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短歌
作者：西田几多郎
翻译：王立秋
亨利·柏格森在《创造的进化》（《创造进化论》）中提出了他的看法：从动物的生命到植物的生命的一切，甚至物体的运动，都不过是通过突破物质之壳展开的生命冲力（elan vital）的各种形态罢了；在这方面，他把人的生命描述为这种生命冲力的大呼吸。
人的生命就像从火山黑暗的深处喷薄而出的大生命的火焰。而各种诗歌则可以被描述为这个充满活力的生命的表现——火山喷发出来的火焰放射出来的光芒。正如生命冲力的飞跃会折射在、点亮无数方向（有千状万态的呈现）那样，生命也有着无限的表达。清晨的微光清而美；烧焦天际的落日夕照则庄严而伟大。
我不认为西洋的东西就无差别地优于东洋的东西，我也不会坚持说，东洋的东西就是好啊就是好。东西方的文化都是宝贵的，因为它们都各自表达了对方没有表达的人性的面向。正如艺术家不可能用西式的绘画来表达“南画（文人画）”之美，以南画的媒介来捕捉西洋画的本质也是不可能的。而且，南画和西洋画各美其美。我们欣赏作为体现自由而伟大之人文精神的艺术形式的南画，但我们也必须承认，南画揭示了人性另一个深刻的维度，而这个维度，是西洋画所不能描述的。
把关于我国的短歌（三十一音节诗）和俳句（十七音节诗）在文学上有何意义，或它们应该属于何种文类的讨论放在一边，我们可以说，这些诗歌形式是独一无二的。中国的五言绝句是一种完美的短诗形式，但也取决于内容，一些五言诗用俳句来表达更简洁。比如说，唐朝的一首诗：
反照入闾巷，
忧来谁共语？
古道少人行，
秋风动禾黍。
——耿玮，《秋日》
这首诗的内容非常接近俳句：
啊，此道！
无人——
秋日黄昏。
——松尾芭蕉
当然，西方也有两三行成诗的短诗传统。但这样的短诗在基调上以概念的、教训的或讽刺的居多。在艺术意义上能与日本的短歌——短歌灵巧地表达了只有在短诗形式中才可能的艺术内容——相提并论的短诗形式极少。在简短的诗中表达生命-经验不仅意味着用短诗的形式来表达这种生命-经验，更意味着，我们的生活中有一种只有短诗才能捕捉的意义。
以短诗的形式来把握生命-经验，就是从人生的现在的中心来把握它。就是从经验的那一个刹那来看生命。当然，生命是一个完整的整体，但在把握这个具体的、勃动的生命的时候，从环境来看它是一回事；在生生脉动的生命的尖端来把握它又是另一回事。我们观察生命的角度不同，它呈现的景象也不同，而实际上，我们经历、体验的生命的意义也不同。
忘掉过去，也不要去思考未来，而只看现在、这个既定时刻的现实，并根据此现实来行动，看起来是日本人的心态的特征。我想，日本文化的长处与缺点，也都源于这种心态。俳句甚至比短歌还短，但作为艺术形式，俳句有俳句自己的领域，正如短歌也有短歌自己的领域。我认为，我们可以在短歌中表达一种非常深刻的内心的情感。短歌，就其保有情绪的律动而言，本质上是“抒情的”。
几年前，在我阅读荷马的时候，我发现，在他朴素的诗文中，人情的深刻而微妙之处竟被描绘得如此淋漓尽致，我也惊叹于他对事物和事件的描述的精确详尽。这使我不由得想，自荷马以来，文学取得了多大进步呢？我充分看到为什么席勒会说荷马是“诗海”了。
对于《万叶集》，我也情不自禁地会有同样的感觉。集中编录的一些诗完美地把握了今日青年男女之间的爱的心绪，今天的诗歌也很难说就超越了它们。无疑，我们应该把《万叶集》奉为诗歌创作之师，但如果我们仅仅是模仿《万叶集》的风格的话，那我们实际上并没有从中学到什么。我们必须从《万叶集》的诗歌那里学习的，是在诗歌创作背后活动的，纯真的人心。只赞美《万叶集》的风格“朴素”或“客观”的话，那就错过了它的精神，如此，我们得到的，就不过是一具死的躯壳。过度模仿《万叶集》的风格，实际上也就错失了《万叶集》诗歌的精神。
许多人会有这样的印象，即任何人都能写日本的短歌，因为它形式简单。事实恰恰相反。正因为这种诗歌形式简短，所以，它的内容才必须是充实的、精炼的、仔细琢磨过的。
（M.Yusa英译，原载《思索与体验》， NKZ 17. 331-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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