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MOON摄影工作室 模特:王帅帅
放学的傍晚起了大雾,九月的空气里带着潮湿的气息。惟宜穿过老街,才看到街口的独栋洋楼大变样。说是洋楼,实则也旧了。如今翻了新,古典书屋的木牌匾换成了张扬的霓虹灯牌,“盛记台球厅”的招牌被高高挂起。
尽管早就知晓心爱的书屋倒闭了,惟宜还是暗自盯着台球厅生闷气,掉头绕了道走。
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了,惟宜心想。
但当天晚上她就反悔了,反悔的原因是因为裴洁。晚间八时,惟宜正窝在房间里喝着红豆汤,突然接到裴阿姨的电话。那头的阿姨万分焦急:“小洁放学后一直没回家,惟宜,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惟宜答应帮忙去找裴洁,挂断电话后她才想起放学时裴洁一脸神秘的表情:“今天我先走啦,要去一个地方!”
她能去哪里呢?惟宜慢慢想着,霓虹招牌的样子浮上来。她愣了一下,不会吧?
惟宜到底还是出了门,朝着那家新开张的台球厅走去。刚走到巷口,她就看见那红蓝灯牌闪着光,店门外倚靠着几个穿背心的黑影,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惟宜咬了咬牙,屏住呼吸往里走。
台球厅满场都是痞气的少年,见到穿着校服裙闯进来的少女惟宜,一群人靠在球台边直笑。有人调侃:“刚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乔少的魅力不小啊。”
这话语让人生厌,惟宜有些恼怒,但还是抓住了重点:“刚刚谁走了?”
“和你同款的校服妹,头发卷卷的,没你靓。”
又是一阵哄笑。
裴洁的头发是自然卷,惟宜一听便知是她。知晓她不在后,惟宜抬脚就要走。
有人立刻拦住她:“玩一局啦。”
“麻烦借过。”惟宜的声音抖了一下,心跳加快,可那个人还没有要动的意思。
球厅里的笑声更大了,惟宜没见过这种阵仗,僵了半天。就在她急得想哭时,一道人声沉沉地传来——
“你们好吵。”
说的是粤语,咬字似港澳一带,气场不善。
果然,他一说完,全场就安静了。惟宜看过去,那个人正是吸引裴洁的始作俑者,众人口中的乔少,盛乔。
众人给盛乔让开一条路,他走到惟宜跟前,身形很高。他生了一张轮廓深邃的脸,双眼皮是欧罗巴血统的深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盛乔头上的光环有很多,比如中葡混血、神秘的澳门家世和摸不透的个性。
没人敢招惹他,惟宜扫上一眼,再次转身要走。
“等等。”
又做什么?惟宜头皮发麻。
“没听见吗?下大雨了。”盛乔刚说完,店外就劈了一道惊雷。
满场静下来后,外头果然传来暴雨砸地的声音,又闷又密,像雨林里的鼓声。
惟宜一愣,她出门时走得仓促,什么也没带。
下一秒,盛乔走上前,从店门旁抽了一把黑伞递过来。他靠着门框看着她发愣,像是觉得她很有趣。
不管怎么说都不想被困在这里,惟宜心一横,正要去接盛乔的伞,可伞头又被他拽住。
“别忘了,你要来还。”
盛乔说得懒散,惟宜闭了闭眼,他却又笑了,手一松,不再为难她。
暴雨的鼓点声仍在继续,惟宜撑开黑伞,像一艘单薄的小船掉入浮沉的海域,不再回头。
两天后的课间,裴洁向惟宜坦白了那日的行踪。那会儿她们正靠在小卖部零食架前挑曲奇饼,三两个女生路过时又开始谈起那个神秘的转校生。裴洁的手一顿,这才扭头向惟宜说起那天。
那天裴洁的确偷偷去了台球厅,想借打台球的名义看看这个转校生盛乔。结果她的球技太糟糕,又被人气走了。
裴洁仍耿耿于怀:“盛乔!他的人都在笑我!”
“那你以后别去那儿了。”
“我偏要去。”裴洁虽在生气,却又露出笑来,“至少盛乔他注意到我了。”
听到这个名字,惟宜的心一紧,想起那把黑伞。她才不关心盛乔注意到了谁,她只想赶紧和这种人撇清关系。可往往事与愿违,她正想得出神,胳膊忽然被裴洁一撞。
顺着裴洁的目光看去,一群高大的男生正走进店里。领头的人笑得随意,混血脸庞英俊得让人挪不开眼,是盛乔。惟宜身子一僵。
抱着赶紧买完走人的念头,惟宜冲到冰柜旁刚拿起一瓶水,冰柜门又被撑住。
冷气浮动,盛乔高大的身躯虚靠在冰柜上,脸上还挂着散漫的笑容。
下一秒他就一言不发地靠近,惟宜吓得手一缩。他的笑意更深,伸手去拿离她近在咫尺的玻璃汽水。
他是故意的!惟宜恼了,裴洁却在此时走过来,朝他大大咧咧地扬手:“喂,盛乔,那天是我运气不好,下次再打一局!”
盛乔也记起了她是谁,一挑眉:“行啊。”
裴洁天生就能和男生打交道,盛乔的朋友里不少人也认得她,一行人都在笑。惟宜自觉格格不入,默默地往收银台走,却又被叫住:“等等,请你们喝汽水。”
是盛乔过来把手上拿的玻璃汽水结了账,递了两瓶给惟宜后,他也朝裴洁招了招手。
一群男生往外走,路过惟宜时,盛乔扔下一句话,语气轻飘飘的。
“郁惟宜同学,你又欠我一次。”
一把黑伞加一瓶玻璃汽水,这算哪门子欠账啊?放学时分,惟宜站在校门口犯难。汽水她倒是给了裴洁,可那把黑伞还躺在书包里,无人知晓,却像隐钩一样让她惦记了两天。
到底还是要去一趟台球厅,惟宜叹了一口气,朝着熟悉的街巷走去。
出乎意料,今日的台球厅倒是清静。盛乔坐在最末尾的球台上,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一张卷筒报纸,像是在等她。
搭话是不愿搭的,惟宜慢吞吞地走过去,把黑伞往球台一放,转身就打算离开。
“郁惟宜同学,”盛乔突然开了口,偏偏语气还故作正经,“你打算怎么还我人情呢?”
他还想怎么还?惟宜的心提起来,转身去看他。
盛乔的五官深邃凛冽,眼下却是一脸真诚:“我刚转到你们高中,普通话念不顺,上课也听不懂。听人说你的作文拿了最优,能不能帮我补补课?”
一通话说得费劲,惟宜倒是听出了他的普通话的确很差,但她仍不愿沾上这样的人。盛乔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开始慢悠悠地拆手上的卷筒报纸。
惟宜这才看清,他手里拿的哪是什么报纸,分明是月考的作文范文卷!
“佩索阿曾写道,我是一个航海家,在陌生的自我中航行……”
惟宜的作文高挂在卷首,盛乔慢慢念着。惟宜脸一红,原来他早有预谋。
觉察出惟宜的恼意,盛乔把卷子一收,跳下球台向着她走来。可这一幕落在惟宜眼里,无异于是向她逼近。气氛越来越促狭,但她不想同意盛乔的补习请求。—
下一秒,惟宜转身就往店门口跑。
生平第一次落荒而逃,尽管背后的盛乔在高声强调“我不会亏待你”云云,惟宜还是觉得招惹上这个二世祖,于她而言真是糟糕透顶了。
逃避虽然可耻,但仍然无用。
丢人的逃跑事件没过几天,惟宜就悟出了这个道理。而这时正是早课间,身为语文课代表的她来办公室交作业,才刚进门就看见了盛乔。他把校服蓝外套披在肩头,气场与办公室格格不入,可眼下就站在语文老师身旁。
破天荒地,他在找老师评讲卷子。
而老师也正看着写字歪歪扭扭的作文犯难,盛乔突然开口:“老师,你的班上不是有满分作文的同学吗?”
语文老师松了一口气,抬头就看到了惟宜。惟宜心中警铃大作,果然——
“那就让我们班的惟宜帮你看看吧。”
“好啊。”盛乔笑容明朗地转向惟宜:“同学,以后我就找你补习一下作文,可以吗?”
他故意做出这样一副样子,真是欠扁。惟宜下定决心要回绝,可背后的声音让她一顿:“咦?你们是要课后补习吗?”
在教室久久没等到惟宜的裴洁来办公室寻她,刚进门就撞上这一幕。她的眼神在俩人之间打转,忽然笑了:“算我一个呀。”
语文老师揉了揉太阳穴,拿着教案出门时顺便替他们做了决定:“你们商量着凑小组吧。”
徒留三个人站在原地。早课铃响起时,惟宜将作业“砰”的一声放到桌上,瞪了一眼得逞的盛乔,自顾自地走了。
“惟宜,你是在生气吗?”
午间饭堂里,裴洁看着惟宜隐含怒意地挑着饭菜,终于觉察出她今天的状态不太对。
惟宜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一碰上盛乔就心烦意乱,于是把餐盘一推:“你不觉得盛乔是在捉弄人吗?”
“你是说补习功课?”裴洁思忖起来,“是有些怪,早上他还跟我说要我们放了学去台球厅碰面。”
“在台球厅能补习什么功课?”惟宜一想起乱糟糟的球台就头疼。
裴洁停下筷子,认真端详起惟宜来:“你讨厌盛乔?”
惟宜愣了一下,想起盛乔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同学们都在传,他来这座广东小城是在与澳门的家人闹别扭。这样恣意的人,惟宜自然喜欢不起来。
可真的是讨厌吗?有那么一瞬间,惟宜也犹豫了。
放学时分下起淅沥的雨,天空昏沉又阴暗,惟宜与裴洁抵达台球厅时,两个人的校服裙摆都湿了一片。
盛乔靠在霓虹招牌旁的样子很像电影画报,出乎意料,他也做出了男主般贴心的举动——递给两位少女两条擦拭的干毛巾。
“行啊你,盛乔。”裴洁调侃地接过毛巾,再递给沉默的惟宜。
盛乔看出惟宜还在生他的闷气,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跟我来吧。”
补习地点并不在吵嚷的球厅里。
这里被改成球厅前曾是惟宜心爱的书屋,她对这里的构造无比熟悉。跟着盛乔东走西拐,惟宜突然有一丝预感,也许所谓的补习没那么简单。
下一秒,盛乔推开了一扇小门。
如同袖珍版书屋,被书占据得满满的,还是那熟悉的模样。阿里巴巴终于寻到宝藏,也迎来失而复得的欣喜,惟宜满心雀跃,恨不得立刻去摸书架。
但在盛乔面前,她勉强保持着不动声色。裴洁却替她高兴,上前抽了一本书:“惟宜,这里有你最爱的书呢!”
是惟宜曾在作文中引用过的,葡萄牙诗人佩索阿的文集——《不安之书》。
暗线抽丝剥茧,盛乔那日念她的作文的场景浮现。惟宜对上盛乔的眼睛,他原来这样捉摸不透。
关于他的传言曾在惟宜心中生过根,此时她却有些犹疑。英俊散漫外表下的盛乔,究竟是不是藏着一颗温和诚恳的心?
十二月的广东小城入了寒,惟宜在校服裙外加了一件毛衣,跟着裴洁在下课后买完热珍珠奶茶,又一同前往台球厅。
今日仍是温习作文,袖珍书屋里的课上到一半,一旁的裴洁早已听得昏昏欲睡,她顺手指着书上的海洋插图打岔:“盛乔,澳门能看到海吧?”
广东虽临海,这座小城却居于内隅,澳门自是不同。盛乔笑了:“能啊,澳门不仅有海,还有黑沙滩。那儿有半月形海湾,还有一片松林。”
“你怎么这么清楚?”
“我家就在路环岛,黑沙滩附近。”
裴洁调侃:“海景豪宅啊。”
尽管裴洁家算得上富裕,但她也只去过澳门的几个景点,于是追问起真实的澳门来。惟宜坐在一旁,他们口中的事物太过陌生,哪怕是葡式蛋挞她也没吃过几回,她没了心思,慢慢收起书。
盛乔侧头看向惟宜,突然问:“我请你们去澳门玩,你们愿意吗?”
“什么时候?”裴洁眼里发光,她近日学得快发霉了,“学校快放月假了,不如月底就去吧!”
惟宜显然有些犹豫,她从未出过省,更何况眼下是念高二,功课很紧。念头想到一半,她的胳膊已被裴洁握住,裴洁可怜巴巴地求情:“死读书会变笨的。”
惟宜皱起眉头,又见盛乔正在看她。他的眉眼幽深,似笑非笑,她都能猜到他下一秒的语气,一定又会慢悠悠地叫她的名字揶揄。
“郁惟宜同学。”
盛乔每每故作正经地喊她,她起初都会一恼,可听着听着又觉得心里发麻,好像有一丝甜。
惟宜也笑了。
那天傍晚回家,惟宜把名列前茅的月考卷悄悄放在桌面上。吃饭时父母瞧见了,问起惟宜想要什么礼物。惟宜的心里在打鼓,终于开口说:“港澳通行证……可以吗?”
港澳通行证是一张薄薄的电子卡,惟宜把它收进小夹包里,日日上学都带着,像藏匿一份期盼。但也许是越期待的事就越难实现,冬日的月尾,他们终究没能去成澳门。
事情发生在放假的前一日,早晨日光散漫,消息像风一样灵巧又迅速地传进人群里——有人说,有女生来上学时晕倒了,被盛乔撞见后拦腰抱去了校医室。
听到消息的惟宜手一顿,看向裴洁空荡荡的桌子——裴洁仍没有到校。
鬼使神差地,惟宜去了一趟校医室。刚踏进校医室的门,病床上的裴洁就恹恹地朝她招手。她身上披了一件宽大的蓝校服外套,很显然是盛乔的。
裴洁吐了吐舌头,说着自己患了流感,一大早就发起烧,还丢人地晕倒在了校门口。
多亏了盛乔,裴洁的尾音上扬了些许。
惟宜忽然想起同学们的话题,他们常说起盛乔对裴洁的关照,独独不提她身旁的惟宜。毕竟论起家世,裴洁与盛乔才像是一个世界的。
所有人都知晓这一点,裴洁心里更是清楚。于是她也笑,用手推了推惟宜,又不厌其烦地谈起盛乔的事。
话题刚聊起,校医室门口就闯进来一个黑影。进门的盛乔只听到了半句,随口问:“怎么聊起我了?”
惟宜的目光掠过盛乔的脸,他笑起来时双眼皮极深,是散漫的桃花眼。学校里不知有多少女生认真留心着他的这一点散漫,他却全然不知。
惟宜垂下眼睑。
裴洁患了流感,这场澳门行自然是泡了汤,裴洁对此愧疚不已。但下午时分她的病情再度加重,被送去了医院打吊针。
此前的期待消耗殆尽,惟宜满心都是担忧,一放学就赶回家煲了一锅补粥,打算晚上送去给裴洁。
夜晚天色阴沉,惟宜穿过小巷,医院门口十分空荡,少有人和车辆经过。远光灯照过来,映出坐在阶梯上的盛乔。他换了一件黑色夹克,无声地坐着。若不是皮肤透出苍寂的白,惟宜差点以为他融入黑暗之中。
“你也是来探望裴洁的吗?”
惟宜站定在他面前。
盛乔抬头,像有几分困顿,半晌才出声:“对。”
“空手来的?”
惟宜给他看自己手中装着热粥的保温桶,她猜想盛乔这样随意的人一定不记得探望病人要带慰问品。
“啊……”果然,盛乔挠挠头,露出倦怠的笑,“忘啦。”
到头来还是惟宜带他去了附近的水果店,鹅黄色灯光暖融融的,店老板在看天气播报,播报说着冷空气将再度抵达,降温预计会从澳门北上。
惟宜看了一眼,若非这场流感,他们三个人眼下就应该在澳门。她明明期待了好久。她看向盛乔,声如蚊蚋:“以后还有机会去的,对吗?”
“也许吧。”盛乔既未点头也没否认,低头挑选水果,装了满满一袋,又拉了拉惟宜的袖子。
“喏,送你。”
他递过来一个丹红光泽的苹果,像洞晓过她的心,隐秘的亏欠也能在此刻消融。
只是最普通的苹果而已,惟宜却心跳如鼓。盛乔向来最会这些把戏,若有似无,却有温柔细致的吸引力,像黑伞,也像她钟爱的文集。
可转眼间她又想起了裴洁,把苹果握在手心里,突然闷声说:“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关心吗?”
盛乔愣了一下,这才认真端详起惟宜的脸来。下一秒,他又暗自笑了:“没想到你会小气地在意这些。”
他的尾音带着调侃,惟宜一下子反应过来,气鼓鼓地拿苹果去打盛乔。他转身避开,灵巧地接过她手里的水果袋,也替她一并埋了单。
惟宜的嘴角弯出一个弧度,盛乔又顺势揉了一下她的头发。
一个轻微的动作,漫长的冬日夜晚也生出微光来。向来沉静的惟宜脸上冒出的红晕,足以抵过手中的苹果。
长到十七岁的年纪,平凡的惟宜才算第一次尝到少女情怀的滋味。这滋味酸涩又煎熬,以至于那个夜晚过后,惟宜也发起了烧,原来她也患上了流感。
惟宜向学校请了假,窝在家中好几天,除了裴洁就再没有别人来探望过。可盛乔应该会来吧?惟宜打量着自己的房间,又不愿他看见家里的寒酸样。
就在这胡思乱想的焦灼中,惟宜等来了盛乔即将离开小城的消息。
原来一切都早有预示,提出澳门之行并非盛乔一时兴起,而是告别的前兆。裴洁如此解释,惟宜想起那个夜晚盛乔的“也许”。
盛乔总是轻飘飘地带过一切,可他随手递来的苹果,惟宜放了几天也还是舍不得吃。他零星的话语只有她珍视着,惟宜突然觉得少女情怀好苦涩。
“其实啊,我也觉得他不会留在这里。”坐在惟宜床边的裴洁叹了一口气,说起一个与盛乔有关的秘密。
去医院探望的那个夜晚,裴洁的父母撞见过盛乔。他们都是生意人,一眼就认出了他。盛乔名字中的“盛”,是澳门声名赫赫的豪门盛家。
他是盛家尚未被公众周知的儿子。
“本来以为他再豪气,也就和我差不多。”裴洁笑了笑,“原来隔得这么遥远啊。”
惟宜听出了裴洁口中相似的难过,那么高傲的裴洁也在为这份遥远而难过吗?那她的心意又算什么呢?生平第一次,惟宜生出怯意。
下一秒,裴洁又说:“盛乔就要走了。惟宜,你有什么需要我传的话吗?”
盛乔原来是遥远的豪门贵公子,一想到这个头衔就觉得好不真实。可书屋真的被保留了一隅,文集与苹果惟宜也都记得。但这一刻,她载浮载沉的心却变得不那么真实。
等了好久,惟宜才沉默地摇头。
“对呀……”裴洁像松了一口气,扯出一个笑,“我们还是不要挂记他了。”
惟宜也点了头,大风吹进来,她又觉得有点难过。
流感始终未好,那天后惟宜接连发了好几场烧。病中的昏沉让她有些恍惚,也许她真的不会再记起盛乔。可当惟宜终于返校,走过教室与长廊时,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空座位。
所有人都知晓他的离开,可没有人真的在意。一切好像又回到原点,念书,考试,放学。
一切也回到了惟宜仍然暗淡渺小,没有人懂她和珍视她的日子。惟宜这才发觉,原来真的不会再有人途经她晦涩沉默的少女时期。
一月伊始,烟花刚落,各家吃着团圆饭,新年饭桌上的话题老旧,兜兜转转又回到惟宜身上:“惟宜念了很不错的大学吧?又这么会体恤家里,家里人真是享福呀。”
惟宜父母也跟着笑,惟宜的高考发挥得极好,如今念到大二,又发了实习的第一笔薪酬。她如数交给了父母,眼下看父母笑得像小孩一般,她索性提议将这笔钱给他们年假旅游。
父母向来节省,不愿出远门,如今却为她的提议雀跃:“一起去吧?你不是一直想去澳门吗?”
澳门,惟宜的心悬了起来,看着父母的脸,那句拒绝怎么也说不出口。再一晃神,她便糊里糊涂跟着他们过了海关,抵达了澳门。
踩在这座葡国风情的小岛上,一切变得如此真实。惟宜的父母像普通游客一样穿行在威尼斯人里购物,惟宜跟在后头,突然撞上了一个陌生男人。
男人有着深邃的葡裔脸,低头对她说借过,咬字熟悉得让惟宜有点恍惚。
分别了这么久,好多时候惟宜仍会想起盛乔。他就像一道隐形的深谷,常让她在世界中踩空。父母还在买猪扒包,澳门一日游的行程不会有冷门的路环岛。站在快餐店外,惟宜想起念高三时,她也曾想来找盛乔,却被当时的裴洁笑太念旧。
可难道不应该记得吗?惟宜不是裴洁那样的人,裴洁大胆鲜活,世界全新丰盛,后来她的生活中又出现了其他蓬勃的男孩,她早已忘了盛乔。
可惟宜还记得,一刻也没有忘掉。
最后还是惟宜先挂断电话,热门猪扒包店外排着长龙,父母的身影混在人群中。惟宜一咬牙,转身往反方向走。
坐上葡京巴士,虽迟了三年,曾经书屋里的向往仍成了真。巴士沿着环岛线行驶,终于抵达了黑沙滩。一下车,落日已悬挂在海平面上。
惟宜坐在沙滩上,用手捧起一握沙。暖融的黄昏下,每粒黑沙都像一颗黑曜石。这里是她曾经心心念念的地方,如今她耗尽勇气来到这里,真的可以与他重逢吗?
暮色将至,海面泛起微光。惟宜等了好久,昏昏沉沉地起身,才发现背后已有来人。
盛乔站在暮色里看她,混血的脸英俊又深刻。
“是你呀,惟宜。”他笑。
好像一切还是最开始的样子。
坐在夜晚的海边,惟宜与盛乔谈起这三年的经历。最后她犹豫着鼓起勇气说:“其实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盛乔。”
盛乔没有回应,又笑了笑:“惟宜,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原来盛乔是刚从舞会里跑出来的,而此刻他要带着她重回舞会。路环岛的大牌名店里,盛乔给惟宜挑了一条丝绒礼裙,再挽着她走进自家的海景豪宅。
礼裙下的惟宜像一朵初开的香杏花,黑西装的盛乔绅士地朝她弯腰,邀她跳一支圆舞曲。
一支舞跳得有些笨拙,惟宜却从来没觉得这样开心过,只因她再次见到了盛乔。
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议,假如可以不用梦醒。
舞会将尽,换下礼裙,他们又重回那片海边。在松软的沙滩上听着浪声,盛乔问惟宜:“今日怎么样?”
“很好,”惟宜笑了,“谢谢你,盛乔。”
其实她很想问,以后还可以见到你吗?
可下一秒盛乔却敛了神色,说:“这样的事,一次就够了吧。”
什么?惟宜一愣,盛乔见她不懂,无奈地伸出西裤腿。那支华尔兹惟宜跳得很笨,一连踩了盛乔好几脚,他的裤腿眼下落了很多灰。
惟宜的笑容僵在脸上:“你想说什么?”
盛乔为难地摸了摸鼻子,开口解释:“在澳门时,也有像你这样的女仔找过我,我也会给她们买礼裙跳舞。可现在想想,做一次好人就够了,对吧?”
盛乔的神情变得好陌生,惟宜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曾经她也犹豫过盛乔是什么样的人,可她从来不信他会把女生当成愚弄的把戏。
做一次好人就够了,原来他是这么看待她的吗?
梦幻也变得可笑起来,盛乔突然叹了一口气。
“惟宜,”他认真地说,“不要在我身上做辛德瑞拉的美梦了。”
他还是遥不可及的豪门贵公子,轻飘飘地便带过一切。幸福于他唾手可得,他给惟宜的那点好不过是自诩伟大的施舍,一切都被拉回到了原点。
海浪变得汹涌难平,那些微光被揉碎了。惟宜闭上眼睛,才开始沉默地逃离。
逃出这片海,逃出澳门,逃出与盛乔有关的一切。是不是这样,世界就会重新变得宁静?
连惟宜自己都不记得这个夜晚她是怎么坐上巴士,挤进海关的人群里的。关口拥挤吵嚷,无人关心陌生少女的眼泪,更无人关心她是否有过胆怯天真的过去。所有心动与煎熬,甜蜜与痛苦,原来只有惟宜一个人在啃噬。
午夜的钟声敲响,惟宜站在人群中央,有这么一瞬间才明白,迟到了这么多年,她平凡的少女青春原来早已落下了帷幕。
惟宜曾听过许多人说成年人的世界有多么复杂,长日难挨,破釜沉舟。可当她终于不动声色地走过,又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艰涩,也许是她早已习惯了那些失去与获得。
所以也有人说惟宜是幸运的。高中同学在大四毕业这年办了聚会,同班同学坐在一桌,还在谈论着当年成了高考赢家的惟宜。他们都说她爆冷,却鲜少有人记得她在高三时突然的发奋。
谈话中的主角惟宜迟迟未到,眼下的她刚下飞机,正撞上一场大雨,待赶到酒楼时饭席已过半。大厅的鹅黄色灯光晃眼,有一个人倚在门口,卷发杏眼,靓丽光鲜。
惟宜晃了一下神:“小洁?”
“来啦,惟宜。”
裴洁抬起头,像坐在高中的教室里等惟宜时一样。可总归不同了,事实上自从惟宜去了北方念大学,她们就再没见过面,而生疏的节点或许还要更早。
也记不清到底因何事生出的隔阂,是高三时裴洁有了新朋友,还是两个人的成绩慢慢不在一个梯队?她们靠着门庭,回忆起从前。
“其实是那个时候你学得好苦,我又不敢打扰你。”裴洁在笑,“惟宜,恭喜你。”
成年人的疏远总是心照不宣,谁也不会提彼此早已不在同一个世界,可场面总归做足了。两个人正要回到饭局,大厅的电视里却开始播报晚间新闻。
字眼来得十分突然,她们都停下脚步。昨日香港股市落盘,今日又有澳门商豪破产,西装革履的盛家继承人站在镜头前,一脸的风平浪静。
温和白皙的一张脸,绝非记忆中的人。
“惟宜,”看着看着,裴洁突然问,“你还记得盛乔吧?”
往日如尘,大风刮得扑面而来,带出故事截然相反的一面,震得惟宜的心有些颤抖。
世界载浮载沉,过去再难追回。
裴洁把语气放缓:“我也喜欢过他,就是记着这点虚荣,所以他的后事我也没跟任何人提过。”
“惟宜,你会怨我吗?”
外面暴雨如注,惊雷闪过。有一秒惟宜也恍惚了,好像自己又回到了某个惊慌失措的黑夜,有人沉沉地递来一把黑伞。
如果可以回到从前,她谁都不会怨。
台球厅仍是原样,迟来多年的惟宜站在雨中不敢往前。有人从旁推开门,店员在吵嚷中喊了一句“盛老板”。
老板笑呵呵地转身收伞,撞见惟宜,他愣了一秒,突然认出她来。
“是惟宜吧?”
老板是盛乔的叔叔,曾开着古典书屋,后来因不景气做起了台球厅,球厅有一个房间保留了书屋的原样,他还记得是因为这个常客。
“那会儿阿乔刚来,有一天突然求我保留书屋一角,说是看见同校有个女孩经常光顾,又说她一定很喜欢。”盛叔笑了笑。
“阿乔跟你提过吗?不过我猜他一定不会讲,他从小性格就这样。”
盛乔从小就隐忍缄默,因母亲是身份卑微的赌场葡萄牙女郎,若非父亲一时兴起,他根本就不会出生。而他出生后,家族也恨不得把他藏起来。
他不被公众周知,是因为先天心脏患病。
命数短,又有种种污点,八卦小报捕风捉影,家族决定把他送回广东老家休养。
没有了光环,盛乔并非什么遥不可及的二世祖。后来的裴洁就是知晓了这一点,才放弃了他。
“其实惟宜你也喜欢过他吧?我不敢告诉你真相,我知道如果是你的话,一旦想对谁付出,就会义无反顾地认真。”
“可你不能啊。毕竟……他活不了多久了。”裴洁说。
医院门前的偶遇不是巧合,盛乔早已生了病。后来,于心不忍的盛叔将盛乔带回了澳门。没有所谓纠缠的女生,盛乔骗了惟宜,他最常待的地方是医院,而他也只在某一夜出逃到了海边。
“那小子是不是喜欢你?”盛叔叹了一口气,突然说,“阿乔离世之前一直在看同一本文集。”
盛叔将它递过来,是葡萄牙诗人佩索阿的《不安之书》。
惟宜最爱在作文里引用里面的句子,她翻了好多页,那些句子下都落了款。
郁惟宜、盛乔。
歪歪扭扭的字体让惟宜想笑,笑着笑着她又落了泪。
如果可以回到从前,有无数次,她是真的很想再听到少年故作正经地叫她的名字,郁惟宜同学。在书屋的黄昏,在分别后每一个煎熬的深夜。
也是真的很想再回到那个海边,在舞池中跳回那支舞。如果惟宜得知那是盛乔生命里最后一支圆舞曲,她一定不会忘记与他有关的一切,也一定不会沉默地逃离。
原来惟宜的青春里也曾真切地出现过一个人,他曾懂她,也曾珍视她。
可是她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下大雨的夜里,惟宜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还是十七岁的年纪,却来到了那个海边,捧起一握黑沙。
“三。”
暮色中的大海汹涌,生出点点微光。
“二。”
每一粒沙都变成众神手中的黑曜石,他们都听到了少女的祈祷。
惟宜在说,平凡的十八岁要到了,可以完成她渺小的愿望吗?
“一。”
让我再次见到你。
盛乔。
丨原文《少女的祈祷》
丨载于爱格2020年8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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