准备就周退密的论书诗写一篇随笔。见到先生，当然想听他谈谈诗歌，说说书法。从诗韵开始，先生以他的认知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即，格律诗要与时俱进，每一个时代的语言风格不同，韵律需要宽泛。他又谈到民国南社诗人林庚白和陈仲陶，对他们的诗词创作给予较高的评价。最后先生说，诗歌是给朋友们看的，相互看看，才有意思。

先生的语言有画外音，诗词创作被越来越多的人喜爱，可是，一些人“功夫在诗外”，看重诗词学会的位置，甚至把诗词创作当成一种交际的手段，写不出好诗，遑论趣味和深度。周退密先生以诗写心，不求闻达，正如同他在《奉题沈树华“论画诗一百二十首”稿本二首》中所言“名利场中无此人，潜修隐德信无论。凭君一管生花笔，网得珊瑚颗颗珍”，由此可见诗人的心境。我研究周退密书法有年，笔法精深，韵味高致，与自己的诗词作品相映成趣。难能可贵的是，如此的笔墨，难以在热闹的场合中见到，可谓是“名利场中无此人”。不管是名利场和非名利场，重要的是书法的品质。周退密书法的文化气息、情感表达、书写技法，炉火纯青，无出其右者。书坛几位耄耋之年的“大师”的书法，的确退去烟火，但体力不支，点划凌乱，不无遗憾之处。周退密书法依旧保持了作者往日的疏朗、峻拔、方正、豪迈，高洁之气，君子之风氤氲起伏。周退密先生徐徐回忆自己学书的经历，从欧阳询入手，上溯二王，临兰亭、圣教。隶书从《华山碑》起笔，转至《礼器碑》，后对清代隶书发生兴趣，研讨朱彝尊、郑谷口等人的作品，力求语言的古意和风格的变化。周退密先生对清代隶书的青睐，引起了我的注意。作为中国书法创作的重要成果，清代隶书的成就被重新认知。然而，当前泥古心态加重，一些人学书言必称秦汉魏晋，对清代书法的评价有失公允。周退密先生能够对清代隶书给予中肯的评价，说明中国书法史在他的内心世界里头尾相承。当然，这也是周退密先生艺术理性精神的体现。

今年夏天，周退密向宁波天一阁博物馆捐赠了一批文物，其中有清朝浙江首位状元史大成的书法，天一阁后人范永祺和甬上先贤范光阳的墨迹，以及童华的《先总宪公日记》。提到这些散发历史陈香的书法、文稿，周退密说，这是父亲留下来的。受过专业教育，谙熟岐黄之术的父亲，富有商业才能。但是，他热爱书法，心系收藏，对书画、碑帖、手札、文稿一往情深，累年积攒，盈庐叠箧。不敢占有周退密先生更多的时间，尽管先生谈锋甚健，历史、文学、书法、收藏之信息纵横交错，裨益多多，还是恋恋不舍地向先生辞别。临行前，先生赠我一册《鉴湖影：江南书画六人展》书画集，其中有周退密两通精美绝伦的手札。我一直认为，不懂传统手札的书法家，只能算半个书法家。因为传统手札藏有中国书法的文化密码。在书画集的扉页上，周退密先生用圆珠笔写道：“瑞田先生存正 九十九弟周退密呈 壬辰初冬上海”。寥寥数字，我能会意，不能深明。但，我的上海之行因此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