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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如:从陈洪绶《宣文君授经图》中的山水屏风说起

万笑石

《宣文君授经图》现藏于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Cleveland Museum of Art),据画面题款,是崇祯十一年(1638)陈洪绶(1598-1652)以前秦宣文君授经典故为姑母创作的祝寿图[1]。画面正中端坐一位老年女性人物,她身后竖立的屏风上绘有一幅青绿山水。除山水画中常见的山峦、树石、溪水和人物等图像元素,画面还同时绘有圆日和弯月〔图一:1、2〕,让人不禁揣测它们的象征含义。

图一:1  明陈洪绶《 宣文君授经图》 轴  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图一:2   明陈洪绶《 宣文君授经图》 轴( 局部)

一些学者早已注意到画中独特的日月组合,并试图从不同角度进行阐释。安濮(Anne Burkus-Chasson)主要根据历史语境,将其解读为一种日落月升、盈亏更迭的动态,认为图像和题跋内容相呼应,表现的是明末满族征服中国北方后,陈洪绶意识到自己身处一个类似五胡十六国的动荡年代[2]。但这种观点难以解释为何陈洪绶在《宣文君授经图》跋中题写到“今太平有象”。小川裕充则从图像出发,将这幅屏风称为《日月山水图屏风》,注意到它和日本室町时代用于密教灌顶仪式的《日月山水图屏风》以及朝鲜王朝时代置于王座背后的《五峰山日月图屏风》在图像上有类似性[3]。不过,朝鲜王朝《五峰山日月图屏风》里的月亮都是满月,而日本虽有描绘弯月的《日月山水图屏风》,却是左右并立的两幅六扇折屏,日、月被分别描绘在不同屏风上〔图二〕[4]。

图二  《 日月山水图屏风》  十六世纪   纸本设色   六曲一双   日本金刚寺藏

本文从《宣文君授经图》中山水屏风(以下简称“宣图屏风”)的图像形式和构图特征出发,结合晚明的视觉文化环境与历史语境,重新讨论画面中日月同现的含义。

一 从“天保”到“九如”

宣图屏风具有两个图像特点:一是以山水为主体;二是日、月并出,其中月亮是弯月。画面前景为一片坡状山石,繁茂的松树占据画面中部和右边的主要部分,山石间流淌着溪水。画面中上部绘红色的圆日和黄色的弯月,圆日周边衬托着浮云。安濮注意到弯月四周施有一层淡蓝色,并以此联想到早在汉代墓室壁画中就有同时表现日月的天文图[5]。然而,墓室壁画中的天文图都是单纯描绘日月星辰等天体,没有描绘山水。相似的图像还有明代版画中表现开天辟地的“二曜图”以及称颂清明盛世的“日月重光”等图,但也都未表现山水。《大明天元玉历祥异图说》等占象类书籍讨论了一种“日月并出”的天象,所配插图在日、月之外增添树石〔图三〕,但又题“日月并出”主“国分兵起”、“女后擅权”、“夷狄侵中国”等不祥之象。这些意涵显然都不适合《宣文君授经图》这幅用来祝寿的绘画。而且,以上描绘天体的图像一般都将月亮描绘为满月。如此比较,宣图屏风和以上日月同现的图像明显不同。

图三   明《 大明天元玉历祥异图说》 明末清初钞本

和《宣文君授经图》屏风最为近似的,是明万历年间《方氏墨谱》和《程氏墨苑》刻绘的“天保九如”墨〔图四,图五〕。虽然该墨存在方、圆两种形制,山石、树木和弯月的形象也稍有不同,图像元素和构图却和宣图屏风一致。只是墨谱没有刻画人物,而宣图屏风描绘了一名乘舟回望的男子。

图四   明《 方氏墨谱》  1588年  方氏美荫堂刊本

图五   明《 程氏墨苑》  1605年 滋兰堂刊本

所谓的“天保九如”,出自《诗经·小雅》“天保”篇[6]:

天承。

该篇提到“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如月”、“如日”、“如南山”、“如松柏”九个比喻,故而明代墨谱将它们合称为“天保九如”。

虽然《程氏墨苑》和《方氏墨谱》还绘有许多同样典出《诗经》的其他图像,但“天保”篇对明代文士具有独特意义。明代会试不要求通习五经,士子只需各占一经,不过参加《诗经》考试的人数一直最多[7]。《诗经》之中,又以“天保”篇为明代科举考试出题最多的诗篇之一,分列乡试和会试出题次数的第二、三名[8]。由此看来,“天保”篇对明代应举士子有着深刻影响。

明代墨谱对《诗经》文本的图绘,隶属于毛诗图传统,现存最早的毛诗图像归于南宋马和之名下的一系列画卷,其中唯一描绘“天保”篇的画作藏于故宫博物院,为《小雅鹿鸣之什》〔图六〕。图中“天保”一段,画前先录《毛诗序》对“天保”篇的题解:“天保,下报上也,君能下下以成其政,臣能归美以报其上焉,”[9]即臣子报答人君而作的诗篇;随后书“天保”篇全文。画面构图分为左右两部分:左侧是代表“川”的辽阔水面,以及悬于天空的红“日”;右半部分的主体是由“山”、“冈”、“阜”、“陵”、“南山”组成的山石,“松柏”耸立于山脚之下,半“月”则隐现于山巅一侧。“九如”在画面里一一得到呈现。

图六   宋马和之《 小雅鹿鸣之什图》 卷( 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相较之下,明代“天保九如”墨除在构图上和马和之所绘“天保”相异,二者的另一个差别在于图像的命名。马和之《小雅鹿鸣之什》虽也描绘了“九如”,却仍将其题作“天保”,严格对应《诗经》文本。而《方氏墨谱》和《程氏墨苑》里的标题为“天保九如”,“天保”篇中的九个比喻得到突出。明万历十六年(1588)方氏美荫堂刊本的《方氏墨谱》展现了“天保九如”墨的正反两面,一面为丁云鹏(1547-1628)绘图,另一面在龙纹中间题写了该篇主要内容:“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更集中展现了“九如”。

明代墨谱的重点从“天保”转移到“九如”,但其中的图像含义似乎仍隶属于《诗经》“天保”篇的语境。明万历三十三年(1605)滋兰堂刊刻的《程氏墨苑》也将“天保九如”墨分作图、文两面,其中一面仅书“天保九如”四字,图后附程大约所写《故向君上表达崇敬、祝福与忠诚。

既然宣图屏风图像和晚明墨谱里的“天保九如”墨极为相似,是否同样以“天保九如”为题材,表达对君主及其江山的祝颂呢?

二 九如与祝寿

十六世纪从“天保”篇衍生出的“九如”概念,不仅用于称颂天子,还可以为人臣祝寿。王圻(1530-1615)在《九如同祝引贺唐纯宇》中提到“九如”在明代的新功能:“是诗之言九如者,古以颂尊上,而今以颂耆臣,非溢美也。”[10]赵世显(1545-1610)有《寿胡观察》一诗,即以“九如篇”为胡姓官员祝寿[11]。曾为万历年间首辅的王锡爵(1534-1611)去世后随葬一面铜镜,上有镜铭:“像君之明,日升月恒;拟君之寿,天长地久。”[12]“日升月恒”与“天长地久”两句,让人联想起“天保”篇的内容。故宫博物院藏有一面铭文完全相同的铜镜〔图七〕,它和王锡爵墓出土铜镜一样,也由制镜名家薛怀泉作于万历辛卯年(1591)。说明这种铜镜并非专为王锡爵设计制作,而是批量铸造,作为商品流散民间。

图七   明万历辛卯镜  故宫博物院藏

事实上,“九如”在晚明已成为再常见不过的祝寿之辞,受祝者无论性别与身份。宋应升(1578-1646)的《贺廖母(某)孺人寿序(代)》即以“九如”为女子称寿,这位“孺人”是“隐居某翁之配、太学某君之母”,身份并不十分显赫[13]。明人汤宾尹有诗句:“为逢悬帨日,长颂九如诗。”[14]明代女子生日称“悬帨”,男子称“悬弧”,此处也是为女性贺寿。诚如许弘纲(1554-1638)所云:“然九如、十有,风雅载之,仲尼删诗,存而弗削。则今俗之介寿,而必以文,非佞也。”[15]

虽然晚明十分盛行以“九如”称寿,但从文献看,画作形式的《九如图》只出现在为高级官员和富绅望族祝寿的语境中。其中首推松江府的地方望族。王圻《寿陆平翁诗(并序)》提到陆树声(1509-1605)八十大寿时,“自斋陆公绘《九如图》以称觞,雪居孙公手写《仙芝》一幅以再致无疆之祝”[16]。这幅九如图的受赠者陆树声是松江府青浦县人,官至礼部尚书,所在家族世代为农,自陆树声这一代开始崛起,为贯联明清两代的著姓望族[17]。至于它的创作者“自斋陆公”,则是官至浙江盐运使的陆从平[18]。陆从平来自青浦县的另一个陆氏家族,其祖上本是昆山安墩大族,自父辈始居青浦,是当地的“文化世家”[19]。记录这次祝寿活动的王圻作祝寿诗,并在诗末写下“九如不尽南飞祝,更看芝英发桂丛”,直点《九如图》和祝寿的关系[20]。王圻是《三才图会》的作者,官至陕西布政司参议,祖籍江桥在当时也属青浦县。由此来看,和这幅《九如图》有关的三人都是出自松江地区的士大夫。

陆从平和王圻还曾共同参与另一次松江地区的贺寿活动。同样由陆从平绘《九如图》,并由王圻作祝引,庆贺奉贤县举人唐纯宇的八十岁寿诞[21]:

公今寿届八帙,孟秋七月九日为悬弧辰,社友数十辈谋斩以祝将来无疆之算。既授简于都运陆公绘九如以张之,而又命余引其大端如右云。

奉贤唐氏亦是当地有名的官宦世家,其家族墓前原设石马、石虎、石羊、石牌坊、石旗杆等物,颇具规模[22]。唐纯宇的“社友”为了给他祝寿,特地委托陆从平作《九如图》,并在寿诞之时悬挂此图(“以张之”)。

占籍华亭县的董其昌(1555-1636)曾作《题九如图为高观察四十寿》[23],受画人“高观察”即山东海阳县的高出(1574-1633),时任山西按察使,为正三品官员[24]。高出的文集里有多篇题画、赏画的诗文[25];他还曾因儿子私收富商所藏唐寅画卷十幅,当众送子入狱悔罪[26]。这反映了高出父子的地位以及对书画的喜好。苏州博物馆藏有一件董其昌《为高观察临魏晋唐宋诸书》,说明二人书画往来不止一次。需要注意的是,《题九如图为高观察四十寿》是董其昌“次李本宁太史韵”所作,可见这幅《九如图》的作者应另有其人。

年)》[27]。戴澳官至顺天府丞,是浙江奉化人。奉化县“钱粮共二万余,戴氏居其半”,其后因贪腐于崇祯十六年(1643)入锦衣狱[28]。为洪茂卿题诗的时间应是万历己未年(1619),此时戴澳尚“威行郡邑”[29],洪茂卿能受此人题诗,似也出身不凡。

从以上关于《九如图》的记载看,制作、赠受并参与其中的主要是晚明有祝寿需求的地方富绅、高级官员和名门望族。

这些《九如图》仅存于文献,不见图像。它们和前文所述“天保九如”图的形式是否相同?日本德川美术馆藏有一件十七世纪的墨饼,款署“桑林季子鸿渐监制”[30],墨饼一面刻山水图,另一面题“九如图”三字〔图八〕。这块墨饼上的《九如图》在形式、风格及构图上都和《方氏墨谱》、《程氏墨苑》里的“天保九如”墨一致。而宋应升在一首“为友人寿”的诗里亦明确指出,祝寿用的《九如图》所应包含的图像元素[31]:

图八   九如图墨   日本德川美术馆藏

“九如之中,山水居六”的特点(即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和如南山),说明用于祝寿的《九如图》和“天保九如”图一样,是一幅山水画。而“日照月临,青青长旭”,则分别指向“九如”中的如日、如月和如松柏。董其昌的《题九如图为高观察寿》虽未将“九如”一一提及,但特别提到“江山增润色,日月共骞腾”[32],说明在画中日、月同时升腾于山岳,是祝寿的《九如图》区别于其他山水画的根本特点。从诗文描述看,祝寿用的《九如图》在图像构成要素上应和墨谱里的“天保九如”图十分近似。

由此看来,明代祝寿用的《九如图》也是日月同现的山水图像,这其中就应包括宣图屏风。陈洪绶虽一度以卖画为生,但他出自枫桥镇望族,祖父陈性学(1546-1613)曾任陕西左布政使。作为受画人的姑母,也嫁给另一枫桥世族骆氏。因此,宣图屏风为晚明的著姓望族喜好《九如图》提供了图像证据。该屏风不仅是“画中画”,更是一幅祝寿图中套嵌着的另一幅祝寿图,蕴含着陈洪绶的巧思。

但有待解释的是,为何一幅祝寿图中还要叠加另一幅具有同样功能的《九如图》?此外,出现在祝寿山水中的人物主角理应是寿星本人,如现藏天津博物馆的沈周《寿陆母八十山水图》,山林之中静坐着一名展卷若思的女子〔图九〕。既然《宣文君授经图》是陈洪绶为姑母祝寿而作,图中的屏风也是一幅祝寿图,为何出现一名男子并成为屏风里的主角?

图九   明沈周《 寿陆母八十山水图》 轴   天津博物馆藏

三  《宣文君授经图》的两个主角

安濮认为,屏风里的男子代表陈洪绶,是表达其隐逸态度的渔父的山水屏风里。

要解决画中男子身份的问题,依然要从祝寿语境中寻找答案。其实,王圻不仅提到“九如”由祝颂人君转向祝寿耆臣的变化,其《九如同祝引贺唐纯宇》还阐释了如何在新语境中理解“九如”[34]:

夫诗言九如矣,而又终之曰“无不尔或承”者何?承者,绳也,言其绳绳而不已也。公之尊人,起家甲第,为先朝侍御。未几而公复嗣之,公嗣之矣,而公之子若孙又皆翱翔艺苑有时名。旦暮间且将增嗣之,是不带砺而世盟也。夫人兀兀穷经,欲博一青衫不可得,而公则朱紫蝉联,前者未已,后者复续,此之为承。何啻图中所称九如哉?

王圻不仅以“九如”为唐纯宇称寿,还将重点放在“天保”篇的“无不尔或承”一句。所谓“承者,绳也”,取绵绵不绝之意。唐纯宇的父亲唐自化是明嘉靖癸丑(1553)进士,官至兵部车驾司郎中,即王圻所谓“先朝侍御”。唐自化的另一个儿子唐本尧为明隆庆辛未(1571)进士,官至贵州参政[35]。尽管唐纯宇没有官职,但他终究是举人,具备仕宦资格,故可称为“复嗣之”。其后王圻又称赞,以唐纯宇子孙的文采,他们也将紧随前辈步入仕途(“旦暮间且将增嗣之”)。按朱熹对“天保”篇“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的注解:“松柏非是叶不凋,但旧叶凋时,新叶已生。”[36]王圻笔下的“前者未已,后者复续”,正是借鉴朱子注解中“旧叶凋时,新叶已生”的意象,祝颂唐氏一族世代兴旺。

和王圻同时代的沈懋孝(1537-1612)在《贺王元驭相公七十启》里更直白地写道:“陈九如于天保,愿子继孙承,益培天命之根”[37],也是以“九如”表达“子继孙承”的愿望。值得注意的是,王圻提到《九如图》和这种期望或祝福的关系(“何啻图中所称九如哉”)。而《九如图》里承载这一寓意的关键图像,就是同时出现的日月形象。

由胡广(1370-1478)等人奉敕编辑、颁行并成为明代科举取士用书之一的《诗传大全》,对“天保”篇“如月之恒,如日之升”的注疏为[38]:

恒,弦升,出也。月上弦而就盈(孔氏曰:八日九日,月体大率正半,昏而中。似弓之张而弦直。谓之上弦也。此取渐进之义,故云上弦,不言望)。日始出而就明。

“如月之恒”并非“恒久”之“恒”,而指开始走向圆满的上弦月。“如日之升”则指太阳初升,而非如日中天的时刻。无论“如月之恒”还是“如日之升”,均取“渐进之义”。元人贡师泰(1298-1362)曾形容当时的士大夫“君之功业如日升月恒,由是而益著”[39],便是取此含义。

在明代,这种含义恰好符合宗族对“子继孙承”的期待,他们希望家族能像初升的旭日和未满的上弦月,继续享有更多福泽。当然,“日升月恒”也可用来祝福寿星本人,称颂他(她)“德与年而俱进,如日升月恒”[40],不过“日升月恒”和后世子孙的关联似乎更加紧密。这种关联一直维系到清代,例如作为帝后大婚洞房的坤宁宫东暖阁,喜床上方便悬有“日升月恒”匾,同时挂有百子图帐和百子图床幔〔图十〕。该观念还影响到十九世纪李氏朝鲜,据当时《内阁日记》载:“玉筒香粽知何意,百子图成颂九如。”[41]

图十   坤宁宫东暖阁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知道“如月之恒”指上弦月,也并非所有人都能正确描绘上弦月。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刘松年款《天保九如图》卷,年代未考,图中月亮为满月,本幅前还书有“如日之恒,如月之升”。显然无论是绘画还是题字的作者,均不清楚“恒”的准确含义。至于《程氏墨苑》和《方氏墨谱》里的“天保九如”墨,虽然刻绘了弯月,但从月弦朝向看并非上弦月。

再观宣图屏风,显然陈洪绶很清楚《诗传大全》对“天保”篇的注疏,对“如月之恒,如日之升”的描绘也很准确。屏风里的圆日并未出现在屏风最高处,而位于山巅白云之下,就是要表达“如日之升”的状态。画中的月亮则是“月体大率正半”、“似弓之张而弦直”的上弦月形态。

因此,作为“画中画”的《九如图》不仅是一幅送给陈洪绶姑母的祝寿山水图,还包含着对姑母子孙的祝福。如果《宣文君授经图》仅表现授经场景,而不描绘这件《九如图》屏风,就难以体现宣文君授经典故的完整含义。从陈洪绶题写的篆书跋文看,他不仅宣扬宣文君的博学和地位,更称颂她相夫教子的德行,尤其是宣文君养育年少的儿子韦逞,“昼则采樵,夜则教逞,逞遂学成名立,仕苻坚为太常”。他还在题跋末尾特别强调:“敬写此图,且厚望于弟绍焉。”

这幅带有“子继孙承”含义的《九如图》,如果其中的男性角色确有所指,那就是被陈洪绶寄以厚望的“弟绍”。关于这位姑母及其子“绍”的具体身份,以往学者都未谈及【此处表述不恰当。拙文由公众号推出后,有人指出,吴斌先生《陈洪绶是节义之士?》一文曾经谈到骆绍及其家族状况(而本文主要讨论的是作品中屏风主题的寓意)。吴文发表在公众号“武英书画”第146期(2015年6月24日推出),我在撰写《九如》时并不知晓该文,所以导致有“以往学者都未谈及”的说法。感谢有读者指出,本人对这一表述深表歉意!但本人无丝毫不尊重其他学者研究成果之心,今后除关注正规出版物,也会多关注微信公众号的学术信息】。《宣文君授经图》的题跋称,“绶弟自成为姑婿,偕姑季女骆密⋯⋯漉酒上寿”,可知姑母陈氏嫁至骆氏家族。按《宅埠陈氏宗谱》,陈洪绶的祖父陈性学有三子四女,其中三女儿“适湖广按察司副使骆问礼之孙、庠生骆方至”[42]。骆问礼(1527-1608)官至湖广按察司副使,辞官归家后,他作为枫桥最大的地主之一,据说拥有十多个田庄、数千亩良田[43]。据《枫桥骆氏宗谱》,骆方至(1575-1612)字灌河,为骆问礼的长孙,英年早逝,仅留下一名独子,即他和陈氏所生的骆绍。骆绍(1605-1673)字周臣,号糜庵,作为骆问礼长孙的独子,他在家族里的地位和意义可谓是“宗祧一线”[44]:

公太儒人,绶之姑母,每闻公言,欣然喜曰:“我未亡人,守七龄孤子,宗祧一线,惟恐陨坠。

上文出自陈洪绶为骆绍所作《周臣公传》。关于骆绍“七龄失怙,赖母教育”的情况,还被写入《陈儒人传》和《灌河公传》。以上三篇传记都被收入《枫桥骆氏宗谱》。宣文君的典故显然让人联想起陈氏对骆绍的养育。

从这个角度看,《宣文君授经图》实际上存在两名主角。第一位主角是宣文君,许多学者认为宣文君的形象很可能来自陈洪绶的姑母陈氏[45]。隐藏在《宣文君授经图》里的另一个主角则是陈氏的独子骆绍。他和陈氏一样,分别出现在陈洪绶所题的宣文君典故、《宣文君授经图》行书跋文和图像里。具体而言,这三处分别是代表他文学形象的韦逞、跋尾所提到的“弟绍”和宣图屏风里的男性。值得一提的是,《宣文君授经图》的跋文写明,此图是陈氏的季女骆密和女婿(“绶弟自成”)委托陈洪绶绘制的寿礼。按《枫桥骆氏宗谱》,骆密“适本乡陈”[46],即陈洪绶所在的陈氏一族。查阅《宅埠陈氏宗谱》,陈自成生于万历丙午(1606),为县学生,兼通医术,是“考授州同知”陈廷佐之独子,“配按察使副使缵亭公曾孙女骆”,即骆密[47]。他比陈洪绶小八岁,故被称作“绶弟自成”。事实上,陈家和骆家同为枫桥镇望族,世代结为姻亲。陈洪绶在《宣文君授经图》里添绘一幅《九如图》,应不仅源自他的个人构思,也体现出地方著姓代代相承的家族意识,他们希望骆绍能继承骆氏一族的福泽,承担起延续家族香火的责任,同时像宣文君的儿子一样步入仕途、取得功名。

四 余论

令人好奇的是,骆绍是否实现了家族成员的心愿?《枫桥骆氏宗谱》对骆绍的记载可以回答这一问题。尤其是其中收录的陈洪绶所作《周臣公传》,该传未见于现存各版本的陈洪绶文集,是了解骆绍生平的宝贵材料[48]。

按《枫桥骆氏宗谱》,骆绍共有三子二女。其中长子骆陈宪(1628-1692)为会稽邑庠生,次子骆黄庭(1631-1674)为郡庠生,幼子骆寯高(1636-1707)为太学生。在陈洪绶绘制《宣文君授经图》时,即崇祯戊寅(1638),他的三个儿子都已出生,陈洪绶姑母所担忧的“宗祧一线,惟恐陨坠”终未出现。

至于骆绍的仕途,则没有家族所希望的那样顺利平坦。和骆绍同辈的骆氏子弟,都未能步入仕途。相较之下,骆绍的才学十分优秀。他曾入太学,虽矢志林泉,但“一时江左名流争重其雅望”[49]。这或许有过誉之嫌,不过骆绍的确有些风雅之好。篆刻家胡正言(1584-1647)的《印存玄览》录有“骆绍之印”和“周臣氏”两方印章[50],应是受骆绍委托所刻。据陈洪绶《戏书问骆周臣乞笔》,骆绍常过访陈洪绶求其书法[51]。崇祯甲申(1644),他还曾拜访寓园,购祁彪佳(1602-1645)所书诗扇[52]。

寓园购扇的次年,浙东地区时局风云变幻,祁彪佳遗《绝命书册》后自尽而亡,骆绍则拒绝了人生中唯一一次仕宦机会。鲁王朱以海于该年监国绍兴,聘请作为当地名贤的骆绍效力新朝廷。陈洪绶的《周臣公传》生动描写出当时的情景[53]:

当明末鲁王据越,妄思恢复。闻公之贤,币聘而欲授之职。公以母老,固辞趋出。人曰:“子拂王意,怒形于色,得毋恐乎?”公曰:“吾不自恐,窃为鲁王恐也。”未几,清兵渡江,越之父老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鲁王逃亡于海,公安然奉母,享太平之福。

这段内容固然多有奉承清廷之处,但主要记述了骆绍在明清鼎革之际的观念与抉择。如果说陈洪绶绘制《宣文君授经图》时,骆、陈两大望族还沉浸于“太平有象”的表象,期待骆绍入仕为官;七年后,不惑之年的骆绍已清晰认识到,身入庙堂不仅不能带来“太平之福”,反而可能招致祸端,拒不出仕才是明智之举。

陈洪绶将“九如”题材与宣文君典故相结合,既体现了晚明望族有关“子继孙承”的具体观念,又引申出明清鼎革之际部分望族的态度转折。随着明王朝灭亡,《九如图》最初的推动者退出历史舞台,这一题材在清代衍生出新的变化[54]。而《宣文君授经图》中的山水屏风作为现存明代卷轴画里仅见的“九如”图像,亦成为理解和研究明代此类绘画的重要实物证据。

附记:本文撰写过程中承蒙导师尹吉男教授提出宝贵意见,在此谨致谢忱。

[作者单位: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谭浩源)


[1]黄涌泉编著的《陈洪绶年谱》收录此图,见黄涌泉:《陈洪绶年谱》页56,人民美术出版社,1960年;该画曾经徐邦达鉴定,见徐邦达:《徐邦达集(九)·古书画过眼要录(元明清绘画)》页487,故宫出版社,2015年;周汝式在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中国画图录里,对该画有详尽介绍,见JuHsi Chou, Silent poetry: Chinese paintings from the collection of the Cleveland Museum of Art, Cleveland, OH: The Cleveland Museum of Art;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314-320.

[2] Anne Burkus-Chasson, “Elegant or Common? ChenHongshou’s Birthday Presentation Pictures and HisProfessional Status”, The Art Bulletin, Vol. 76, No. 2 (Jun., 1994) ,p.289-292.

[3][日]小川裕充(黄立芸等译):《卧游:中国山水画的世界》页285,台北:石头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

[4]室町时代日本还有一种日、月同现的《曼荼罗图》,但以描绘宗教建筑和信众活动为主,和以山水为主体的《日月山水图屏风》有很大差别,如富下

[5]Anne Burkus-Chasson, “Elegant or Common? ChenHongshou’s Birthday Presentation Pictures and His Professional Status”, P.291-292.

[6]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页460-462,中华书局,1991年。

[7]参见“明代会试各经房考变化表”,吴宣德:《中国教育制度通史》卷四,页480,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

[8]侯

[9]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页682,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

[10]

[11](明)赵世显:《芝园稿》,四库未收书辑刊编纂委员会编《四库未收书辑刊》第五辑第24册,页506,北京出版社,2000年。

[12]苏州市博物馆:《苏州虎丘王锡爵墓清理纪略》,《文物》1975年第3期。

[13](

[14](明)汤宾尹:《睡庵稿诗集》,《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63册,页511。

[15](明)许弘纲:《群玉山房文集》,《四库未收书辑刊》第五辑第24册,页55。

[16](明)王圻:《王侍御类稿》,《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804册,页1138。

另一种说法是陆树声为松江华亭人,青浦县曾属华亭县地,明代设青浦县后,一度于嘉靖三十二年(1553)撤县,又于万历元年(1573)恢复,见牛汝辰编:《中国地名掌故词典》页119,中国社会出版社,2016年;陆树声及其家族情况,参见吴仁安:《明清时期上海地区的著姓望族》页77,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

[18]吴仁安:《明清时期上海地区的著姓望族》,页169。

[19]上海市青浦区博物馆编:《青浦望族》页520-521,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

[20](明)王圻:《王侍御类稿》,《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804册,页1138。

[21](明)王圻:《王侍御类稿》,《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804册,页918页。

[22]何继英主编:《上海明墓》页96、245,文物出版社,2009年。

[23](

[24]傅洁琳等:《中华进士全传(山东卷)》页231,泰山出版社,2007年。

[25](明)高出:《镜山庵集》,《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30册,页581-720。

[26]刘廷銮等编:《山东明清进士通览(明代卷)》页289,山东文艺出版社,2014年。

[27](明)戴澳:《杜曲集》,《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1册,页78。

[28](明)文秉:《烈皇小识》页233,上海书店出版社,1982年。

[29] 文秉:《列皇小识》,页233。

[30]关于“鸿渐”其人,有吴鸿渐和汪鸿渐两种说法,参见王俪阎、苏强:《明清徽墨研究》页98,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

[31](明)宋应升:《方玉堂诗稿》,《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65册,页253。

[32](明)董其昌:《容台诗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71册,页583。

[33]AnneBurkus-Chasson, “Elegantor Common? Chen Hongshou’s Birthday PresentationPictures and His Professional Status”, P.291.

[34](

[35]

[36](明)胡广:《诗传大全》,《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8册,页571,台北: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

[37](明)沈懋孝:《长水先生水云续编》,《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821册,页1567。

[38](明)胡广:《诗传大全》,《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8册,页571。

[39](元)贡师泰:《玩斋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5册,页639。

[40](明)归有光著,周本淳校点:《震川先生集》页289,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

[41]

[42]陈炳荣主编:《宅埠陈氏宗谱》(萃伦堂珍藏版)页66,私人印行,2008年。

[43]陈炳荣主编:《枫桥史志》页162,方志出版社,1998年。

[44]骆绍及其父母生平与传记,参见《枫桥骆氏宗谱》第3、21-23册,会庆堂木活字本,1932年,浙江大学图书馆藏。

[45]Anne Burkus-Chasson, “Elegant or Common? ChenHongshou’s Birthday Presentation Pictures and HisProfessional Status”, P.290; Richard Vinograd, “Composite Identities Portraits”, Repentant Monk: Illusionand Disillusion in the Art of Chen Hongshou, California: UC BerkeleyArt Museum and Pacilic Film Archiv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7,p.58; [美]高居翰:《山外山》页313,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

[46]《枫桥骆氏宗谱》第22册。

[47]陈炳荣主编:《宅埠陈氏宗谱》,页105、140。

[48]陈洪绶生前未曾辑录文集,经其子搜求整理,于清康熙年间始成《宝纶堂集》,后有光绪年间会稽董氏增补本和现代各校对本。参见(清)陈洪绶:《宝纶堂集》第1册,“陈章侯先生诗文遗集序”页二,“陈章侯先生遗集序”页一,清光绪十四年(1888)会稽董氏取斯堂刊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49]《枫桥骆氏宗谱》第23册。

[50](明)胡正言:《印存玄览》,《续修四库全书》第1091册,页430,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51](明)陈洪绶:《陈洪绶集》页73,中华书局,2017年。

[52](明)祁彪佳:《甲乙日历》,《台湾文献史料丛刊》第107册,页14,人民日报出版社,2009年。

[53] 《枫桥骆氏宗谱》第3册。

[54]万笑石:《祝辞与图像:清代“九如”图像的寓意、传播与变异》,北京画院编《中国书画研究》第1辑,页173-183,广西美术出版社,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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