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男，生于1990年10月，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选刊》等文学期刊，入选《2013中国年度诗歌》等选本；曾获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第三十届樱花诗歌奖等；参加“2013中国·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山东省第十二届青年作家高研班等。
●山 脉
黄昏从天空跌落，我手执烛火
看母亲前半生燃烧而过
泪水是她表达悲伤最常用的方式
尤其是我不在东河西营的秋天
其实，我更愿意选择半生过后，沉入夜的寂静
把自己燃烧，我更希望感受到温暖的
是母亲：她能收拢僵硬的翅膀
在暴风雨中安然睡去，做一次我的孩子
●真 相
我必须先于春风抵达村庄
抵达村庄的田野、河流和炊烟
温暖的风未到，春天就未到
在大地一片盲目的绿之前
我更容易探明一场雪化后
东河西营的真相：
枯死的老树依旧屹立在风中
它们比活着时挺得更直
即将解冻的河中，冻死的鱼
头朝着大海的方向
炊烟中的饭香变淡了
没有几家的灶火中有团圆的味道
……在春风到来之前
祖母的老寒腿日夜疼痛
从她的眼睛里。我发现了一个真相
这胜过整个冬天所有的细节：
一个人的骨骼终将被风寒侵蚀
而命运还要躲进疼痛的内部
倾听伤口撕裂的声音
瘦弱的她选择把生命活成一块石头
以此证明自己活着的姿态
●朽骨如土
雪地里，一根骨头孤零零地站着
任寒风侵蚀立于缝隙处的灵魂
也不肯走进彼岸的家门，加入集体燃烧
终究是躲不过的，枯骨如柴，柴成灰烬或土
就算不服输，当黑夜以覆盖河流的速度
流淌时，那些不服输的钉子
也要一遍遍清洗身上的尘埃和血迹
在东河西营，没有一堆不含骨粒的尘土
那从原野上吹来的风中含有磷火的味道
●荒 山
我无数次想到一棵树
在北方的秋天倒下，没有落叶
也没有失落的心情，腐烂
就从第一场变凉的雨中开始
而后积累，在我走远的日子长成暮色
下午六点开往七点的火车上
我看到八月落下，九月升高
那些躺在原野上的荒山
在一层凉过一层的雨水中
像是孤独的老人，疾病从内部侵袭
他们在渐渐隐去的暮色中走进我的视线
如果摊开左手可以迎接
那我愿意同时摊开右手
去拥抱
●就此别过
生命就此别过，幸与不幸
都尚未看这世界一眼
一生忏悔抵不过一声啼哭
只有云散在空中，麦田的疼痛
在大地弥漫。尘世间：
没有一个人不是罪人
没有一场风不曾吹出孩子的泪水
没有一个童话不曾加重夜的深度
没有一场游戏不夹杂谎言和背叛
在通往地狱的路上，我看到：
一盏盏灯亮起又熄灭，带来短暂的温暖
于是花开了一会儿，水清了一会儿
鸟儿的翅膀扑棱了一会儿
而我的抵达，却在冬天和春天之间
迎我以枯萎、阴暗、苍老、沉痛
和一条时间的暗涌
谁不曾测量过夜的长度
一个天使折翼那天
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夜晚
只是这样的夜多了，我们也就
习惯了没有光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里，谁的身体不在死亡
谁祈祷的庙宇不会蜘蛛结网
谁的魂魄不会离散
在深夜做一个呼吸微弱的野鬼
●K8316：济南至聊城
列车终点是否有等待的人已不再重要
这一次你依然选择逆向而去
如多年前，你总是躲进镜子里
谁照，都会看到越来越讨厌的自己
沿途风景跟你昨夜梦见的相差无几
近处一个姑娘在脸上涂抹着破败的山河
对面小伙子不停道歉
爱情在此刻卑微又哀伤
其实你有跟他一样的困境
远方的女友月经不调，你的肚子也莫名疼痛
车窗外，天空辽阔高远，几只大雁飞过
眼中含风，一滴泪便砸伤一个寂寥之秋
而哪个秋天不令人窒息且哀伤
瓜果熟透时，叶子也在凋零
你最怕在冷雨匝地的黄昏，朝远处望去时
再也看不到熟悉的人
甚至连曾经熟悉的自己也不再从时光中走来
●清晨上班路上，想写一首诗
从北园大街到经八纬二，需要经过
十个路口，还有一条铁轨从头顶穿过
一次次把我带走
每天早晨骑车过天桥时
我总想写一首诗：情诗、乡土诗、怀亲诗
或是一首艳诗、死亡之诗
我还会想到夜晚：刚醒来的和即将睡去的
怀抱在另一个怀抱里
把灵魂蜷缩，放不下的
就用器官摩擦另一个器官
疼痛处便是
不断向两侧撕扯的大纬二路
那些刀刃，和刀刃上舔血的舌头
那些石桥，和石桥下群鱼喊渴的一城春水
——这些都是暗自燃烧的火
若是一只猫该多好，我就不用
这么小心翼翼地活着
我就可以跳上任何一辆火车
而我只是一个短暂且乏味的秘密
不足以陪你一杯酒下肚
不足以逗一个等车的陌生女子发笑
●雪比泥脏
我沉默着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
踩着泥雪模糊的小路
浑身如针扎般疼痛
一位多年前失去丈夫的老人
守着低矮的土房，背倚门框
天天趁着正午的阳光打盹
我每天经过她家高不及一米的院墙
从未见过小儿子抱来一把柴火
暖暖老母亲的土炕
一个把骨头给了他的人啊
却换不来一根枯死的麦草
这个冬天，下了数十场雪
每一片落地的雪都比泥脏
祖父拖着苍老和疾病侵蚀的身体
在老屋和赤脚医生家来来回回
我从未听说没有一位老人
不在雪夜流下泪水
打疼我写在纸上的字
我隔代流淌着祖父骨子里的血
这种痛也就遗传到我的身上
每到黄昏来临，我就想到那些老人
口中念念有词，来世苍茫无限
●年 关
跟八月一起走远的是曾祖父
大道通往西南，棺木厚重如夕阳
九月升高，野草在大火中回家
瓜果不熟，深秋的村庄缺铁贫血
眼下年关将至，越来越多老人心脏坏掉
伤了一辈子的心，终在大雪中停止跳动
她还活着，耳聋，恨只恨眼神好使
为儿女成家立业低了一辈子的头
如今却要在儿女家中抬一次头吃一口饭
年关将至，家谱前铺的草越来越少
老伴已走十几年，房子在今秋坍塌
偏没砸里面——还得要过这一关
她不怕死，要怕的话就不会生养仨儿仨女
她也不怕成了鬼，一辈子没做亏心事
地狱的夜晚不会比现在黑
她是怕成了孤魂野鬼
进不了这个门，也爬不过那道墙
骨头还在一次次迁移中被饿狗叼走
●这悲哀的日子……
连风都不愿动一下，只有我盲目地
翻着书页，翻着一个个虚构的故事
一瞬瞬眨眼即逝的人生
只有病痛才能唤起我对明天的希望
而死亡潜伏在每一滴勾兑的酒精中
时不时提醒一下：这悲哀的日子……
这的确是令人悲哀的日子，在人间
我不止一次梦想从光中驶来列车
送来这世界曾有过的温暖和蓝天
这悲哀的没有蓝天的日子
连掉落的飞鸟都找不到疗伤的村庄
所有的部落都被移到车流中
枯枝只有以灰烬的样子呈现
这悲哀的日子……
而今天，就是悲哀的日子
更多的雨通过灯光敲打着玻璃
敲打着一位乡村妇女失眠的心事
也敲打着一位丈夫无处安放的身体
而尚未发送的短信
蹦跳在泥水里，不小心跌倒
摔碎了父亲给妻儿描绘的从未到来的春天
●雨 夜
——观《漂流欲室》后作
风扇转动三下，乌云紧跑
雨水就落过屋檐。而你还在犹豫
这一枪要怎么开，才不会惊扰刚躲进巢中的鸟儿
失去方向的这些天里，除了衣服发霉
仿佛连骨头缝都渗进雨水
期盼在月亮升起之前决堤
穿过树叶，我只是紧盯着湖面
饥饿的鱼儿还未上钩，孤独这道大餐
一次次辜负找不到家的人
季节开始急迫，风把房门吹开
你踉跄一下，摔倒在下沉的地板
这一夜，万物和你哑作一团
鸟儿未惊动，鱼饵已经腐烂
我赤裸上身，轻声唤你，如船摇摆
把我给你，是唯一可以减轻你痛苦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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