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动的手语（组诗）
唐陈鹏
早读
在书籍如砖块般高耸入云
又四处丢弃的时代，一张纸的重量
在无数油脂包裹的胸膛面前
早已忽略不计
一切温暖的文字都被迷蒙的夜涂黑
唯独信仰在疾劲的秋风下翻滚成一片金黄
如果你曾在空旷的原野倾听过绵延的鸟鸣
就不会讶异某些轻盈的声音能代替生活中
最重的那一部分
就不会讶异此刻讲台上的我所听到的声音
是乡村最苦涩的部分
一张纸在沾满泥土的指尖轻轻呼唤的声音
无数乳臭未干的喉咙小心翼翼地卡紧命运的
声音
都是这个世界最美好的指纹
第一次迟到的人
他没有辩解，亦拒绝了老师的示意
宛若一只沉默的翠鸟
悄悄地钉在教室门口
破旧的布鞋上满是山路的痕迹
深卷的裤脚里还拱出几丛猪草
风，被这里的岩石锤得很柔和
一阵阵伸出母爱的手，温柔地
缝补着那五彩衬衫上的破洞
带给他一次次慈母般的颤栗
而那铁钳的唇却执拗地背诵着自己定下的班规
任由打开的课本将他饥渴的眼神夹成一条
笔直的田埂——这是乡村少年无法辨认的青筋
作文
一个汉字就像一丘田
孩子们拿着笔，不由自主地保持着劳动的姿势
这时候，一张稿纸就有了无垠的土地和生命
每个关节就会跟随着雨水变成铁犁铁耙铁钎铁锤
若被夏虫吵怒，又会自缩筋骨锻成镰刀、编成菜篮
嘶哑的手“沙沙”地耕完一行又一行
一停下来田地上就会多一道阡陌
轻轻一顿就能在旷野打出一口深井
停停写写轻轻重重之中
不知已在心灵的土地上
播下了多少被称作“祖国”的种子
颤动的手语
大火让她的脸庞爬满了蛤蟆
右手如罪恶的蛙尾被命运丢弃
时间流淌成痛苦的卵床，每一道聚焦的目光
都能精确地激活这片燃烧的雷场
而残酷往往无尽荒唐
她紧蹙的眉头替代着被烧焦的语言
再也无法淋漓地表达对上天的反讽
如果智慧的天平一定要向她倾斜
只需从薄薄的天空中切下一叠作业本
她左手的每一次颤抖
都将划下一道凌厉的闪电
英语
习惯绷直的意志此刻必须学会弯曲
大西洋的风声折磨着这群憔悴的鹦鹉
而舌头正蜷曲着蜕掉黄色
一滴小到不能再小的露珠也能压翻
五千年的失落
当拼音的影子如鲠在喉
象形的肠胃便无处奔走
这样的一生
眼睛里的黑与白
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墨水和白纸
人的一生注定要用肋骨蘸着墨水写字
最愤怒的拳头抽出了血丝
最软弱的胸膛画满了老鼠
而那些最坚硬的脊梁挤尽了泪水
仍写不完苦涩的一生
打饭
总有一个人姗姗来迟
偷偷舀走菜盆里薄月似的汤汁
天气晴朗的时候，你会在岑寂中听到
一急一缓的跫音，如同一股凿着青石的水流
而每当大雨倾盆，谁都不敢凝视那一深一浅的
脚印，谁都不忍伤害那颗匍匐在泥土中的心
蹲着吃饭的人
打过饭后，操场四周到处都是蹲着
吃饭的人
这个姿势是一切动物对于食物的虔诚
是稚嫩的唇学会了品尝汗水
是粗粝的小手上成熟过一片片玉米和花生
蹲着，才能被稻浪的起伏打动
蹲成一把锄头或一个烟斗
才能将根须伸进柔软而坚韧的乡村
才能捡回父辈藏在大地深处的骨头
放学
回家的路是一面狭长而喑哑的鼓
每天都要经受一些稚嫩的鼓槌数万次的敲打
它忍着疼，咬紧了一排排青石板做成的牙齿
当呼吸越来越重的时候，才会喷出几口迷茫的炊烟
总有一些幼小的蝴蝶长着悬崖的颜色
所以，她们的翅膀能轻易地切割泥土
而绵延的大山却是一个铁做的老头
山里人在他的皱纹里爬完了一辈子
又会长成一座站满铁杉的山丘
查寝
看惯了北京深圳广州上海的青砖琉璃霓虹城
你不会想到在中国这只母鸡育卵的腹地
那形成蛋黄的地方，还有用透风的大教室圈养着的
三十六只幼畜，在风雨潇潇的深夜轻柔的呼吸
淤泥般浓重的酸臭是生活的镜子
长途漫漫的唇语凝固着梦境
那一块块被泪水濡湿的枕巾
让我的眼眶一次次盈满身为人父的湿润
想要用一万种乡音轻轻呼唤他们的乳名
诗人简介：唐陈鹏，1994年生于湖南城步，苗族。2006年开始写诗，大学期间创办并主编多本杂志。邵阳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苗岭文艺》编辑，有作品发表于《星星》等30余家刊物并入选多种选集。现小隐于南山之侧，读书从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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