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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不会那么用力地去喜欢一个人了。”

摄影:暴暴蓝  模特:大君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 苏轼

闫太太一生中经历的不算多,二十一岁就遇见了闫先生。那是她们大学办的一场学术论坛,那时还叫周爱知的闫太太,在柳絮纷飞的春天里,侧颈吹沾在肩上的一缕绵。她穿着呢子料的外套,绵丝牵绊不落。闫先生看见了,将咖啡纸杯换到左手,抬起右手替她摘掉。

春天里一直下雨,那天却放了晴。微蓬的日光里,草木都晕染开来,溅得人衣襟上都是绿意。

论坛开到很晚,散场后一帮志愿者去西苑吃饭,由系主任秘书埋单。会议主讲人是超分子领域的诺奖得主,七十来岁的老人家,亲自飞来中国。据说系主任当年留学时是他的得意门生,想借着这个会筹办中国第一所K氏超分子催化中心。

爱知不是这个专业的学生,席间一个人也不认识,埋头拨着碗里的一筷子西芹百合。

S大是理工科院校,本就没几个女生。她是路过礼堂门口,被系秘书一把拉住,说是茶歇点正缺人手,就把爱知给扣了下来。

女孩一小根西芹咬了半天,简直抬不起头,认生,也因为这一桌都是男的。秘书到前台打了招呼记账就撤了,她一走,包间里的气氛就活跃起来。有人点了冰啤酒,再推到爱知面前,她忙伸出手挡住了杯子。

“我不会。”

“啤酒才多大点儿度数啊,给个面子。”

爱知心想,早应该借着上洗手间一走了之的。

她不撒手,倒酒的人也跟着犟上,引得一桌人都看着他们,她终于认了输。包间里开着暖气,爱知面前那个玻璃杯却显得很凉。乳白色的泡沫鼓鼓的,涌在杯口,她心里忽然觉得委屈。

想哭,却不情愿在这样的场景下哭。一只手背在身后,抠着掌心让自己忍。杯子刚端起来,却有人将她的手腕给按住。

“你们别欺负她呀。”

是一直坐在爱知旁边的男孩,长什么样子她后来完全不记得了。只知道一帮人开始起哄,敲碗拿筷地叫着一个名字,要罚那个人酒。他也没说什么,来者不拒,笑着接过一杯又一杯,一边喝一边还有意无意地看爱知。她觉着了,脸红得发烫,头低得更低。说不清是避讳还是羞恼,她借着去洗手间的机会,再没有返回包间。

天气预报说要降温,夜间有雪,寝室窗外一棵老的苦楝子树是秃的,在预先一步的寒风里显出战栗的意思。爱知倚了一刻,看得发冷,拉了窗帘窝在床上看书。室友从外面回来,打量她一眼,抿着嘴笑:“什么时候有的男朋友?瞒得真好,连我也不告诉。”

“要死。”

“还骂我,人就在楼下等你,快去吧。”

她不信,但窗外暗淡的天色里明显立着一个人。她早就看见那个人了,却不想是来找她的。一身淡青的羽绒夹克,半长不短的头发,浓郁得惊人,像潮湿的鸦色,碎发微微垂下来遮住了额头。爱知不记得见过这个人。

“不认识我了?”

他走过来,她这才看清他的样子。男孩刚刚洗过澡,身上还散发着沐浴露的香气。发梢滴着水珠,一双笑眼藏在碎发后面,羽绒服肩头一圈打得微湿。

爱知不禁皱了皱眉:“小心感冒啊。”

“你都说了,那必然小心啊。”

她岔开话题,是想为他的唐突找个台阶。但他不依不饶,使得她明白他是故意的。

“不认识你。”她老老实实回答。

“漂亮女生都这么伤人心吗?”

油嘴滑舌,爱知本能地后退一步,漂亮在她这里,等同于自我防卫的近义词。

“你挺无聊的。”

“如果说站在冷风里,来一个人我就问认不认识周爱知,那是挺无聊的。”他摇摇头一笑,拉开羽绒服的拉链,从侧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扔过来。

爱知下意识地接住,在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不像她之前接触过的任何人,直接、坦率,甚至有一些任性。她不适应这样的接触,可她有限的经历也没有教会她,该如何同一个不遵从社交教养的人相处。

那是一副米白色麂皮女式手套,内侧边缘用签字笔写着周爱知的名字。她老掉东西,后来在一切附属物上都写上自己的名字,留个万一能找回来的希望。她丢的东西从来没有回来过,昨天好像就丢了一副——爱知忽然记起来这个人是谁了。

他一边喝酒,一边笑着看她。

手套被捂得温热,她心里却有一点气恼。好像从礼堂门口路过就是一个错误,一连环的错误就像个雪球,滚得她手足无措。而他早已经走远了。

在那以后他们又碰见过几次,亏得他觍着脸介绍自个儿的大名,非要她记住似的。爱知这才知道他叫叶家骏。

她觉得学校是这样小,而叶家骏如同入侵的藤蔓,哪里都有他的勾连。便利店能遇见,体育馆能遇见,就连食堂也能遇见。

遇见了也没有别的话,他招招手,鸦黑色头发下是一双鸦色的眼,瞳仁亮晶晶的,天真有邪。她历来都是低头,看见也只当没看见。

那副手套她再没有戴过,雪化的时候冷得渗入骨髓,她把它们扔进了抽屉深处。

家里打电话来,照旧问她需不需要什么,问完了又是训诫,女孩在外面,万事小心之类。她家里的人总当她是行走在一个遍布荆棘的世界里。

在来浙江念书以前,她连自小长大的城市都没离开过半步。爱知只是想换个地方生活,看看自己是不是适应外面的生活。事实上她一直都适应得很好,中间或许有过些微的波折,但爱知的记性不好,只要不放在心上,就可以当没发生过。

室友比她机敏。

“我看那个人是想追你。”

“算了吧。”

“那小子还不错,要不你们认识认识?”

“我不喜欢这样的,别开玩笑了。”

两个人遂各自背过身去写作业,一道题算了半天,爱知的脸却情不自禁地烫起来。

有一回夜里她做梦,梦见自己在长长的隧道里行走,走了很远才看见光亮。梦里她始终很安心,因为在光亮的地方,有个人站在那里,微微笑着,对她说些什么。

梦里的人模样熟悉,醒过来才想起那是叶家骏。一张脸天真烂漫,却又好像多了一些什么。

她只梦到过这么一次,醒来却觉得很是怅惘。二十一岁,说小也不小,循规蹈矩这么些年,隐隐的,总有些想破茧而出的想望,想去热烈地爱一次。

却不愿意是他,她甚至有些难为情,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第二天早晨,新学期的课表邮件发过来,爱知睡得不好,胡乱算了一笔学分,填了号称最好拿分的国文经典选修。

她一向守时,早早地到了教室。下午的走廊上脚步声纷至沓来,都是一栋楼里赶着各自课程的学生。爱知打开电脑做下一科的作业,她的时间排得满满的,晚上还有一门。

陆续有人进来,尽管坐在角落里,也还是能感受到人潮的逼仄。签了到的人四处找位子,爱知觉得身旁一动,有人坐了下来。

阶梯教室很大,她是特意找了边角的位子,没想到还是被人扰了清静。她扭头一看,那个人却也睁着一对笑眼望着她。

正是叶家骏。

“好久不见啊。”

她觉得心跳都漏了一拍,整个人愣住了。

“我又不吃人,你怕什么啊?”他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又飞快地坐了回去。

老师已经开始讲课,爱知很想反驳“没有”,却又不敢说话。偷眼望过去,叶家骏坐得笔直,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倒弄得她脸涨得通红,连上课的荧幕都不好意思再看。因为那个角度,仿佛总像她在故意偷看他。

他们不是一个系,慢慢爱知也知道了一些叶家骏的传闻。

或许这些传闻从前就有,他一向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只是爱知从前没有留意罢了。譬如叶家骏的成绩不好,年年挂科。因为他父亲也是这所大学出身,在学界有一些分量,才终于没有退学。到后来他一度留级,撞到爱知这一级已经是第二年。

譬如他纷纭的恋爱史,他为了某个女孩闹着退学,这在爱知来看是不可想象的。她本能地觉得这个人危险,从某种意义上超出了她对于安全无害的定义。

天渐渐热了起来,校园里早有女生换上了短裙。等到天大热起来,爱知才换上薄的短袖衬衫和及膝裙。叶家骏有时坐在她后面,不听课,就转着笔玩。

总是要等到回宿舍换衣服,爱知才会发现背上深深浅浅的墨痕。她晓得这些恶作剧的意思,笃定了不理他。临时换位子,又或是在他坐过来的时候她会立即收拾东西走开,颇有些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

有一回她抱着笔记本电脑走了,课上不经意地回头,却看见叶家骏还留在原来的座位上,定定地望着自己,一副委屈的模样。爱知的心忽觉一滞。

她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神。他的头发总是湿漉漉的,又黑得要命,像雨天里遗弃在路边的家养小动物,车来车往,泥水溅了一身的样子。

有一回老师拖了堂,下课后已是傍晚六点钟。阶梯教室里的学生都一哄而散,教室里一瞬间空空荡荡。傍晚未尽的一点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有种老照片的余韵。爱知站起身,到讲台一侧次第关了空调和灯。最后一盏灯黑下去时,叶家骏还伏在后排没有动身。

他睡着了,她想要偷偷走开,却又觉得不忍。他们可以保持距离,但不是这样,不应该以反复刺痛一个人心的方式。

她叫醒他,走近了才看见他不是在睡觉,一只拳头紧紧地抵着腹部。

“怎么了?”

“不要走……”他腾出一只手来牵她的衣角,额头重重地磕在桌上。

爱知停下脚步。

她的记性再不好,也记得他从来没有这样同她说过话。他对谁说话都是一副不在乎的腔调,永远没个正经,永远在开玩笑。可他带着哭腔哀求她的这一刻,她有了不忍之心。

犹豫了片刻,她小而薄的手掌探下去,覆在了他的前额上。

“没事的,没发烧,我们先去校医院。”

叶家骏疼得一身汗,几乎站不起来。爱知蹲下身来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她的力气小,试了好几次才将他扶起来。

等到一同站起来,她才觉得尴尬,这个姿势仿佛整个人被他圈在了怀里。

“你稍等一下……我……”

她努力不去看他,将身体调整为并行的方向。他的整个人压在她的肩膀上,隔着衬衫,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她以为这样的男孩是炽热的、温暖的,却没有想过他的体感这样凉。在初夏的天气里,甚至凉到她皮肤战粟的程度。

叶家骏是什么呢?被娇惯了的男孩,进口日本苹果的外表,鲜嫩美好,剖开来里面早已被虫子蛀了心。但蛀了心她也不怕,爱本身就是苹果皮上的那一口毒药。

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动的心。她却记着那些细枝末节,记着他皮肤的温度。他不敢打针时,一定要紧紧抓着她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多幼稚啊,幼稚得像浮在水面上睡觉的小水獭。

那时候他们已经在一起了。有一次叶家骏看见爱知手机里给自己的备注,小水獭。可为什么是小水獭,她从来不解释。叶家骏以为是自己爱游泳,他每天游泳,头发湿漉漉的,没擦干就出了淋浴间,肩膀上滴着一圈的水迹。爱知有时候碰上他刚从水里出来不久,鼻头红红的,像刚哭过的小孩。

他们一起在图书馆做作业,叶家骏逃课精神,一看书就犯困。爱知惩罚他,发现一次就在他的手臂上写自己的名字。

临大考前,家骏简直需要靠一杯一杯的咖啡续命,他可以不吃饭,却要灌下那么多咖啡。他在自动咖啡机的面前蹲下,机器轰鸣,三分糖冰拿铁,等待牛奶、巧克力糖浆和咖啡豆的香气从喷嘴里涌出。他等待什么的时候也像个小孩子,会略微有些焦虑地咬手指甲。爱知叹了口气,开始学着带小便当:水果坚果盒子、小份鲔鱼三明治,在叶家骏喝咖啡的当口逼着他吃下去。

果然,后来他就很少犯胃病了。

很多细节,是她在成为恋人以后才发觉,原来人和人之间有差别。这些差别跟寝室里一起住过三年的女孩们不一样,她们的差别在爱知眼里不显,仿佛隔着镜子,知道与自己无关,所以不去妄加改变。

她和家骏却始终在试着改变对方。

在微凉的凌晨酒吧喝第一口血腥玛丽的滋味,将乖巧的马尾发放下来披在肩头的滋味,开着小快艇出海等待日出的滋味,彻夜篝火的滋味,叶家骏的世界,在爱知看来是梦游奇境,世界翻过了镜面。最快乐的时候,她会忽而自失,不知道自己取舍了什么,又将属于哪一面。

室友说,没想到叶家骏还挺会疼人的。

哪有啊。爱知小心翼翼地敷着面膜,用指尖一点一点压平脸上的褶皱。

就对你很好、很上心啊,去什么地方都带你一起,送礼物,小惊喜,哎呀,很浪漫啦。

疼人是这样的吗?

姐,你还要多贪心啊?

爱知躺在床上,欲言又止,终于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贪的还就是一颗心,可以不要任何浪漫和礼物,只要一个人的一颗心。

叶家骏带着去看日出、烧篝火的女孩有多少她从来不问,也知道自己不会是唯一一个。她把自己的心捧了出来,爱到贪得无厌的地步,再往前就是粉身碎骨。这样惊心动魄的暗涌,除了她自己,连叶家骏也不知道。

想起来,她爱上的也是他的这点不知道。小孩子一样懵懂可怜,抓着她的衣角,说不要走。

七夕节在八月里,爱知为了过节,暑假都没有回去。这好像还是她头一回骗父母,电话里只腼腆地说,实验室有前辈带着做项目,历练历练,那边父母倒也没存疑。

实则是叶家骏的主意,打算用整个暑假带着爱知走遍中国。他天生会玩,不知哪里寻来的奇巧攻略,总能发现当地最好吃好玩的地方。偏偏爱知天生喜静,跟着跑到云南,疲累至极,在洱海边着了凉,耽搁在了一家民宿里。

这间民宿并不好找,出租车绕了半个城。爱知在车上颠簸得倒了胃口,一到地方就吐了起来。她一整日吃不下东西,吐出来的也只是胆水。大半夜家骏托老板帮忙看顾,自己去外面买药。

爱知烧得昏昏沉沉的,不清楚这地方是哪儿。房间里热得厉害,她爬起来左右寻了一圈,杯水也无。倒是窗户开着,才一刻钟手脚便被不知名的蚊虫叮了许多红包。

爱知爬上八仙椅,吃力地关着一扇扇窗。一想到叶家骏舍近求远,非要住这个地方,就为图个地道才开心,心里一时焦躁,竟与他吵了起来。

他们以前也吵,热热闹闹地拌过嘴,过了也就过了。家骏大半夜买回来的药爱知不肯吃,只问他最近去车站的路线怎么找。家骏想着再歇息两天,她却执意不肯再住这里。

“或许你明天就好了呢。乖,把药吃了。”家骏笑着端过水来。

“我其实根本就不想出来玩,你多大了啊,能不能成熟点?总是要别人迁就你。”

“我以为你想出来呢。”

“从来都是你以为。”

爱知说话时已经带着些哭的腔调。

两个人一东一西坐在日色渐暗的房间里,雕花木窗的玻璃上停着一只蜜蜂,飞不出去,徒劳地撞在窗玻璃上。爱知下了床,推开窗,将蜜蜂放了出去。

这一天是七夕,两个人筹谋了整个夏天,不想却是这样过去的。

入夜了家骏还不睡,坐在八仙椅上。爱知不好意思叫他,只隔着床帏的薄纱看过去。云南的夜色清明,地板上像撒了一地水银,家骏坐在那里,映着月光,脸上有细细的泪痕,她一时惊住,心中顿生悲哀,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是跟学长们去基地勘测,擦伤半只手掌也觉得无所谓的家骏;是在宿舍里宁可吃亏,东西随便公用的家骏;是替她一杯接一杯地挡酒,笑意盈盈的家骏。

伤害心爱的人最容易,因为最知道对方的软肋。

隔天早晨,爱知起来见桌上放着清粥小菜。家骏不见了,行李也不见了。爱知蓦然一惊,沿着长廊跑到楼下,见家骏正坐在庭院里的一树绿荫下,白色T恤上斑斑驳驳,落了日光的影子。

她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

“吃早餐了吗?车我已经找好了,待会儿就去车站。”

他同她汇报早晨的行程,爱知听着只觉得难过,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说出那句“对不起”。

退房的时候,老板娘送他们一对猫风铃,说挂在书包上,可以带来好运气。爱知收了放在口袋里,后来上了飞机,迷迷糊糊睡了一路,到浙江已经是下午了。

家骏送爱知到宿舍楼,这是她第一次在三楼的窗口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忍不住眼泪直流。好像一些东西随之而去,此后连哭的权利也不再拥有。

大四开学前夕,爱知下了实习点。她是寝室里最后一个走的,微信里只拍了一张图,是三楼窗外的苦楝子树,枝叶浓稠如绿墨。想起来,好像也只有床头这棵树,是可以公之于众的念想。

家骏没有问过她什么时候走,他回去以后两个人就没再联系。爱知洗衣服时在口袋里摸到了那对猫风铃,将它留在了苦楝子柔软的草甸上。

在一起的一年,总有甜美到不真实的地步,只疑心是幻想。到了真正戳破幻影的这一天,才发现原来并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她曾想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初恋,未曾料到莫名地开始,又莫名地结束。经过了这些事,人仿佛又成长了一些。只是听到熟悉的情歌,点咖啡时陌生人一句“三分糖冰拿铁”,像什么地方被小锤子一点一点地敲打着,昼夜不息。

表姐说,初恋都是走不到最后的。放心,长大了,总归会忘记。

爱知偎依在她怀里,她的伤痕是在离别后才裂开的。她反反复复在心里说,是你自己要接受的,你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也都会忘记。

爱知在二十六岁这年遇见了闫先生。她已经不记得他,甚至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遇见的。但闫先生说,记不记得K氏超分子催化中心第一年在浙江的学术论坛,他来参会,她站在茶歇点,低头吹落肩上的一丝柳絮。

“我经过那里,看见你怎么也弄不掉,就替你摘掉了。”

闫先生说起旧事,仍是一脸温煦的样子。他比爱知大一些,十二岁,仿佛一个时代的轮回。闫先生说那时的爱知有一张清水似的脸,令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她很熨帖地没有追问下去,其实早先的论坛,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工作了一些年,她知道何时在成年人那里留些余地。

从前她洁癖到要一颗心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现在连听到人家似是而非追忆似水流年的句子,也可以当成春天的柳絮一般轻轻地放过去。

半年后他们订了婚,业界来了许多大佬,纷纷恭贺闫先生多年延误,终觅爱妻。

在酒店的花筵上,爱知被拖着灌了许多酒。闫先生笑眯眯地说,你们适可而止。一帮下属却不认服,纷纷喊“继续”,是难得可以欺负老板娘的日子。

爱知的父亲老派,皱眉嘟囔怎么叫老板娘。她母亲在一旁赶紧补充,说现在学院里都这样,把导师叫老板,搞学术跟做生意没什么差别,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嘛。

爱知听不到这些,只是喝酒。她的酒量还算不错,到底工作了几年,摸爬滚打出来,连一些揶揄的玩笑也可以面不改色地应付过去。

喝过一轮她去洗手间,怕包间里的熟人听见,特地下了几层。她抠着喉咙将红酒、白酒吐进马桶,价格不菲的液体从喉头滑过,涌进下水道。她又补了妆,才有力气继续下一轮。

在五星酒店里做清洁的阿姨坐在一旁,看见爱知补妆,小心翼翼地笑着说,女孩年纪轻轻,可不要把身体搞坏了,不好的呀。

爱知谢了阿姨的好意,将粉盒口红收进小坤包,转头出了洗手间。进电梯时不提防眼眶一湿,她抬头看着透明梯厢外的酒店大厅,灯光闪烁,纷雨一样从顶楼落到大厅的旋转水晶吊灯。忍了好一刻,她的泪意才隐了下去。

从前她是借着上洗手间逃避喝酒的人,现在倒反了过来,上洗手间是为了继续回去喝酒。中间的时光不知流去了哪里。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爱的人,站在宿舍楼下,从怀里掏出一副温热的手套;她想起那些躲着他上课的日子;她想起图书馆男孩的脊背,脖颈修长,发根青茸如新草地;她想起雨夜和黎明、篝火和海浪声;她想起一张笑脸、一双眼睛——她还是没有忘记。

那时的她多么傻气,在他的手臂上写满自己的名字,还以为标记了的东西,即使丢失了也能找回来。

她想起那些彼此不愿低头的骄傲,想起一颗心,从前那样不管不顾地捧出来。原来那已经是一种幸福,能够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人,本身就已经是莫大的祝福。

液晶数字仍在闪烁变换,顶楼到了。周爱知拿出香水在耳侧轻点,高跟鞋在厚厚的阿拉伯地毯上无声地敲击。人浪汹涌,疲倦的夜,南瓜马车还可以等到十二点。待会儿喝酒之前,不要忘了先吃些菜垫一垫。

丨原文《青绿》

丨载于《文艺风·爱格》2020年4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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