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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漫漫人生路,各在天涯。

以后漫漫人生路,各在天涯。但无论身处何方,我都是那第三颗北斗星,四季里燃点,为你的前路照明。

01

一九六九年,香港,梳士巴利道,亚洲戏剧学院的旁边是世界时装公司。

名字响亮,但实际上,戏剧学院既不亚洲,时装公司也不世界。

说穿了,不过是两间破败的大屋,一个穷得叮当响的戏班子和一间穷得响叮当的洋服店。

戏班子穷得表里如一,裁缝铺子却穷得体体面面。

戏班子里有一个老师和十个徒弟,每个人一年从头到尾穿着一身粗布校服,后背印着“亚洲戏剧学院”一行红字。洋服店里有一对母女,女儿身上的衣服四季常新,是不见得有多昂贵的小洋装。

戏班子十个徒弟全职学戏,洋服店的女儿却在嘉诺撒圣玛利书院读书。

每天黄昏,洋服店的女儿放学归家,每到这个时候,戏班子的十个徒弟就趴在墙上望。

道路转角处,她出现了。

校服衣裙洁白,裙摆与短袜间的一截小腿更加雪白,穿黑皮鞋的脚步轻盈,背上书包跟随脚步节奏拍打着少女的薄背和肩。夏日天热,她抬起手臂擦汗,在晚霞里,绒毛短短,柔软金灿。

十个少年于是看呆了,直到师父的巴掌挨个打到脖子上,这才悻悻地跳下来。

余禄存是最后一个,因此挨的巴掌也最重,到晚上睡觉时还有点疼——师父年轻时唱武生,手上是有真功夫的。

大师兄凑过来,在他耳边窃窃私语:“还疼?师父下手可真重。那个小妞果然是个红颜祸水!”

红颜祸水的名字叫玛嘉烈。

余禄存小声地为玛嘉烈辩驳:“我看她挺好呀……”

大师兄嗤之以鼻:“好什么好?眼睛长在头顶上,不过是个穷裁缝的女儿,以为自己是公主呢!”

二师兄也来凑热闹,笑嘻嘻地揭大师兄的老底:“小六子,你不知道,大师兄昨天请玛嘉烈喝汽水,人家看都没看他一眼。”

余禄存惊诧地看了大师兄一眼,既惊讶玛嘉烈的清高,更惊奇大师兄的勇气。

大师兄讪讪地躺下来,一转身,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跟我们住隔壁!”

门口,师父大喝:“几点了还不睡?明天还要早起练功呢!”

灯灭了。

黑暗里,余禄存平躺在床上,双手伸出被子外搁在胸前,望着天花板想,玛嘉烈拒绝人的时候是怎样一副模样?她的牙齿也像手臂一样洁白吗?她的呼吸里有没有合欢花的香气呢?

隔壁,大师兄在梦呓:“讨人厌的小妞,迟早要她好看!”

很快,余禄存就发现,那句“迟早要她好看”大师兄不只是说说而已。

大师兄在这附近称王称霸,一条街的孩子都听他的话。

很快,玛嘉烈就被孤立了。

少年人的群体孤立里带着羞辱的成分,每当玛嘉烈走过,原本聚集着的人群便一哄而散,还夹杂着哄笑声:“哎呀,好臭的味道,是不是有狐狸精路过啊?”

余禄存为大师兄的行为感到害臊,更为玛嘉烈的遭遇感到尴尬。

但玛嘉烈不在乎。

她总是昂着头,目不斜视地走过,脚步也从不因此而有任何迟缓或加快。

她把这些人当空气。

说到底,你没有办法伤害一个根本就不在乎你的人。

余禄存第一次和玛嘉烈说上话,是在进入亚洲戏剧学院的第二年夏天。

是个午后,师父抓余禄存去戏院给经理捎话。戏院在好远的地方,余禄存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到黄昏了。

六月天小孩脸,刚刚还是晴空万里,突然间乌云堆积,风雨大作。

还好师父会看天相,走之前叮嘱他带伞。余禄存打开伞,刚冲进雨里,没跑两步就看见了玛嘉烈。

玛嘉烈正在街边的屋檐下避雨,依旧是一身洁白的校服裙,屋檐窄窄,雨水潲湿下摆黏在小腿上。她把黑色书包举在头顶上,身体尽量往回缩。

余禄存稍一迟疑,冲过去打招呼:“嗨,你好,我叫……”

他做好了被玛嘉烈翻白眼的准备,然而那个少女却打断他的话,声音很清脆:“你叫小六子,是戏校的学生。”

余禄存一愣,然后笑了:“是,我叫小六子,大名余禄存。我要回戏校,和你顺路,你要不要借我的伞回家?”

玛嘉烈莞尔一笑,没有拒绝。

后来,余禄存对玛嘉烈提起这件事:“我以为你会拒绝我,我以为你讨厌那条街的所有人。”

玛嘉烈报以一笑,悠悠地说:“不是啊,你从来都没有参与过他们的无聊游戏,我记得的。”

02

戏校的日子很苦。

师父四十多岁,年轻时也曾唱红京津。后来来了香港,年岁日长,逐渐少登台,于是开了这间戏校拉班子教徒弟。

每天不到五点钟,十兄弟就要起床练功。余禄存刚来时,撕腿疼到叫得杀猪一样。师父犹嫌不足,吩咐帮余禄存撕腿的大师兄再加点力:“我跟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登台……那个时候进戏班要签生死状,不听师父话,打死勿论……”

学戏这桩营生,不论能不能“方为人上人”,但真的是“吃得苦中苦”。

十兄弟无一不是贫苦人家出身,像余禄存,他父母双亡,是被嫌弃他的亲戚扔进来的。

十兄弟里,最有天赋的是七师弟,而他这个小六子则资质平平。

起步晚,又资质平平,所以老是出错。师父脾气暴躁,一出错就会受罚。

惩罚的方式是饿饭——对青春期的少年而言,最残忍也最有效的办法。

这一天,余禄存练功又出了错,被罚饿晚饭。

大半夜饿得睡不着,余禄存蹑手蹑脚地下床,去院子里喝风顶饿。

戏校和洋服店之间隔着一道墙,墙那边种着合欢花。正是合欢盛开的季节,树梢过墙来,满树粉云巍巍,在夜风里轻轻颤抖着。突然,传来一声细小的猫叫。

余禄存耳朵尖,一下子就听出来这是人在搞鬼。

他纵身一跳,攀上墙头:“是谁?”

墙那边,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正看着他。

余禄存双臂又一使劲,提身到墙头坐下,又伸手去拉玛嘉烈。

两个人一起坐在墙头,身边是合欢花,头顶是如眉月,余禄存突然想起一出老戏《墙头马上》。

“为谁含笑在墙头?”

“莫负后园今夜约。”

他“扑哧”一声笑了。

玛嘉烈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余禄存收敛起笑容,正色道:“没什么,你喊我做什么?”

玛嘉烈将一直揣在口袋里的手伸出来:“喏,谢你上次的雨伞。”

她小小的手心里,放着一个小小的蛋糕。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蛋糕,没有奶油,只是蛋糕胚子,用薄薄的纸托底温柔地围绕,纸托的每一个褶皱都充满诱惑,散发出压倒合欢花的香气。

余禄存饿得狠了,三两口吃完蛋糕,吮遍手指,又依依不舍地把包装纸塞进嘴里咀嚼,试图把粘在纸上的每一点蛋糕都用牙齿和舌头搜刮干净。

师父穷,偶尔犒劳他们师兄弟也是用绿豆糕,这样的西洋点心,对余禄存而言是奢侈品。

玛嘉烈手托腮看他吃蛋糕,问他:“好吃吗?”

余禄存嘴里嚼着蛋糕纸,含混不清地说:“好吃是好吃,但不如馒头顶饱。”

玛嘉烈“扑哧”一声笑了:“傻瓜。”

03

学戏学到第三年,余禄存终于能登台给师父当杂兵了。

终于正式穿上戏服,第一次上台前,师父叮嘱他:“要小心呀,世代传下来的戏服,吃饭的家伙……”

一整场戏,余禄存战战兢兢,没想到出事却是在下戏台之时。

演完戏下台,余禄存突然感觉被什么东西钩了一下,只听见“刺啦”一声响。

他吓得魂飞魄散。

回到戏校,师父发现不见了余禄存,于是问徒弟们:“小六子呢?”

小六子失踪了。

很多年后,在接受媒体访问时,余禄存提起这件少年往事,主持人被逗得哈哈大笑,直夸余禄存小时候呆萌又可爱,余禄存只是苦笑。

她怎么会懂呢?一个从小在父母的关爱下长大,被充裕的物质和无尽的爱包裹着的90后,她怎么会懂对于一个在贫瘠的泥土里成长的十三岁孤儿来说,弄破了师父世代相传的戏服,对他来说已经算得上是灭顶之灾?

那天,师父和师兄弟们找了他一整个下午,最后在河边找到他的却是玛嘉烈。

黄昏时分,十四岁的余禄存坐在河畔长堤前,看着金光粼粼的水面发呆。突然,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小六子!”

扭过头去,玛嘉烈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余禄存讪讪地问玛嘉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玛嘉烈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师父带着九个师兄弟在找你,整条街都知道你失踪了。”

她朝余禄存走过来,在他身边的石头上坐下:“你今天不是去唱戏了吗?为什么不回家?”

余禄存身上还穿着戏服,他哭丧着脸低头看被勾破的地方,嗫嚅道:“我弄破了戏服,怕师父打我……”

玛嘉烈“扑哧”一声笑了:“还以为多天塌地陷的大事呢,你等着。”

她把书包从背上取下来,拉开拉链,手伸进去摸出个小荷包来。牙白色,绣着西番莲,十分精致小巧,打开来里面竟然是五色针线。

她比了比戏服裂口处的颜色:“脱下来,我帮你补好。”

死马当活马医,余禄存将信将疑地脱下戏服递给她。

玛嘉烈接过戏服,放在膝盖上,把一缕落下来的头发掖到耳后,穿针引线,细白的手指捏着针,蝴蝶一样在戏服的裂痕处翩跹。

她很快补好了戏服,递还给余禄存:“看一看,补得好不好?”

余禄存接过戏服,对着阳光看一看,惊呆了。

他没想到玛嘉烈的手艺那么精湛,针脚细密,若不是早知道这里曾有条裂缝,谁能发现破绽?

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好厉害,我还以为你只会读英文呢。”

玛嘉烈笑了:“我可是要当服装设计师的人。”

余禄存有些茫然:“服装设计师是什么?裁缝吗?”

玛嘉烈撇嘴:“土包子。”

她从书包里翻出几本书递给余禄存:“喏。”

余禄存接过来,是几本纸面光滑的画册,彩色的,印满了穿着漂亮衣服的人。

玛嘉烈指着一个穿黑裙的女人:“这个女人叫可可香奈儿,她是一位服装设计师。她设计的品牌叫香奈儿,是当今世界上最受欢迎的女装。我想去巴黎学服装设计,我想成为她。”

她描述的世界太遥远,余禄存听得迷迷糊糊,但他知道巴黎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说:“巴黎很远的,你要怎么去?”

玛嘉烈瞟他一眼,垂下睫毛长卷的眼睑,声音突然低下来:“小六子,你知道吗?我其实是个混血儿,我爸爸是葡萄牙人。”

余禄存轻轻“啊”了一声。

他听说过的,从香港开阜起,就有来自世界各国的番鬼佬来此地谋生掘金,英国人、法国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在香港一待好多年,远离故土和妻子,他们就在香港寻觅华人女子,亦情妇亦保姆。即使生下孩子也没有名分,等到他们离开香港时便将关系切割干净,留下一双母子互相扶持度日。

玛嘉烈显然也是这样一个葡萄牙人风流后的产物。

是啊,比起一般的华人女孩,她身材更健美,皮肤更白皙,五官更深刻,凑近了看会发现她的瞳仁颜色淡淡的,脸上短短的绒毛也是金黄的……

看透了他内心所想,玛嘉烈大声说:“我爸爸不是那样的人,他迟早会来接我去葡萄牙的!”

葡萄牙和法国都在欧洲,到那时她就可以去巴黎学服装设计,成为第二个可可香奈儿,到那时……可那时又是几时呢?

那天晚上,玛嘉烈和余禄存一起回家。快到家时,玛嘉烈在转角处与他分开。

“被你的师兄弟们看到,你可是要受欺负的。”

余禄存感动于她的细心,忍不住劝她:“其实他们都不是坏人,如果你肯对他们和善一点,也能和他们打成一片。”

玛嘉烈冷笑道:“我就是不要和他们打成一片。”

夏日星光下和凉风里,余禄存看懂了少女玛嘉烈的心思。

她的梦想是离开这条街这座城,一去不回头,甩开前半生的蚤子和泥泞。所以她才不要和他们打成一片,就让他们排斥她、孤立她好了。他们越是这样,她才越感觉到自己的卓尔不群。

她的未来是星辰大海,香港这湾水太浅,泊不下她那艘要长风破浪寄沧海的大船。

04

余禄存原以为自己闹了一场失踪,纵然戏服无恙,也少不了要挨一顿打。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师父不仅没有罚他,甚至都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反而从那以后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

怀揣着这个疑惑,余禄存战战兢兢地长到了十四岁。

十四岁这年,戏校里发生了好几件大事。

先是大师兄离开了。

大师兄长余禄存两岁,那年十六,变声期过后,遇上了戏曲演员最怕的难关——倒仓。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沙哑,再不复过去的高亢清亮,唱高声叫骂时仿佛愤怒的公鸭子,好好的小生苗子就这样被毁了。师父劝他改做琴师,愿意找好琴师教他操胡琴,大师兄心气高,跪在地上“砰砰”向师父磕了两个响头便离开了戏校。

然后是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都没能熬过倒仓这一关。

五师兄倒是平安度过了变声期,却迎来了另一个问题——长高。

偏他学的又是旦角。

一下子蹿到一米八,这样的旦角要找哪个小生来配哦?

看着师兄们一个个离开,余禄存胆战心惊。

薛平贵从西凉回大唐见王宝钏要过三关,唱戏的人要想上台摸到祖师爷的脚尖,比过这三关还要难!

和玛嘉烈坐在河边打水漂的时候,余禄存心事重重地提起这件事:“如果我以后也倒仓了怎么办?如果我以后也长太高怎么办?”

他十四岁了,正处在发育期,每天早晨醒来,都感觉看地面时视线又高了一点点。

玛嘉烈想了想:“变声期没有办法,但身高或许可以压一压。”

余禄存瞪大眼睛看玛嘉烈:“怎么压?”

玛嘉烈说:“你站起来。”

等余禄存站起身来,她纵身一跳,跳到他背上,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余禄存赶忙伸出手挽住她的膝弯。她的小腿皮肤太柔腻,他几乎要失手让她滑脱出去。

玛嘉烈趴在他背上,说话时暖暖的气息轻轻喷在他耳边:“你每天背着我来回跑几公里,或许就能把身高压下去。”

余禄存掂了掂背上的人:“你太轻了,再吃胖一点才好。”

他背着玛嘉烈跑了两步,玛嘉烈说:“太慢了。”

他加快速度,玛嘉烈仍说:“还是太慢。”

余禄存胸腔里突然生出一股意气,像船遇到西南风,鼓胀了风帆。他背着玛嘉烈撒开腿疾跑起来,大声问:“这样够不够快!”

从那天起,每天余禄存都会和玛嘉烈在河边见面。他背着她沿着长堤跑,迎着江风来回。风在余禄存的脸颊和玛嘉烈的小腿间穿梭,轻盈的、凉爽的,十四岁那年的风。

黄昏时,总有来自启德机场的飞机从天空飞过,玛嘉烈趴在余禄存的背上,仰头望着天,神往地问余禄存:“你说那架飞机是飞往哪里的?会不会是葡萄牙?”

05

万幸的是,余禄存熬过了变声期和长高。

十六岁那年,师父允许他正式登台挑大梁,演《穆柯寨》。

五年苦熬,终于看到一线曙光,余禄存兴奋得不得了,特地向师父要了戏票送给玛嘉烈:“明天晚上我登台,你一定要来看。”

一直到上台前,玛嘉烈都没有来。余禄存在后台张望,心里满是失望。

或许玛嘉烈对京剧根本就不感兴趣,她是一个那么西洋化的姑娘,牢记着自己那一半葡萄牙的血液,以巴黎为梦想,读葡萄牙人的教会学校,从小只穿洋装,连名字都是英文名……

正胡思乱想着,戏院的门帘子一掀,飘进一角熟悉的洁白裙裾。

余禄存高高兴兴地登台。

玛嘉烈就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他演戏。

余禄存的首次亮相,按照师父的说法,非常成功。

下台后,戏院经理拍着他的肩膀对师父竖大拇指:“邹老板,后继有人啦。”

原本师兄弟十个,他排第六,谁能想得到第一个登台的竟然是他?师父百感交集,从口袋里掏出一点零钱给他:“你这个亮相亮得好,拿去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他买的是蛋糕,西点店里的纸杯蛋糕,精致的粉红色硬纸壳子做杯子,托着柔软的蛋糕胚,顶上还有火炬样的奶油,撒着一点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花花绿绿,煞是诱人。

曾经他和玛嘉烈路过这间西点店时,两个人站在橱窗外看了好久。

他举着纸杯蛋糕,兴冲冲地往河堤走。登台前他就和玛嘉烈约好了,黄昏时在河堤见。

玛嘉烈已经在河堤旁等着她,她坐在石头上,膝盖上放着课本,正在做英文作业。

见他来了,她收起课本,莞尔一笑:“你来啦。”

两个人坐在长堤边,吹着江风吃蛋糕。

余禄存一边舔已经发硬的奶油,一边心里七上八下地想事情。终于,他鼓起勇气问玛嘉烈:“你觉得我的表演怎么样?”

玛嘉烈似乎一直在神游天外,听到他的话,这才回过神来,抱歉地一笑:“我不懂京剧,看不出好不好……不如这样,为了庆祝你首次登台,我请你看电影吧。”

那是余禄存长到这么大,第一次进电影院。

很多年后,他还能回忆起那是一部武打片。侠客潇洒,玉女风流,用了一点几十年后看拙劣到可笑的电影特效,但在当时来看,是那么令人惊奇。

他看呆了。

走出电影院后,他还沉浸在刚才的声光世界里。直到玛嘉烈轻声说:“小六子,你有没有想过,京剧可能会消失?”

余禄存回过神来,茫然地看向玛嘉烈:“为什么?”

玛嘉烈斟酌着字句,尽量小心,不伤到他的感情:“刚才你也看到了,电影院里满满的都是人,比起京剧来,电影更刺激,更有娱乐性……白天在戏院里,客人就只坐了那几张桌子……”

她的话把余禄存从长久以来的绮梦中拉出来,当头给了他一棒。

是啊,尽管戏院经理和师父都说他的表演很成功,可是看的人依旧只有那么几张桌,还都是些老面孔,旁边裕泰茶楼的老板、鼎泰丰银楼的经理、菜场卖鱼的苏老伯……

他觉得浑身发冷。

他蓦地想起小时候在报纸上看的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裳:为报大仇,他潜居深山几十年,终于练就绝世武功,出得山来,却发现仇人早已经老病而亡。

心气再高高不过天,资质再厚厚不过地,能打败所有人的,唯有时势而已。

他苦熬五年终于登台,可世界已不是唱念做打的天下。假如未来京剧真的消失了,他这些年的努力又要怎么收场?

玛嘉烈轻声说:“小六子,你要为自己早做打算。”

06

十六岁那年暑假,玛嘉烈找到了一份暑期工。

她英文说得好,葡萄牙语也说得好,还会弹钢琴。老师给她荐了一份工,去一个葡萄牙人家里给十岁的女儿做家庭教师,教孩子说说中文,陪孩子练练钢琴。

其实说穿了,就是一个保姆。

但玛嘉烈很喜欢这份工作。

薪水开得很高,雇主夫妇是生意人,经常出差不在家,小女孩性格也不怪诞,玛嘉烈很省心也很自由。雇主家的钢琴也是名牌,比玛嘉烈练琴的琴房要好得多。雇主家是半山的大屋,宽敞明亮的豪宅,风景秀丽。

最重要的是,这一家都是葡萄牙人,和她那一去不复返的父亲来自同一个国家。

有时候,余禄存会去半山找玛嘉烈玩。

余禄存长得英俊,颇有些像那时正当红的武打男明星王羽。食色性也,小女孩也不例外,她很喜欢余禄存。

有时玛嘉烈弹一首肖邦的钢琴曲,余禄存踩着音乐的节奏“哇呀呀”地唱戏扮鬼脸,小女孩坐在地板上抱着玩具熊看得乐不可支。

后来回忆起来,那个十六岁的夏天,音符皆有颜色,连风都有旋律。

小女孩吃过午饭要睡午觉,这个时候,玛嘉烈和余禄存就坐在草坪上,边看旋转水龙头喷水边聊天。

水龙头喷出细密的水雾,被阳光一照,恍若彩虹桥。玛嘉烈抱着膝盖歪头看,由衷地感叹:“真好,希望我三十岁以后也能住在这样明亮的房子里。”

和父亲重逢,去到葡萄牙,去到巴黎,学服装设计,做第二个可可香奈儿,成为设计师,有自己明亮的房子,把工作台设置在落地窗边,每天在阳光照耀下做设计,侧过头一看,窗外就是如茵的芳草地。

听着她说自己的梦想,余禄存有些茫然。

他不自在地微微一扭头,便看见了从二楼小女孩卧室里飘出来的浓烟。

余禄存三两步蹿进房子里,直奔二楼,踹开房门。

事后警察报告事故结论,是小女孩无意中打翻了水杯,导致某样电器短路,最终引发火灾。还好余禄存发现及时,把小女孩救了出来。除去呛了一点烟,小女孩安然无恙。倒是余禄存,为救小女孩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断了腿,打上石膏在床上休养了很多天。

余禄存躺在病床上,内心忐忑。

他怕会连累玛嘉烈——说到底,葡萄牙人夫妇只雇用了玛嘉烈,他是个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万一人家觉得玛嘉烈随便往家里带人,把她开除了可怎么办?

还好,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雇主夫妇是好人,他们没有计较一个陌生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家里,只是庆幸幸亏有这个陌生人在,否则他们的女儿还不知会遭遇什么厄运。

他们来看余禄存,包装精美的纸盒子里放着好多种余禄存见都没见过的蛋糕。他们向余禄存道谢,说为了感谢他,愿意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当他们知道余禄存没有在读书时非常惊讶,那个男主人说:“余,未来是读书人的世界,如果你想,我可以资助你读书。”

余禄存和玛嘉烈对视一眼,在玛嘉烈的眼里,他看到了炽烈的光。

07

一整个夏天,余禄存都在内心和自己作战。

玛嘉烈什么都没说,但她眼里的光说明了一切——早做打算,有什么打算比这个天降良机更诱人?

余禄存终于决定向师父摊牌。

摊牌的那一天,他故意磨蹭到很晚才回家,并特意沏了一杯师父最爱的杏仁茶,磨磨蹭蹭地端着茶去二楼师父的卧室。还没进卧室门,他就听见从里面飘出来的吟唱。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被困在沙滩。”

是京剧《四郎探母》里杨延辉的唱词。

余禄存小心翼翼地敲门进去。

见是他,师父紧锁的愁眉略微舒展:“小六子啊,腿伤好得差不多了吧,戏院的王经理昨天还问我你什么时候能上台呢……你七师弟走了,咱们戏校以后可就指望你啦。”

余禄存愣住。

七师弟走了?

那个从小练童子功,被师父认为是这群师兄弟里最具天资的七师弟走了?

师父看出他的疑惑,简短地说:“他父母在南洋发了笔小财,把他给接走了。”

自古戏子下九流,苦熬十年未见得出头。满盈苦水的牢笼,但凡有其他生机,谁还不争先恐后地逃出去?

余禄存小心翼翼地开口:“师父……”

师父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都觉得唱戏苦。可是当你站在台上,变成楚霸王、汉高祖、郭子仪、杨四郎……当你听到观众的叫好声,就觉得什么苦都值了。都说人生如戏,但一个人能活出几个戏本子?只有我们唱戏的,才能把那么多精彩的人生每个都咂摸一遍……”

余禄存的脑海里蓦地闪现出戏院那个敝旧的舞台,仿佛又站上了舞台向下俯瞰,他可以是穆桂英、樊梨花……

最终,他只是将杏仁茶递给师父:“师父,您喝茶。”

他什么也没有说。

08

余禄存正式回绝了葡萄牙人夫妇资助他读书的好意,但他接受了一笔小小的金钱馈赠。他用这笔钱买了一条项链,链子的挂坠是个心形,打开来,可以在里面放小照片。

他把项链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玛嘉烈。

看到项链,玛嘉烈就什么都懂了。她的眼圈红了,轻声骂余禄存:“你这个傻瓜。”

日子又回到从前。

余禄存照旧每天早晨五点起来练功,有时半夜听到猫叫就跳上墙头,和玛嘉烈一起坐在合欢花树下,就着月光,分享同一块点心。

十六岁身体还在发育,他还是不敢放松,有空时就和玛嘉烈约在长堤见面,背着玛嘉烈跑,以此来压身高。

有一天跑着跑着,天上突然下起雨来。

但玛嘉烈不怕,她的书包里有伞。她取出伞打开,遮住了自己和余禄存。

余禄存背着她往家的方向跑。

脚踩在雨水里,哒哒哒;溅起水花,噗噗噗。余禄存听到玛嘉烈在他背上轻声说:“小六子,我要去葡萄牙了。”

雨水顺着雨伞的伞骨滴落,从余禄存的面前滴下去,落在地上。

玛嘉烈的伞是一把黑色的伞,很大。饱带干粮晴带雨伞,她从来都是个会打算的姑娘。这一生,她只忘带过一次伞。

她一直抬着的头低下去,轻轻地趴在他的背上,脸颊与他的脖颈相触,温柔地蹭了蹭。

或许是玛嘉烈一直以来向圣母的祈祷终于起了作用,她那个离开香港十年从未联络过她的父亲,竟然真的回来香港了。

他回来香港的目的,是要带玛嘉烈走。

她将去到葡萄牙,去到巴黎,学服装设计,设计第二个可可香奈儿,成为设计师,有自己明亮的房子,把工作台设置在落地窗边,每天在阳光照耀下做设计,侧过头看,窗外就是如茵的芳草地。

她的梦想那么美。

玛嘉烈离开香港前的最后一晚,余禄存和她坐在墙头,嗅着合欢花香,仰头一起看月亮。

余禄存轻声说:“你知道吗?我的名字,禄存,其实是北斗七星的第三颗星。不知道葡萄牙能不能看到北斗七星?”

玛嘉烈轻声笑:“葡萄牙在北半球,北半球都可以看到北斗七星。”

余禄存说:“那敢情好啊。以后你在葡萄牙,每天晚上抬起头,看到北斗七星的第三颗星就是看到我。”

他从小就知道,北斗七星,四季常在。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以后漫漫人生路,各在天涯。但无论身处何方,我都是那第三颗北斗星,四季里燃点,为你的前路照明。

四下里突然都没了声音,寂静得像是真空。

玛嘉烈扭头看向余禄存,她看他看得很认真,像要把他的一点一滴拓印进心里。

最后,她对他说:“如果我未来成为服装设计师,一定会为你设计一件专属的戏服。”

余禄存笑了:“傻瓜,京剧的戏服都是老辈传下来的样子,不需要设计。”

09

一九七四年,十六岁的玛嘉烈离开香港。

余禄存继续留在戏校,日子一天天过下去,香港的节奏也一天天变得更快。

戏院倒闭了,地皮被人收购,再开张时,变成了夜总会,不唱京剧了。每天晚上都有十几岁的少女歌星浓妆艳抹,在台上蹦蹦跳跳地唱粤语流行曲。

没有地方登台,余禄存经人介绍,进了电影剧组做武打替身。

他年轻,肯拼,功夫身架也好,渐渐竟在武行里闯出一点名声来。

掉他吊过钢丝,摔过水泥地,断过胳膊腿……后来又去拳馆拜了师父学咏春,去柔道馆学柔道……三十岁那年,余禄存已经是香港电影界武行里鼎鼎大名的人物。他拉起了自己的班子,成了武术指导,人人喊一句“余哥”。

有时他会想起玛嘉烈……自她走后,再无音信。如今她也三十岁了,她实现梦想了吗?他有没有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是否已经拥有自己明亮的房子?

他怀念那些年江堤的长风。

北上那一年,余禄存四十二岁。

重起炉灶,同行们有的怨声载道,余禄存却依旧笑呵呵的,这不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变道。自十六岁那年起,他就明白,心气再高高不过天,资质再厚厚不过地,能打败所有人的,唯有时势而已。

时势变了你要跟着变,龙气走了你也不要追,你永远都追不上它。

重遇玛嘉烈的那一年,余禄存六十岁,已经是电影行当里响当当的泰斗级武术指导,人称一句“余六爷”。

六十花甲年,他突然想拍一部电影,拍自己那些少年往事,唱戏的少年们,还有趴在墙头等待隔壁女孩放学的少年们……

这部电影的服装设计师从好莱坞来,葡萄牙籍,她的名字叫玛嘉烈。

她作为美术指导的一部戏刚刚在国际某影展上斩获最佳美术奖,六十岁才拿到第一个奖,媒体都说她是厚积薄发,大器晚成。

坎坎坷坷好多年,一路走走停停、跌跌撞撞,十六岁的梦想到六十岁才实现,但到底还是抵达了终点,已足够令人热泪盈眶。

颁奖礼上,她说领奖词:“感谢北斗星为我照亮。”

电影开机发布会上,时隔四十四年,余禄存和玛嘉烈隔着长长的主创队伍互相凝望。

长久的沉默过后,她粲然一笑:“我说过的,未来会帮你设计戏服。”

一如当年的模样。

| 原文载于爱格2020年1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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