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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听

摄影师:雅莉 模特:泡饭

它们击垮了小匹诺曹,它站起来,然后倒下,又站起来。仅仅如此,就已经耗光了它全部的力气。

“真是无聊。”

“讲个笑话吧。”

“从前有个小木偶,他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有一天,外面传来了敲门声。于是小木偶很高兴地跑过去开门,结果外面空荡荡的。”

“然后呢?”

“没了。”

“喂,什么木偶,怎么又扯到人?鲔鱼,你还真是糊弄啊。”

外号叫鲔鱼的年轻人,笑着将喝光的可乐罐子从中间捏扁,再瞄准甲板上的垃圾桶。

雨幕中的夜空,远处的城市成为一片灰而潮湿的影子。

你听见了吗?那从皮肤深层传来的、缝隙裂开的声音。

A

韦冬梅女士说,我毁坏了她的人生。

那年我二十岁,离开家的时候挎包里只有一盒渔夫牌薄荷糖、一本高中毕业证(在后来的日子里证明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和一件打了折九百块的毛衣。

事情的起因就是这件毛衣。

韦冬梅女士用晾衣架一边追着我打,一边说为什么我花她那么多钱还是考不上大学,为什么不懂事买一件天价的贵衣服,为什么她的儿子不如别人的孩子争气。

大部分时候,我们吵架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打我的时候会叫我废物,让我滚。但她真正伤心的时候,只会一声不吭地咬着后槽牙,下巴颏儿绷得紧紧的。

浩哲经过我家的摊位时,韦冬梅女士正从挂钩上取下散发着浓烈香味的油亮烤鸭。浩哲跟我同岁,两年前考上了位于北京的大学。韦冬梅女士叫住他,问他怎么还没开学。浩哲一愣,说刚放了中秋假。

“又是中秋了,要不怎么说人老得快呢,时间过得快嘛。自从我家韦宇不读书了,连今天是星期几我都不知道,让你这个大学生见笑了。”

“没有,阿姨……”浩哲赔笑,有些尴尬地看了我一眼。

我们曾是同桌,放学后一起打过篮球。随着彼此境遇的转变,那些可以拍着肩膀、随意叫他“耗子”的时日早已远去。

“从小我就觉得你比韦宇有出息。来,阿姨今天给你优惠,要半只还是一只?”韦冬梅女士把鸭子举过去。

“妈。”

“不好吃不要钱,行了,自己人……”

“他没说要。”

“不做生意你喝西北风啊?走开!是个人都比你强。”

韦冬梅女士的话语像针尖一样戳破了我无用的自尊心,有什么东西从破掉的洞口溜走了。我不再争辩,呆呆地盯着案板。

“那就要……要一半吧。”浩哲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

韦冬梅女士手脚麻利地开始剁鸭子。本来打下手的活是我来做的,但她显然越过了这部分,亲自把切成块的烤鸭码进塑料盒,盛着酱汁和香油的调料包被单独放在外面。

浩哲走时,我没有看他。

韦冬梅女士撩起裙子坐下,打开手机,视频里一个男人正向观众展示一大盆食物。他让大家注意,他会把食物全吃光。男人看着镜头,吞食,下咽,夸张的咀嚼声伴随着吵嚷的背景音乐,溶入美食街光怪陆离的声气之中。

我也是这声气的一部分。

我身上有着散不掉的烤鸭味,即使洗过澡后躺在床上,也还是有着烤鸭浓郁的油脂香,那种香到发腻,令人想吐的气味。每天吃着烤鸭,做着烤鸭,在厨房湿漉漉的地上用镊子拔鸭毛,这些是我生活的全部。

所以我买了那件毛衣。在飘着柑橘清新剂、地板闪闪发光的大商场里,在店员温柔地说着礼貌用语的品牌店里,试穿并买下了折后九百元的衣服。

韦冬梅女士发现了我藏在衣柜里的购物纸袋。

“又不是羊毛的,是化纤呀,这么贵买件化纤的,你要死呀!”

韦冬梅女士脖子上的青筋鼓了起来,说我毁了她的人生。对我而言,她也是。她挥着晾衣架,从卧室一直追我到街上。深夜的路灯下,我们气喘吁吁地对峙、谩骂。秋风吹着地上的垃圾,我们各自心冷得像石头。然后韦冬梅女士把晾衣架朝我扔过来,转身走了。

直到坐在南下的火车上,我看着窗外,韦冬梅女士愤恨地咬着后槽牙的模样还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B

对于一个高中毕业生来说,世界理所当然没有展露甜美的微笑。为此我辗转了许多城市,断断续续打着零工,设法找一些薪水过得去的工作养活自己。

很快开起来又倒闭的网红连锁店,被队长臭骂且需要“孝敬”的安保队伍,按时薪计算的辛苦的麦当劳……

离开家的第二年,我终于在南部沿海的度假村稳定下来。

我的工作是在午夜酒吧里端盘子,酒吧老板娘四十多岁,身材高大,如同彼得·鲁本斯《强劫留西帕斯的女儿》里那般丰腴。在目前为止的人生里,我只见过她一个因胖而美丽的女人。

她喜欢打烊后坐在店门口的户外椅上喝刚沏好的普洱茶,慢慢抽一支万宝路薄荷爆珠烟。即使在盛夏的凌晨时分,海滨的气温也会让人冷得发抖。她坐在那样的冷风里,漫不经心地泡茶、捏碎爆珠的样子,像什么人孤独地在远处放烟花,发出“啪”的一声。不知为何我总记得这一幕。

也是从那时起,我得了幻听的毛病。

下夜班走回住处的路上,我时常会仰头望着天空。清晨五点钟的白云像大海的潮汐一样,在夜风中快速涌动着。

说是住处,其实是一间狭小又闷热的楼顶杂物间。度假村后面是本地人聚居的社区,那儿的房租对于许多贫穷的年轻人来说相对便宜些。

我的房东有着一栋五层的白色瓷砖小楼,门柱下方供奉着香灰厚厚的神龛,一棵茂盛的柚子树覆盖了整个院落。

一层住着房东和他的女儿,那孩子叫阿佑,十七八岁,喜欢用浅色系的发卡别着长发,穿水手领的连衣裙,裙摆长长地扫着小腿。

有时她在柚子树下的水龙头那儿洗水果,白瓷碗装着血红的李子。我走过去掏出手机,问能不能拍一张,她说好。我让她只管洗李子,不用在乎我。后来我把照片给她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水碗里形成浅金色的纹路。

“你真的很会发现美啊。”阿佑笑着说。

我能看出她不是敷衍,是真心这么觉得。

我有个妹妹跟阿佑差不多大,但妹妹除了要钱的时候会联系我,平日里几乎不怎么跟我说话。

因为上夜班的缘故,白天我常常在住处休息。并不是所有的时间都能睡着,有时我洗完衣服,会爬到天台上看外面。茧白色的厚重的云团低低地压在海面上,空气十分炎热。

傍晚时,阿佑会到天台上来练习口琴。

她有一支颇有分量的钢制口琴,琴身上刻着“上海制造”的老派字样。她曾给我看过,说这是她母亲做女孩的时候在对岸的百货公司买回来的。

阿佑的母亲生前从未学过吹口琴,一直到去世。她母亲选择的遗照,却是年轻时握着这支口琴在照相馆拍下的一幕。照片被放大后挂在墙上,面相和如今的阿佑几乎一模一样。但我们这些房客从进门时就知道那不是阿佑——照片有着岁月留下的昏黄的印记。

阿佑喜欢日落时分,她不练琴的时候,我们会一起趴在还散发着热度的水泥围栏上,看橘色的太阳慢慢沉入海底。再远处,跨海大桥上车流穿梭。到了夜里七点钟,桥上的路灯就会点亮,看起来如同一串浮在海面上的长长的珍珠项链。

项链的另一端连着对岸的大都市,摩天大楼鳞次栉比,精致的流线型楼尖在霓虹里熠熠发光。

“韦宇哥哥,你有没有想过去那边?”阿佑望着海面。

“也许有一天会去对面撞撞好运。”然而笑嘻嘻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并没有底气。

C

秋天的时候,妹妹打电话找我,说她的功课吃力,照这样下去高考会很困难,她想要额外上个补习班。

“不贵,只要一千三一个月。别人都是按一对一收费,我知道哥很不容易,所以好不容易找了同学拼课。补习班的老师说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所以已经是特别优惠了。可以吗,哥?”

手机里传来电流滋滋的声响,为了省话费,我和妹妹通话向来是用微信语音。通话结束后,我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咬紧了牙关。想起这是韦冬梅女士常做的动作,我顿时放松了口腔肌肉。

妹妹和我并不住在一起。

小学毕业时父母商议离婚,妹妹从此跟着父亲去了城市的另一端。尽管在同一片天空下,我也难以想象父亲和妹妹的生活。母亲禁止我去见父亲,想必那边也是如此。因而只有在外婆或者奶奶过生日时,我们两兄妹才会看到对方的样子。

每一次见面,记忆里的对方和现实总会有误差——长高了,瘦了,有着青春痘的脸庞逐渐褪去小时候熟悉的圆润模样。我和妹妹变得生疏起来。

两边的亲戚似乎也把判给另一方的孩子当成了假想敌。我不清楚妹妹的感受,至少在我去奶奶家时,父亲那边的亲戚们是用好奇而冷漠的目光打量我的。

妹妹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向我求助,仿佛走投无路了似的,打电话到我和母亲的杂货店。

妹妹还记得杂货店的固定电话号码,这让我微微有些惊讶。当时并不知道对方就是妹妹,我在说了好几遍“你好”之后,电话那头略微有些变声的妹妹才怯怯地叫了我一声。

父亲一直在一家大型的连锁电器商场当维修员,据妹妹说,总店关闭了这个区的分店,父亲已经失业好几个月了。

妹妹的中考发挥得并不好,只能上私立高中,但父亲没法拿出那么多学费。如果不能上这所私立高中,妹妹就只能去郊区很差的高中就读了。

在瞒着母亲的情况下,我私自取了一笔存款给妹妹。满以为我们母子衣食足够,营业利润会慢慢补齐缺口,然而杂货店所在的街道整改,房东收回了铺面,账面上一直只出不进,母亲开始每天在家唉声叹气。

我私自取了存款的事情也在不久后暴露了。母亲谈妥了新铺面,去银行取钱时才发现余额不足。开店的事因为无法筹集足够的年租和押金而告吹,母亲硬着头皮向舅妈借钱,在美食街里做起了小推车烤鸭档。

那年我心事重重,没能考上大学,次年和第三年仍然没有考上。

杂货店倒闭的事妹妹也许有所耳闻,我们都没有再提及。大概是去年年底,她从母亲那里知道了我出来打工的事情。真好啊,哥可以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了。妹妹在微信里说。

我不知该如何回复她,被钱苦苦勒着青春的我,一刻也没有觉得自由过。

然而毕竟是妹妹。

想着小时候一起去游乐场,因为我想多玩一次射击气球,把自己买爆米花的钱全给了我的妹妹。父母吵架时,从上铺爬下来,把我的头紧紧搂在怀里,用小手拍着后脑勺让我快睡别哭的妹妹。

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人,是和我分享过同样的家庭,有着同样疤痕的孩子啊。

不知为何,仿佛对妹妹好,是冥冥中对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我好的一种方式。

如果那时也有个哥哥能这样保护我就好了,我常常这么想。但现实中,母亲很少考虑到我只是个小孩,一个比她还要高的小孩。分担我的痛苦的,从来都只有我自己。

D

除了在午夜酒吧打工,我还接下了白天在度假村的幼儿游泳馆打扫卫生的活。

工作是好心的房东帮我介绍的,事情并不繁重,需要每天用混合了消毒液的抹布擦爬行垫、清洁浴缸和洗手间,以及下班前给所有的玩具器材清洁消毒。

我会尽快干完活,让自己能有时间打个盹。有时,我很庆幸自己不是负责看护孩子游泳的工作人员。

下班时已经是黄昏,在楼梯口,我能听见阿佑练习口琴的声音。

我见过那支口琴,却从来没有当面听她吹过。

我会靠在楼梯口,等待天色慢慢沉浸到黑暗的时间里,用钥匙缓慢而小心地开门。在天台的防盗门“吱呀”推开的时刻,我迅速退回到狭小的杂物间里。

杂物间异常闷热,有时躺在床上,都能感受到自己流下的汗液在竹席上浸泡出了人型。

勉强睡一会儿,饭菜的香气便从开着的窗户外飘散进来。四楼住着在大都市上班的白领女孩,每天六点半开始在房间的窗台处做便当,然后乘坐早班公交车过海去。每天,她需要花费三个小时在通勤上。

来到南方寻梦的人,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缘故,如同蜗牛般背负着自己厚重的外壳活着。

睡不着又疲惫至极的时分,我想起了白领女孩。她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呢?在打着绿色方格的作文簿上写下《我的梦想》的小学女生,带着花香味的圆珠笔下流淌出的,应该不是“长大后我要做个六点半起床做便当的人,为了省钱,每天通勤三小时”这样的话吧。

那些从窗口飘进来的朴素的香气从来不令我讨厌,在迷迷糊糊的浅睡中,那香气依稀带着我又回到了小时候无忧无虑地在床上睡觉,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光景。

七点一刻的闹钟一响,我就迅速爬起来洗澡,再换上干净的T恤,随手拿几片桌上玻璃罐里的苏打饼干,匆匆跑去幼儿游泳馆上班。

一天的时针就如同心跳一刻不停地在跳动。躺下,睁眼,闭眼,起床,如同木偶跳舞一般,我尽力维持自己体内的秩序。离开幼儿游泳馆后,休憩一会儿后,我又该去酒吧了。如此时差颠倒地过着,在连续一段时间晚上都无法入睡后,我开始很难记住一些事情。

磕磕绊绊地说话,面对酒吧午夜时分刁难的客人时不断弯曲的腰肢,擦地擦到酸痛的手臂,这是作为木偶的我。

在黄昏时分,一次又一次静默地听着阿佑在天台上吹口琴的声音,隔着生锈而又老旧的防盗门,那温柔的音符一点一滴如同润滑油一般渗入我心中僵硬的关节。

那时候的我,心中是没有丝毫重负的。过去的悲伤和未来的忧虑凭空消失了,脑海中的匹诺曹停止了舞蹈,它只是站在那儿,愉快地沉浸在令他变成一个真正的小男孩的奇妙音乐里。

E

离开母亲和家乡以后,我很少再像以前那样叫她韦冬梅,或冬梅大姨。退开一段距离后,我们再联系时,彼此都变得客套而热切。我们会在一句话结束时想办法接下一句话,会轻声说保重身体,回头联系。可是当我们真正处在同一个屋檐下时,我们从不这样。我们只愿关上卧室门,以免再看到对方那张一说话就要吵架的脸。

如同父亲在时间的隔阂中退成一个父亲的称呼,我甚至不记得那些我所痛恨的、他曾做过的伤害家庭的往事。它们成为一串事情的大致轮廓,最后仅仅变成一个代号。

离开家乡的第三年,我如同没有根系的水生植物,漂浮在这片永远是夏天的土地上。

所有人都说南方是个富饶的地方,茂盛而潮湿,连植被都富饶地从滩涂一直涌向大陆。榕树砍不断的气根,爬山虎反复占据人的住处。那些在北方被制作成塑料植物的掌烛、圣诞红、鸭掌木,在第一次看到它们时,我惊异地掐了掐叶子,发现它们竟然是真的。

让我惊异的时刻还会一再出现。

平日来度假村散心的客人,大部分是从对岸的大都市过来的。如同影视剧里,不,是比影视剧还要梦幻般地存在。

他们的衣着并不华丽,却有着优良的质地。那些被精心护理过的头发和皮肤,散发着健康的光泽。他们说着不同语言时的熟练,翻看昂贵菜单时的漫不经心,像霓虹灯的碎片一样,纷纷落进我心里。

这些碎片如同玻璃,照见了我,令我觉察到自己的缺陷。

没有被宠爱过的少年时代,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经历,来自贫穷地方的气息,如同无法掩盖的咳嗽一样,从我身上冒了出来。

我时时能感受到自己的局促,如同在冬天时穿上九百块的毛衣第一次跨海去到大都市,热得满头大汗。在穿着真丝裙的妙龄女郎和穿着薄衬衫的男士的目光中,感觉自己格格不入。

因此,阿佑的天真和可爱,是孤独的我最珍视的事物。

是我不再作为酒吧小弟、游泳馆工友的证明,是我只单纯地作为韦宇这个人生活着的痕迹。

在阿佑的眼里,我是可以发现美的韦宇。

父母当初给我取这个名字时,大概是想象着宇宙的模样吧。星球转动,神秘而深远的宇宙,年轻的夫妇曾怀着希望,祝福儿子在人生道路上如同宇宙一样无所不能。

在我出生之初,应该也得到过单纯地作为一个人的疼爱吧?

我喜欢我的名字,无所事事时会一个人念自己的名字,来抵消那些被叫服务员、工友,被骂着你就像你爸或你妈的时刻。

得知阿佑顺利考取了对岸大都市的大学后,我在网上查询了几天,最终选择了日本的专业级演奏口琴,作为送给阿佑的升学礼物。

收到快递后,很多次我都想打开看看,看实物是否和图片上一样美丽。

图片上的口琴有着光洁的白铜琴身和黑色树脂琴格,但一想到阿佑理应作为第一个开启者,我便迷信般地按捺住自己好奇的心情。

F

然而阿佑没有再出现。

她去了对岸读大学以后,我待在海滨的度假村,待在原住民的自建小楼里,过了很多个季节。其间我勤勤恳恳工作,供养妹妹上大学,给母亲寄钱,养活自己。

我在宠物店的橱窗外见过豢养在粉红色城堡笼子里的仓鼠。那间仓鼠屋真是十分豪华,有睡眠层、用餐层、玩具层,最后是堆积着带有香味的木屑的厕所层。

仓鼠过得比我奢侈多了,可它一样需要在笼子的轮盘里不断地跑着,跑着,跑了很久还在原地。

阿佑本科毕业后去了更远的外洋,不再是浅浅的海湾隔着我们了。她在太平洋彼岸的某个国家,时差和中国相反的地方。我在白天的时候她在夜晚,我在夜里的时候她正在白天,巧合的是,我们终于在同一个时差里同样入睡,同样清醒。

阿佑短暂回国的时候,我总是在工作。有时我踏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住处,却得知阿佑刚刚走了。

她回国的时候已不再住小楼,常常会住在海对岸的大都市酒店。毕竟她有很多人要见,很多事要做。房东大叔有一次坐飞机去异国看她,带回来许多照片挂在墙上。阿佑妈妈的美丽被比下去了,被新鲜的却又一模一样的脸庞比下去了。

过去的女孩羞涩地握着口琴,如今的阿佑却穿着英姿飒爽的工装,头发绑成一束马尾,信心满满地对着脸颊边的耳麦讲话。

房东大叔说,阿佑在国外做歌剧导演,指挥很多人排练。

“我是看不懂啦,她有去欧洲演出哦,我们阿佑哦。”房东操着本地口音浓重的普通话,一再向每个房客说起。

住在我楼下的白领女孩去年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新的房客搬进来前,房东给我免租一百块,吩咐我把四楼窗台擦得雪亮。几乎没有人会看出来,曾经有一个怀揣着南方梦想的女孩,在这方寸大的地方,六点钟起床准备便当。

我从来没有开封过那把口琴。它就放在我房间的桌子上,像个镇宅宝物一样。

很多时候望着那个盒子,我就会想起和阿佑在天台上偶尔聊天、看夕阳时的情景,她的笑容,她望着暮色下海面的脸,她说着“你真的很会发现美”时真挚的语气。

然后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我甚至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的事,就是真的如同阿佑所说,去对岸撞撞运气。

跟酒吧老板娘告别,是在一个下了夜班的凌晨。

她像过去那样抽烟、泡普洱茶。只是这一次,她意外地叫我坐下来跟她一起喝茶。红褐色的茶水在杯子里洋溢出熟糯米的香气。

“总有一天你会离开一切你熟悉的地方。”老板娘眯着眼看着我。

“什么?”

“你的心不在那里面啊。”她用涂着红蔻丹的指甲点了点胸口。

“也许吧。”

我学着老板娘的样子,在冷风里望向雾蓝色的大海。

很久以前在厨房传过的八卦里,提到老板娘曾经爱过一个很会泡茶的男人。可惜他爱喝茶,而她是开酒馆的。他走以后,她每天都喝他最爱的那种茶。

我想至少有一件事他们没有说对,她不是曾经爱过。

G

金融危机到来的时候,我再度失业了。

蜗居在大都市的半地下室,房间里永远有着淡淡的霉味,租金却是从前度假村杂物间的十几倍。

我努力试过在这边闯一闯,然而好运气并没有光顾我,它像在宇宙里迷失了。

我失去了半地下室的房间后,背着破背包在一个又一个便宜的网吧过夜。

有人告诉我出海很挣钱,于是我去了,然后成了一个跟船的捕鱼工。在钢爪把大网拉上甲板的时候,我们站在满地银色的海鱼里,遇上风浪会有人禁不住呕吐,就吐在快要死去的鱼身上。

海水永远翻滚,鱼永远翻滚,我们用耙子推着如山的鱼类。

哥,你还是那么自由自在。妹妹说。

如今的她已经不需要我的经济支撑,偶尔她会给我留言,在节日或生日的时候。

有时我在甲板上,望着暮色流动的天空,想起一些年轻时的事来。那都是一些很小的事。

那把日本专业级演奏口琴,在某个网吧过夜的时候,被人连包一起偷走了。

我始终没能看到它到底长什么样,如同我始终没有勇气光明正大地听阿佑吹奏一样,仿佛我这样的人是不配得到美好的。尽管有个女孩曾说,那个想要成为真正的小男孩的匹诺曹,有着发现美的眼睛。

那属于木偶皮诺曹的青春,经历过失败的考试,卖过烤鸭,做过服务生和清洁工,在大海上捕过鱼,如此种种。因为不曾有过什么值得回忆的事,回想起来,仿佛虚虚做了一场壁炉边的梦。

在梦里,它的生活整个裂开了,成了一件满是裂纹的木器。这儿那儿,谁也不知道小匹诺曹什么时候会碎,也许凑凑合合,这辈子也就这么过了。

我很会讲故事,在海上无聊的时候,工友们会让我胡编瞎吹。我把他们的名字编进故事里,营造一个又一个美梦。

然而我从不说我自己。

对于我自己,我有种不真实的迷茫感。我想伸一伸懒腰,就从现在的地方突然消失掉,然后出现在另一个地方,一个谁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

如今我已经老了,虽然一个二十七岁的人这么说,似乎有点儿早。

我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未来,而那些过去,那些藏在万宝路、天台和更邈远童真时候的美好过去,已经慢慢被别的事情侵蚀,生活的树干里填满了这样那样的虫子。

这样那样,它们击垮了小匹诺曹,它站起来,然后倒下,又站起来。仅仅如此,就已经耗光了它全部的力气。

早晚有一天,你也会这样,听到皮层深处开裂的声音。虽然你说,你才不会这样。

别当真。

毕竟,这只是一个关于木偶的故事。

——原文载于2020年12月爱格A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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