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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不入爱河,遇你甘愿变傻

摄影:MOON摄影工作室  模特:刘湘

1

有一年,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是早春三月时分,城里下了一夜雪。

旦早起来步行去海边,鸥鸟是铁灰色的,翅膀如风里撕开的纸页。他还是第一次知道下雪时海不会结冰,吹起的风有一些清咸,这味道使他想起了缀之。

他想起好久没有见她,没有联系。只是在吹着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海风,走在这寂静的异国小城,才记起他为何要到这里,为何要站在这冬天的海边。

他想起她的哭,暮色里站在厨房的水池边,窄窄的肩颤抖着。

那时他在海边租了房间,木棉花的街道在四月里燃烧,夜里从窗外望出去,能看到一街花朵的火把。

缀之是他免费的模特,他穷到租下这个小房间已经力竭,再没能力开工资给她。好在缀之从不计较金钱,下楼的时候能给她带一束便宜的姜花,她就已经高兴得像个小孩。

她在附近的大学念商科,十八岁,圆圆的脸,眉眼水润,有雨天的朦胧感。

她说自己喜欢艺术,读商科是因为妈妈说这个专业比较好,所以“必须要念”。

她说“必须”的时候,口吻笃定极了,像“妈妈说不要吃陌生人的糖果”一样理所当然。

她的脸有一点婴儿肥,个子娇小,拿厨房架子上的咖啡豆时,需要踩着高凳垫脚。他记得有一次她踩了个空,从上面跌下来。他冲过去抱她,抱她的时候觉得好轻,怀里只有一只猫的柔软。

这是对他来说随手的小事,如同帮助街上任何一个陌生人。但她落地后就僵在那里,如雨天的眼低垂着,脸变得通红。

还有一次,是他们散步回来在楼下捡到一只奄奄一息的流浪猫。猫养好了伤,某天从门缝里溜出去,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那天缀之在楼下走来走去唤猫,回来后替他煮晚餐,脸上没有一点不快乐的样子。

后来他无意中经过厨房门口,望见她一边冲洗杯碟,一边微微耸动的肩,才意识到她在偷偷地哭。

是在很久以后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海边,回想起这两件事,不知何故,他的心里会有被猫爪轻轻抓过的触觉。

2

遇到缀之以前,他正处于人生低谷,灵感缺乏,面对着工作台,心中徒有满涨的恼怒。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将颜料砸到画布上。

雅子让他去周末班当培训老师,先糊了口以后再想办法。但他做不到,日复一日陪着一堆小学生做素描练习,画家的野心最终会枯萎。

他也见过很多国内学院派的画法,规规矩矩,精致如工业流水线。

但他要炽热,要绝对,要塞尚在布芳的山丘上望过去,那份色块浓郁的莽撞激情。

他与雅子最后一次走在一起,怀里抱着一幅画。那幅画挂在朋友的店里两年都没有卖掉,朋友委婉地让他先把画带回去。

他们没舍得打车,走到半道上天色开始阴沉。他把外套脱下来包住画,雨落下来,两个人躲在便利店的屋檐下,檐水一直掉落,漫湿了裤管。

雅子说好冷,他没有应声。雅子又问要不去买杯热咖啡,可那时他的兜里只有五块钱。

雨停以后他走出去,雅子却没有跟上来。她双手抱肩,面色苍白。

“喂,也许你不是没机会,只是没天分。”

雅子说完这句话就走向了相反的方向,他也没有回头。

他们在一起四年,直到分手,连架都没有吵过。

这幅画后来一直被他带在身边,换过城市,又搬了家。它一直挂在客厅的墙壁上,缀之在看到这幅画的第一眼就定住不动。这幅叫《opium》的画,画面上抽象的女子坠入海底,肢体摧折如同幽灵的火焰。

“是客卧出租吗?”她转过头用清亮的声音问。

他有些愕然,这女孩都没有问过租金的价格。

因为那幅画好看,所以她要留下来;因为不喜欢在宿舍里合住,所以就在外面租房子。多么任性啊,他甚至闻得到她身上的奶香味,那是被呵护得很好的人的气味。

因为有了缀之的分担,他的经济压力有所缓和。

他努力使自己的画具不占用客厅太多面积,但缀之毫不介意。缀之是有居家天分的小女生,每日下课回来就去菜市场买菜,都是些平常的南方小食,清爽的螺贝、鲜嫩的蔬果。他是饮食无度的人,有时靠酒精维持体力,被她撞见了,就拖着他一同进餐。

无论他吃不吃,她都固执地做两人份的食物,令他觉得奇怪又好笑。后来他渐渐习惯缀之预备的三餐,再后来,一些买颜料与纸笔的差事也交给她去做。

为什么不呢?他是个不喜欢下楼的人,而她却喜欢逛街。他觉得她身上有着俗世人间的烟火气,温暖而熨帖,如同一件手工缝纫的棉质睡衣。

缀之会在深夜三点揉着睡眼赶他离开画布去卧室休息,周末还会拉他出门在傍晚的海滩上散步。他逐渐变得开朗,因为健康的作息扫走了身心的阴霾。

更重要的是,缀之很看重那幅《opium》。

3

可惜他再也画不出那样的画——和雅子在一起时完成的那幅《opium》。

这时的房租已经全部由缀之来付。他没有问过她一个学生开销这样大,家里人是否会允许。他最初向缀之借钱的时候,她随意地说起过她的同学也常常找她借钱,他开始觉得她是那样一种女生,家境富裕,对人没有防备和戒心。她对所有人都好,不是单独对他——明确这一点后,他内心忽然就放松了。

他以前害怕缀之对自己好是因为喜欢,那样领受她的善意就变成了束缚。而如果他没有回报相应的爱,他会觉得亏心。

有一天她打扫房子时,他讲给她《opium》的故事,告诉她雅子曾是他整个大学时代仰慕的天才学姐。他把那些曼妙的相爱经历讲述给她听,又因为回忆的润色,不乏增添了一些夸大和传奇。他同她说话时她正在擦拭书架,天蓝色的棉布浸过消毒液,拧干,划过木质家具的表面时,留下松香的气息。

是在这一刻,他好像发现了什么。

缀之听他讲述时的微笑侧脸,处在百叶窗阴影的明灭中,她的身体都隐去,只剩那双似雨天的眼睛闪着琥珀的光亮。

他心里一动,取来画架和笔,以缀之为素材画下了一幅《illusion》。

这幅画很快就卖掉了。朋友说,你终于找到了画面的故事性,颜料就不只是颜料。

他自己也十分满意《illusion》,后来才明白不是自己的画笔有了魔力,而是缀之的脸虽不美艳,本身却是一张有故事的脸。这样的区别就如同在电影镜头下,为何五官平淡的女演员往往能演绎出最好的剧情。

他开始大量地以她为模特作画,他觉得缀之很像一面镜子,他沉迷于诉说,在诉说中诱发她有魔力的表情。有时画到傍晚,为了保持暮色光线的微妙而不能关窗,夏夜有蚊虫从窗外飞进来,缀之就起身在窗下点一盘墨绿的蚊香。她的举手投足如此温顺拘谨,像是生怕惊扰了他的灵感一般。

有一天他画到深夜,抱歉地说,对不起,总是耽误你的时间。

她说没有关系,她也十分愿意,人都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不是出口,是入口,绘画是和世界连接的入口,他在心里默默地更正她。

他羡慕十八岁女生的天真和少不更事,失恋给人最大的打击,莫过于发现自己原来一无是处。

他的世界曾一度坍塌,不愿和外界产生任何联系。但有了缀之,迷信般地认定他有才华的缀之,那份溃败的自尊渐渐又回到胸腔的位置。

4

他与朋友在画廊里喝酒,是一些加了冰苏打水的威士忌。朋友说,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你的这位模特是在哪里找的?

他只是微笑,等待着朋友说下去。

他是那种温文尔雅、寡言落拓的男子,即使在相交多年的老友面前,也从来不愿暴露太多私人生活。

朋友说,她的脸很有趣……

是的。

这么年轻的脸,神情却那么悲伤。

他没有应声,把酒含在嘴里以缓慢的速度咽下。在冰凉的酒浆滑过喉结的过程中,朋友继续说,每当我看到她的眼睛,就像看到六条御息所的金目。

他骤然想起曾和雅子在京都看过一场能剧,被光源氏抛弃的六条妃子,身着紫藤花和服,低垂的双目中隐隐有泪光涌动,是能面中表示悲哀与嫉妒的金目。

他心里有一瞬间的惊慌,为自己的大意:原来她眼睛里的雨天,是一个人不能披露的爱意。

他开始觉得尴尬,再度坐在画布前时,尝试没有缀之的夜晚,画一些静物,或者去海滩搜集可以注入灵感的人脸。

但再没有能超越《illusion》的,一个月过去,作废了一张又一张,画出来的东西平淡得可怕。

夜里他失眠,朋友说加把劲,按照你进步的速度,成功指日可待。

他太渴望举办自己的画展了,雨天里雅子的声音似乎还停留在头顶——你不是没机会,只是没天分。

没天分。

没有天分。

这声音一直延续成为他的噩梦,夜夜无法挣脱,恐惧如洪水积累在胸腔,堵到他忘了打理自己,脸上有了青黑的胡髭。

吃完饭缀之给他盛汤,声音里带有一种期许:“为什么现在这么憔悴呀,也不找我画画了,我一直很喜欢你的画呢。”

“你想要我给你画画?”

“是啊。”她的声音如此明朗愉快。

她想要他画画。

他抬起头,在餐桌暖黄色的灯光下,十八岁女生的脸有着奶油蛋糕的香甜。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他作画是要靠折磨她来蘸取颜料的;她不知道他现在不找她,是因为无法说服自己——他也曾遭受过心碎的痛,知道玩弄一颗心有多么残忍。

那餐饭他吃得很饱,扫空了桌上所有的碗碟。缀之取笑他馋时,他仍埋头在饭碗里,想着自己真的好饿。

他抬头看她那张奶油蛋糕似的脸,三庭五眼的草稿格式,用画笔一刀刀切开有多鲜美。恐惧的洪流奔涌着将他没顶,雅子抱着肩在冷雨里笑。

没有天分。

必须要蘸着一个人的伤口作画。

“明天,明天开始好吗?”

他的语调有一点颤抖,却如此温柔,温柔得令人无法拒绝。

5

他渐渐找到作画的技巧,将抽象技法与写实相结合。

最成功的一幅,是他给缀之讲述和雅子热恋时的情景。他讲起雅子蜜色的肌肤,跷足在露台上看书,屋子里放一首古老的南美民歌。她的双腿修长如剥开的笋,阳光熔金一样顺着皮肤流下来,《圣经》里说,“奶与蜜的应许之地”。

此时缀之浸泡在半满的浴缸里,脸蛋因为水温渐冷而变得苍白。她仍然是惯常的“缀之的微笑”,只是闭着眼不再看他。过了一会儿,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抑制不住地流下来。这一刻他几乎有些心软。

他心软是否该把她从冷水里抱出来,给她裹上干燥的浴巾,擦干她的发,让她像其他十八岁的女生一样在太阳底下和朋友逛街,试新衣裙。可也仅仅只是几秒钟的念头,他随即抓起了画笔。

完美的矛盾性。

他要的不就是这样哀到骨子里的疼痛与平静吗?不就是矛盾调和地出现在同一张脸上吗?

奶油蛋糕的缀之,一口一口、一笔一笔被分割的缀之。

也不是没有平衡内心的方法,如果给予她爱,那么这一切就不算亏欠。

追这样的小女孩几乎不费力,他忘了是哪一天,仿佛是画完以后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她那么娇小,还不到他的胸口。

“我们在一起吧。”

男人不容置疑的语气令缀之抬起头,眼睛里有大片的雨水在凝聚。他被她看得不自在,转过头看窗台上的风铃。

他想起第一次向女生告白时的场景,那时他也是十八岁,雪天等在雅子学姐的画室外,捧着一盒昂贵的进口草莓。那时候他说的是“可不可以做我的女朋友”,他记得连续等候了雅子一整个冬天,高傲的她才回眸一笑说可以。

为什么到了缀之这里却会变成眼泪呢?她甚至没有一点笑脸。

但这样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接下来他感觉到自己胸腔的份量,她主动抱住了他。

他确定她会抱住自己,就像确定餐桌上会有她做的晚餐,画布前会有她熟悉的脸一样。

在这个拥抱还没有分开以前,有那么零点零一秒他忽然觉得懊悔:怎么会想起用感情来偿还呢?缀之太平淡了,平淡到没有一丝挑战性的女孩,会是什么样的爱情呢?

6

因为别出心裁的画作,这一年他的机会开始纷至沓来,逐渐被邀请参与绘制电影海报,参与设计著名室内装潢品牌的设计。待他收入渐渐稳定的时刻,也有了小小的名气。

这时的他已经不再需要缀之,完全掌握了如何用画笔敲入人心的本领,令每一个看到作品的观众,产生代入的幻梦。

“你真的太厉害了。”仰慕的女孩们不止一次感叹。

他租了更大的loft用以放置画作,缀之的打扫工作比从前骤然加倍。

他结交了许多朋友,很多人络绎不绝地上门。她在一楼煮咖啡,然后端上二楼的起居室。她送咖啡到他们手中的时候,没有人会因此暂停话题。

没有人会把低眉顺眼的缀之当成女主人。

他那么爱美,铺伊斯法罕的进口地毯,穿黑丝绒乐福鞋与刺绣亚麻衬衫,他的画作风光无比,尤其是画作里美目的抽象女子。可是没有人想到,那双美目的灵感来自眼前系着围裙的缀之。

他心中渐有无法自持的优越感,想起来,她也不过是附近大学里一个念商科的普通女生罢了。

有一天,朋友从画廊打电话来,问他可准备好了。

“是这样,有人很欣赏你的作品,愿意出资在岛上替你承办一次大型画展。”

入夜后他抽了无数支烟,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少年时在冰河下潜泳,最怕找不到出口,如此潜泳的人会憋死在河中央。最恐怖的是明明隔着玻璃一样透明的冰层,甚至能看得到冰层上模糊的蓝天,也奋力敲击,可就是无法呼吸到空气。

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潦倒到身上只剩下五块钱的时候,真的以为永远都找不到梦想的出口。

开画展的时间是三个月以后,他需要将所有的画作整理出来,一一拍照发邮件给承办方挑选。这是一项烦琐的任务,有些画作连他自己也不记得放在哪里了,就只能依赖缀之强大的收纳力和记忆力。

他们整理了整整两周,最后是那幅画着雅子身体的《opium》。

这幅画的画法阴翳,从前不被人欣赏,他不知道该不该带去画展。

“当然需要,这幅画很重要。”缀之凝视良久,以柔缓的声音说,“从这幅画里能真切地看出你的画功有多么深厚,如果永远画流行的作品,就是浪费了你的天赋。”

“可是《opium》两年了都卖不出去……”

“艺术家不能附和大众,而是相反。以后你也要慢慢回归到这样的画法。”

准备好所有参展的作品后,他因为兴奋不已,打算带她出去吃饭。

他曾经独自出去过许多次,有时是一个人,更多的时候是和朋友一起。带缀之在外面吃饭,仿佛还是第一次。

他点的菜品很丰盛,她要了一樽最便宜的冰激凌。

“只要这个就可以了吗?”

“可以了。”

“你还真是……”

他用一个呵欠掩饰过去,止住口没有再说。他有他的仁慈和怜悯,而没有说出来的话语,成了餐桌上发出“嘶嘶”声响的蛇。缀之仿佛能感觉蛇的尖牙扣住腕动脉的那一刻,她的皮肤是如此薄,她想它只要一用力,毒液就足以让她萎谢——她的眼里又开始蓄满泪水。

“我还真是便宜啊。”她微笑地叹了口气。

“什么?”

“我说冰激凌很好吃,你要不要试试?”

他只觉得好笑,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女孩,他向来讨厌有话不直说。可是相信她也没什么可说的,毕竟是个头脑简单的,嘟着嘴说“妈妈让我必须念商科”的女孩。

一直到他吃完饭,缀之都没动几口冰激凌。可是结账的时候,她却问侍应生可不可以把冰激凌樽带回去。

他为此多付了一份餐具的钱。

走在海风习习的街道上,女孩一直低着头,她用餐巾纸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玻璃器皿,擦得那么仔细,仿佛在擦拭一件稀有的艺术品。

他想他们的世界真是不同,她还不能理解画展有多重要,不理解他盛大的未来就要开幕。他为此期盼已久的未来,那个未来里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有彻夜不眠的派对、Puccini和美酒。他还想起了雅子,旖旎无限,有着拉丁美人棕发的雅子。

7

“这次去多久呢?”

“不知道,如果结束后有别的活动,可能会再待一段时间。”

他站在穿衣镜前,缀之替他打好领带。她已经十九岁了,仍然只到他胸口的高度。她说话时习惯微微仰着脸,他尽量不去看她的眼睛。

他不喜欢她盯得那么认真,好像在问为什么不带她去。

参展的画作已经先行请专业人士打包寄送了,最后在镜子前剃须时,他听到卧室里的手机在响。

“要接吗?”

“不,不用了。”

他看了一眼屏幕,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手机,放进自己的西服口袋里。

走出门时是七月夏雨初晴的早上,庭院里落了一地的缅栀子,鹅黄发锈的花心仰着小脸萎在泥里。

缀之温柔地笑着说:“真抱歉,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

后来每次想起缀之站在院子里送他,不知为何,他总是记得一地缅栀子的锈色。

他不记得自己笑了没有,像演戏演了太久的提线木偶,最后一刻松弛得不想再表演。

到达海岛时,有人很默契地前来接机。他拉着行李箱要往前走,那人干脆坐在拉杆箱上。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对不起,雅子。”

虽然他这么说着,还是不自觉地伸出手,一直到走出机场,他握着她的肩的手再没轻易松开过。

他去现场布置时,雅子总在他身旁。

他喜欢她的好品味,高低错落,一面墙安排得有遐想又有留白。然而她在打量他的近作时,用一种暧昧的眼神盯着画中的模特。

他要给她惊喜,连着游玩了两天,在开展前的最后一日,才领着她到展馆的深处。

洁白小石堆积的枯山水前,压轴的照壁上挂着一幅抽象的红衣女子。

“《opium》?”

“我一直带在身边,因为相信它总会有挂在展馆压轴的那一天。”

雅子望望画,又望望他。他的嗓音有些沙哑,雅子的神情在沙哑里变得意味深长。

展馆里冷气很低,她穿着吊带真丝裙,他于是脱下西服外套覆在她的身上。

“时日不再相同,可我一直等着你。”他低声说,以一种温柔包覆的姿态。

他是辗转才有了她的消息,借着两人来同一座城市出差的机会,他太想知道她心里还有没有一幅《opium》的地位。

“隔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改不了在我面前一说谎就脸红的毛病。”

他望着她的唇,笑意渐渐从脸上褪去。

雅子从身上取下西服,挽在臂弯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曾以为我们可以重新来过……不过,你有了一个替你将西服熨得很好的人,而这些事不是我可以做到的。”

雅子走了以后很久,他仿佛还听得到多年前的大雨下在耳里的声音。

手机在西服的口袋里不断震动,他茫然地站在画着雅子身体的画前。震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隔了很久他打开屏幕,才看到缀之一连串的未接来电。

他关了机,画展明天就要开始了,他疲倦不堪地将手臂从西服袖口穿进去。

8

画展结束后他才想起缀之,在通信录里翻找到她的号码,但打过去总是无人接听。

到处都找不到她的时刻,他才觉醒自己对缀之一无所知。他从未去学校接过她,也未添加她除了电话以外的任何联系方式。好像从一开始,他们的关系就定格在画布前,那个眼睛里藏着雨水的缀之。

他走进楼梯转角她的小房间,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被褥也都换洗过了。书桌上散着一些未读完的书,他拉开其中一个抽屉,听见里面有物体滚动的声音。他探手一摸,发现那是有一次吃饭时她执意要买下的那个冰激凌樽。薄薄的红色玻璃,是超市里六十块就能买上一打的廉价器皿。

他把抽屉拉到极限,可是再没有别的东西,就像他们从前领养的流浪猫一样。

缀之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除了那个樱桃色的冰激凌樽,这个家里几乎没有任何她的私人物品。

画展的成功带来了大量的采访,他一幅一幅介绍着自己的画。他是个内向的人,只是每当看到画里那双无尽雨天的眼睛,他宁可转过头去看镜头。

他知道自己的一生还有许多次面对镜头的机会,从前迫切地等待出道,现在真正得到了,好像也不过如此。只因他已经没有可以肆无忌惮分享的人。

朋友生日那天,约他出海钓鱼。他问起现在画廊的生意,朋友说打算转手出去,倒不是因为不好做,只是想多留点时间陪陪家人。他沉默地望着大海,想起从前的大学同学渐渐有了各自的家庭和职业,只有他还飘在空中。

“你怎么没跟你的小模特在一起呀?挺可惜的。”

“你才看过几幅她的画,就这么念念不忘?”

“人家家里还给你办过画展……”

他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她当时特别抱歉,一直跟我说,除了这个画展,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觉得嘴里干涩,连呼吸都匮乏。

他想起有一天应酬到很晚回家,缀之正抱着膝坐在沙发上看综艺节目。看见他回来,她踩着毛茸茸的拖鞋跑过来告诉他,说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你知道垒多米诺骨牌失手的一瞬间,玩家的共同表情是什么吗?”

他说不知道,他已经困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缀之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认真地说:“是捂住耳朵,因为他们不敢听那些骨牌倒塌的哗哗声,那是他们内心城堡倒塌的声音。”

这是很久以前的小事了,不知为何他会在这时想起。这大概是缀之唯一一次在他面前令他惊讶的机敏。

能够成功地举办一场画展的女生,他不知道她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和财力。然而爱是这样一场自我贬抑,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却因为爱,甘愿变得不聪明。

9

在雨季开始前他离开了南方,穿行了很多国家和地区。他在内陆的塔克拉玛干绿洲教授维吾尔族村落里的幼童绘画,年复一年地支教。在某个节点又暂停这一切,去往更遥远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又或者是流放什么,熬着日子,好像把年岁也淡忘干净了。

他爱过一些事,错过一些人,到后来连面孔和名字都模糊不清。在沙漠罗布人的村寨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这位风尘仆仆的画师。

我问他现在画些什么,他说画一些大漠的风景,罗布人就要按政策内迁了,他想将这秘境用画面的方式记录下来。

会画一些人物吗?

不,不再画了,画不出来了。他微笑,像说着无关紧要的事。

他送给我一张画,说他新近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回来,看过那里的城市,一种静谧到灰蓝的美。

我的伙伴在土场上呼唤我,还来不及询问他的姓名,卡车就要开动了。志愿者会带着物资去往下一个支教点,在帆布篷车和黄沙弥漫里,伙伴看向我手里的小画,问我是否认识这个汉族男人。

我摇摇头,将防尘的面纱再度笼住脸庞。我想起很多事,想起他的屋子里寒酸到什么都没有;想起无数次散步时海上的晚星;想起他窗台上闪着光的樱红色餐具,那是我最后一次与他共餐时用的器皿。

丨原文《樱桃樽》

丨载于2018年7月爱格A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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