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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人生有多少忽然,他都会是她永远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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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29 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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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特:周周     摄影师:小阿玲

01

这年,风姜离婚,找工作,创业,争孩子,争家产,争工作机会……终于在年底,她打赢了所有官司、踢飞了所有竞争对手,她的小公司开始盈利了,她重新开始跳舞了。

每天深夜离开公司,她马不停蹄地赶去舞厅,一首一首的劲歌,一场一场的热舞,迷幻的灯光映在她花了妆的脸上,仿佛把岁月打碎成流金。

今夜陪风姜跳到最后的是一个好看的年轻男孩。过了午夜,风姜又老了一岁,但陪她跳舞的男孩们总是永远年轻。

舞池里只剩下二人,男孩问风姜要不要和他一起走。

风姜随着舞曲的旋律甩了甩头:“我等人。”

“等谁?”

“我前夫。”

02

十七岁那年,李熹楚终于被领养了。站在童年的尾巴上,他开始学着做一个被人宠爱的孩子。

他的养母凯瑟琳是个法国汉学家,一离开孤儿院,他便随凯瑟琳前往了一座位于古丝绸之路上的西北边境小镇,转学进入小镇唯一的高中。

“我该怎么做,人们才会喜欢我?”办好借读手续,李熹楚内心忐忑地问凯瑟琳。

凯瑟琳爱抚着他浓密的鬈发:“像个孩子一样去疯去玩吧!”

转学第一天,李熹楚坐在班主任办公室里,小声问身边那个因为迟到被罚写检讨书的男生:“咱们班里谁最疯?”

“疯?”男生玩味地一咂舌,“谁都疯不过'封疆大吏’啊!”

十分钟后,班主任领着李熹楚走进教室,他一眼就认出了“封疆大吏”——坐在最后一排的两个女生,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个过分安静,一个过分聒噪。相同的是,她们的眼神都像没被规训过的野生动物,警惕、好奇、散漫、放肆。

凭直觉,李熹楚判断,更安静的那个肯定更疯。

他搬着桌椅坐到了高瘦女生身边:“你好,我叫李熹楚。”

新同桌用狭长的眼梢扫了他一眼,继续沉默。反倒是胖女孩越过她,热情地和李熹楚打招呼:“你好啊,我叫孟大丽,她叫风姜。小哥你挺酷啊,头发哪儿烫的?能让我摸摸吗?”

李熹楚探头任孟大丽胡乱揉搓他的自来卷,很快,他就感觉到了第三只手。他笑着望向风姜,风姜立刻收回手正襟危坐,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上课铃声响起,孟大丽依依不舍地收回手,撞了一下风姜的肩膀,对她耳语:“这小李子长得挺像卷毛版的基努·里维斯。”去年看了《黑客帝国》后,孟大丽就中了基努·里维斯的毒,到处收集各种版本的基努·里维斯。

“心思又活络了?”风姜揶揄她。

“哀家心如止水。”孟大丽说着打开藏在桌斗里的四拼一盗版《绝爱》,“这么靓的仔,得给他找个浓眉大眼的才相配!”

风姜和孟大丽的父母都就职于一家国际工程承包公司,她们俩从小就随着父母全世界打转。孟大丽的父母职位更高,她去过的国家也更多,见多识广,另有雅趣。

去年,两个人一起转学到这所小镇高中时,着实把班上的老实孩子们吓得不轻。尤其是孟大丽,自封“老佛爷”,天天在班里开后宫,不管是男生女生,都被她封了妃。她还热衷于乱点鸳鸯谱,穷尽各种排列组合给全班人配对,整天忙得不亦乐乎。

尽管如此,在“封疆大吏”组合里,风姜还是疯压孟大丽一头。青少年的直觉是极准的,大家都和李熹楚一样,笃定风姜才是最疯的那一个。

当晚八点半,第二节晚自习铃声响起,风姜没回来。李熹楚问孟大丽风姜去哪儿了,孟大丽挑了挑眉:“去疯了!”

李熹楚躬着腰从教室后门溜走,透过走廊的窗户看到风姜已经骑着自行车出了校门。他赶紧下楼,也骑着自行车追了上去。

西北小镇的夏末夜晚,干燥的风沙带着一点点的余温扑在脸上。李熹楚顶风站起,卖力蹬车,汗水浸湿校服领口,风再拂过,终于有了凉意,让人清醒又兴奋。

他紧跟在风姜身后,下坡时,空荡的街道上,两个人的自行车链条同步旋转发出共鸣。风姜偷偷回了一下头。

骑到小镇中心破败的商业街,风姜左拐进入一条小巷,在霓虹灯牌下锁好自行车,脱下校服外套和裤子,露出藏在里面的火红吊带裙,然后推开装饰着彩灯的大门走进去。

李熹楚也学风姜的样子脱下了校服外套,把里面印着大空翼头像的T恤反穿,一推开重重的隔音门,他的耳膜就被炸裂的舞曲震得发麻。

不光是声音,一种近似费洛蒙的气息被天花板的迪斯科灯球搅拌后播散到尘埃里。李熹楚感觉自己用瞳孔闻到了气息,这种通感,让他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野生动物,正在原始森林中猎食。

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猎物”,风姜穿着火红的裙子在舞池里跳绕,炫目的灯光映在她麦色的脸庞、颈肩……一寸寸褪去她的漠然,锋芒乍泄。

“这是什么歌?”李熹楚挤到风姜身边,大声问她。

风姜闭着眼睛,高举双手,舞步没停。

“你正在说着什么我很模糊,只有好音乐让我听得清楚,言语从这里开始失去作用,只有节奏感能够互相接触……”

歌词替风姜回答了问题。在舞池里站着不动太傻了,李熹楚也开始随着节奏踏步,从脚趾到小腿、到腰肢、到心脏……音乐电流一般穿透他的大脑,激活了他僵硬的四肢。

他看到风姜眯着眼对他勾起了嘴角,于是他舞得更卖力,让汗水带走羞耻,让灵魂脱水,蒸发出坚硬的疯狂。

“不如跳舞!聊天倒不如跳舞,让自己觉得舒服,是每个人的天赋。继续跳舞!谈恋爱不如跳舞,用这个方式相处,没有人觉得孤独……”

舞池里的人越来越多,李熹楚与风姜只剩一指的距离。

“全世界,全世界,需要的是速度……让我们一起做个节奏的信徒,让速度变成一场前所未有的梦……”DJ加快了舞曲的旋律,风姜的舞步也越来越快。她挑衅地冲李熹楚扬了扬下巴,李熹楚跟上她的节奏,与她一起疯。

DJ还在加速,舞池里众人纷纷败下阵来,只剩风姜和李熹楚仍在舞动。李熹楚紧咬嘴唇,已力不从心,风姜却越发兴奋,手脚舞出残影,甚至超过了节奏的速度。

最后一声鼓点,舞曲终焉,风姜猛地睁开眼睛仰头望向灯球,而后扭曲倒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03

“你别担心,我不会对别人说的。”医院病房,李熹楚守在刚刚从癫痫发作中醒来的风姜床边,安慰她。

“你……我……”风姜发病时咬了舌头,说话仍口齿不清。刚才要不是李熹楚及时脱下T恤塞进她嘴里,她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李熹楚在孤儿院时见过室友发羊痫风,癫痫病人是要极力避免外界的一切刺激的,他没见过哪个癫痫病人像风姜一样自己找死。

风姜从嘴里吐出血沫,清了清嗓子:“你不用帮我隐瞒,大可去跟别人说。”

“我刚来镇上,除了你,和别人都不熟。”李熹楚站起来想帮风姜擦嘴角的血沫。

风姜别过头去:“我和你也不熟。”

“是,是。”李熹楚哄着风姜,喂她吃下了药。

刚把药咽下,风姜忽然大吼:“你去告诉所有人,我在舞厅抽风了!好多人都看到了!”

“如果我偏不说呢?你能拿我怎么样?”李熹楚被风姜拱出了火气。

风姜的情绪就像过山车,她平躺回床上,幽幽地重复着李熹楚的话:“我能拿你怎么样?对呀,我能拿你怎么样。”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向了白床单。

这滴眼泪比怒吼管用,李熹楚感到无法呼吸。他跑到病房外,紧捂住自己的嘴,把那股忽然涌出的心绪吞回肚中,然后笑着回来:“你想让我怎样,我就怎样。”

他笑得太灿烂,显得很假,他在强忍着胃部的翻涌,仿佛刚刚吞下了一只自己没有能力消化的野兽。

其实不用李熹楚去传闲话,小镇太小了,第二天,人们就都知道了风姜在舞厅癫痫发作的事。到了下午,甚至已演绎出了“今日说法”和“走近科学”两个版本。

这天风姜没来上学,孟大丽也一反常态,安静得出奇。放学前,班主任公布了风姜休学的消息,孟大丽气得把课桌推倒,盗版《绝爱》的内页散落了一地。

之后一个月,镇上没人再见过风姜。有一次,李熹楚陪凯瑟琳逛街时遇到了风姜的母亲,凯瑟琳向她问起风姜,风母立刻变了脸色,仓皇而逃。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李熹楚问孟大丽。

孟大丽说:“没用的,她爸妈很快就会带着她离开这里,每次都是这样。”

“那我更要去看看她了!”李熹楚忽然很大声,被数学老师精准地扔了一个粉笔头。

转天是校运动会,李熹楚提前开溜,想趁风姜父母上班不在家去探望她。他刚从车棚推出自行车,就感觉后车座一沉,孟大丽坐在上面,兰花指一伸:“小李子,摆驾出宫。”

“嗻!”李熹楚笑着应了一声骑上车,身后沉甸甸多了重量,倒也更让他安心。

风姜被父母反锁在了家中,三个人只能隔着防盗门的栅栏说话。

“死丫头!你怎么瘦这么多?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一见面,风姜便和孟大丽异口同声说道。

李熹楚能看出风姜更瘦了,但他这一个月天天和孟大丽在一起,反倒没太注意孟大丽的变化。听风姜这么一说,他才发现,孟大丽之前紧绷的校服已经宽松了许多,圆鼓鼓的脸颊也凹陷了下去,显得十分憔悴。

他不知道,孟大丽有很严重的分离焦虑。从小,每次随父母一起搬家,她都会寝食难安。除了父母,风姜是陪伴在她身边最长的人。“封疆大吏”的情谊,一般人很难理解。

“你这次要敢真的离开我,我会恨你一辈子,永远不原谅你,永远不再见你!”孟大丽恶狠狠地说,望向风姜的眼神中却满是疼惜。

风姜垂下头,凄然一笑:“我敢不敢有什么用?我爸妈已经申请调职了。”

李熹楚又在风姜脸上看到了那种西西弗斯式的表情,这种表情,不该出现在一个十七岁少女的脸上。

“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起码这次,我一定要留住你!”说着,孟大丽抬起她瘦得已然能穿过防盗门栅栏的手臂,托起风姜的脸颊。风姜冰凉的泪融入她火热的掌心,化为温柔。

然后,风姜感觉另一只更温暖的大手托住了她另一边的脸颊。她瞥向李熹楚,李熹楚没有收回手,也没再次露出那个很假的笑。他沉着脸,用拇指轻轻擦拭着风姜眼角的湿润,就像在蘸取品尝这复合人生中他所不了解的味道。

04

风姜父母的调职申请被孟大丽她爸驳回了,二○○○年的冬天,风姜终于“刑满释放”,回到了学校。

她还是会每晚偷溜出去跳舞,镇上的舞厅都不敢再让她进门,她便赶去临镇参加舞会。寒风中,她暴骑三十里地,李熹楚跟在她身后,看她头顶冒出的热气像极了灵魂出窍。下坡时,风姜大撒把,仰头狼嚎。李熹楚也学她的样子双手离把,车胎碾上碎石子,狼狈地滑倒。

“哈哈,你弱爆了!”风姜停下车,回来扶李熹楚,帮他拍掉羽绒服上的土,再着重检查他的脸,“还好,脸没破,我可不能让老佛爷的爱妃破了相。”

“爱妃?”李熹楚爬起来,没听懂。

“孟大丽没赐你封号?贵妃?贵人?不会只封了你个答应吧?”

李熹楚一头雾水。

“她也没给你找个浓眉大眼的?”

“浓眉大眼?”李熹楚跟听天书一样。

“怎么搞?”李熹楚跟听天书一样。

“坏了,”风姜站了起来,“死丫头这回是真的春心萌动了!”

说着,她小跑回自己的自行车,挂在脖子上的棉手套左摇右摆。她重新上路,对着远方大漠上升起的圆月尖叫,高兴得就像自己得到了什么。

一直到高考的前一天晚上,风姜还在跳舞,但一点也没影响她考全校第一。李熹楚照抄了风姜的志愿,两个人在同一天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孟大丽没参加高考,她马上就要随父母去德国,分离焦虑让她持续消瘦。告别那天,风姜抱着孟大丽,对她耳语:“你现在瘦得就像一张纸,我真怕风把你吹走了。”

“瘦还不好?现在就流行纸片人,哀家就是要瘦成一张纸,上面写满我的光辉史!”孟大丽拍着自己搓衣板一般的胸口,大声宣告。

风姜向孟大丽保证,一定会帮她看好李熹楚,等她回来,把他干干净净地交到她手上。

“娘儿们一言。”孟大丽伸出小手指。

“疯狗难追。”风姜钩上她的小手指。

“封疆大吏”,各奔东西。

05

夏天结束时,凯瑟琳开车自驾送李熹楚和风姜去大学报到。风姜只背了一个双肩包,没人来送行。

从西北到北京,一路风光壮丽。每次停车休息,风姜都会第一个下车,在蓝天下、旷野中尽情跳舞,仿佛给灵魂放风。

凯瑟琳总想找个机会和这个女孩谈一谈。作为一个小镇上的外国人,有时候反而更容易探知到那些不为人知的秘辛。她觉得自己知道风姜为何会这样,她想帮助她。

但李熹楚总会比她先一步追过去,什么都不问,什么也都不说,只是陪着风姜一起跳舞。

看着两个孩子随风摇摆的自由姿态,凯瑟琳决定不再干涉,青春的问题,就留给青春来解决吧。

这次踏进校门前,李熹楚没再问凯瑟琳怎样做才能让别人喜欢他,他只顾着追逐风姜的脚步,连“再见”都忘了说。

迎新舞会办了一场又一场,风姜一场也没落下,中文、医学、数学、地空……每个专业的舞会她都去参加,从开始跳到最后,全校所有新生都见过她,但没人知道她的名字。

因为她只跳舞,不理会任何人的搭讪。更因为她身边总是紧紧跟着一个卷毛小子,两个人在舞池中自带结界,谁也无法打扰。

风姜不是没考虑过为了帮孟大丽盯紧李熹楚而减少甚至放弃跳舞,但后来她发现,其实把李熹楚拴在身边的最好方法就是带着他一起去赶舞会——让他晚上在舞池大汗淋漓,白天只能老老实实上课,没半点多余的力气再去关注别的姑娘。

秋去冬来,风姜和李熹楚从五道口跳到鼓楼,跳遍了半个北京城。风姜再一次“疯”名远扬,有时髦的学长约她一起去参加对外文化交流协会举办的国际爵士乐节,她摇头,表示不懂爵士乐。

“哦,对,你爱跳舞,肯定是喜欢电子乐。最喜欢哪个乐队?宠物店男孩?Air?Air的新专辑你听了吗?”学长以为风姜是对爵士乐不感兴趣。

风姜还是摇头。

“摇滚?迷幻?金属……”时髦学长列举了一切时髦的音乐类型,风姜头摇得像拨浪鼓,“你到底喜欢什么音乐?我太好奇了!”

李熹楚前来救场:“她喜欢陈慧琳的《不如跳舞》。”

“啊,”时髦学长惊得一缩肩膀,就像被脏了耳朵,皱眉看看风姜,再看看李熹楚,丢下一句,“还真是俩小地方来的土包子,土嗨到一块儿去了,挺配!”

四周讥笑声浮起,李熹楚不明所以,小声问风姜:“我是说错什么了吗?”

风姜挤出人群,故意大声说:“你没错!我就是喜欢陈慧琳的《不如跳舞》,我只想跳舞,管它什么音乐!”

李熹楚松了口气,他看到风姜的锋芒又恢复了。他也是离开小镇后才发现,原来风姜也会自卑,也会黯淡,只有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才那么自由,那么疯。

期末考试之后就是寒假,风姜没有回家过年的计划。半年里,李熹楚没见风姜和父母打过一个电话,也没听她说过一个“家”字。

恰巧凯瑟琳春节期间也要去美国参加一个研讨会,同样无处可去的李熹楚决定回孤儿院看看。他问风姜要不要一起,风姜说当然:“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去哪儿你也得跟去哪儿,我要替大丽看住了你!”

孤儿院的春节,比哪里都热闹,也比哪里都寂寥。风姜看着孩子们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要爸爸、一会儿要妈妈,再一会儿又陷入集体性的沉默。她站在情绪的旋涡中,手足无措。

“让大姐姐给你们讲个故事好不好?”

院长及时救了风姜,风姜盘腿坐在地上,捡起一本绘本:“在美丽的大草原上,羊爸爸和羊妈妈幸福地生活着……”是个法语绘本,风姜只认得Papa(爸爸)和Mama(妈妈)两个单词,看着图信口胡编。

“有一天,羊妈妈怀孕了,她和羊爸爸都十分期待羊宝宝的降临……

“可羊宝宝并不符合父母的期待……”

八点,春晚开播,孩子们一溜烟都挤去了电视机前,风姜继续坐在地上,闷头翻着绘本:“每次只要羊宝宝一在人前发病,羊爸爸和羊妈妈就会带着她搬家,他们以这个女儿为耻。羊宝宝不想搬家,她想和她的好朋友在一起,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即便她坚持吃药,合照时的闪光灯、路边的急刹车……任何生活中的不可控因素都会让她忽然发病,紧接着便是忽然地搬家,再忽然地分离。慢慢地,羊宝宝发现,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把'忽然’变成'必然’。她开始跳舞,她迷上了跳舞,她知道她跳到什么程度必然会发病。这样她就能骗自己,是自己故意惹父母生气,是自己主动想要离开,而不是因为她是个没人爱的残次品。”

李熹楚一直在旁边听着,等风姜讲完这个“故事”,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喊她:“来跳舞!”

伴着电视机里的春节组曲,两个人被孩子们围在中间,拍手,转圈。虽然算不上多快乐,但这绝对是风姜有记忆以来过得最轻松的一个春节。她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当她跳舞的时候,李熹楚必然会在她身边。

06

大三时,风姜决定考研。她给孟大丽打电话,问大丽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你再不回来,我就考到科隆去!”

“快了快了,你的首要任务还是帮我看住小李子。都说爱在大三,可不能最后关头松了链子,让他被别的小妖精拐跑了,不然哀家可要重重地治你的罪!”

孟大丽口中的“快了”是以三年为计量单位的,三年之后又三年,风姜拉着李熹楚一起考研,然后又一起读博,坚守“封疆大吏”的誓言,始终把李熹楚控制在自己的可视范围内。但读博那几年,孟大丽已经不再打电话给风姜了,两个人靠电子邮件联系。孟大丽回复邮件的速度越来越慢,这让风姜不禁猜想,大丽是不是已经有了新生活、新朋友、新恋人,而她,又是不是该放李熹楚自由了。

和李熹楚一起顺利通过博士论文答辩那天,风姜本想和他好好聊聊。但晚饭时,两个人同时收到了一封邮件,来自孟大丽的邮箱。是讣告,上面写着孟大丽因鼻咽癌于昨天下午离世,葬礼将在一周后举行。

一周后,德国科隆。

孟大丽的葬礼像梦幻的少女睡衣派对,到处都是粉红色的装饰。因为肿瘤对面容损毁严重,大丽父母取消了常规西式葬礼的瞻仰遗容环节,风姜没能见到好友的最后一面。

屏幕上展示的也都是孟大丽患病之前的照片,恍惚间,风姜错觉她们从未分离——孟大丽早在高三那年就得知了自己罹患绝症,她一直隐瞒着风姜,因为她知道风姜其实比她更害怕分离。

“我的女儿,是全世界最善良美丽的女孩,她从小就向往圆满,她喜欢看公主和王子、公主和公主、王子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祝福所有有情人终成眷属,她说她的人生也是happy ending,因为好的喜剧总是戛然而止,恰到好处……”

伴随着孟妈妈的悼词,屏幕上滚动播放着孟大丽热爱的爱情喜剧的浪漫片段,孟妈妈讲完,缓缓走下演讲台,把两个信封分别交给风姜和李熹楚。

信封里放着孟大丽的手写字条,风姜的那张上写着:他喜欢你,你不会还没发现吧?

李熹楚的那张上写着:你喜欢她,你不会还没出手吧?

风姜呆滞许久,疑惑地望向李熹楚,而李熹楚,朝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葬礼结束后,风姜和李熹楚并肩站在科隆大教堂前,请路人用拍立得为他们俩拍了张订婚照,然后把照片放在了孟大丽的墓碑前——葬礼上,孟妈妈对二人说,大丽的遗愿,便是想看到她最憧憬的happy ending:风姜和李熹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风姜一直以为是她在替孟大丽守护爱情,殊不知,她才是那个被守护的人。

07

婚后的第七年,风姜生下了与李熹楚的女儿。这是个意外,一个美丽的意外。

风姜为控制癫痫发作要长期服药,二人本没有要孩子的计划。但在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正孕育着一个生命的那一刻,风姜恍惚听到遥远的呼唤,缥缈的声音混着西北的风沙灌入她的脑海:“我一定要留住你!”

万幸孕期检查一切正常,风姜有惊无险地走过了鬼门关,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婴。孩子红扑扑、胖乎乎的,还没长开的小脸也看不出更像爸爸还是像妈妈,倒是那浑身的活力,像极了当年还是个小胖妞的孟大丽。

风姜为孩子取名叫丽达,李丽达,念起来像组跳动的音符,更像怀念与祝福。

产后,风姜决定辞职在家照顾孩子,李熹楚表示支持。他和风姜皆童年缺失,难免对孩子有强烈的补偿心态。

三口之家的头两年,就在喂奶、换尿片、睡眠不足,以及听到第一声“爸爸妈妈”,看着孩子踉跄学步而欣喜落泪中苦乐参半地度过了。

小丽达三岁那年开始上社区的托儿所,风姜得以在每个工作日有了一下午的喘息时间。每天送女儿去托儿所的路上,风姜都在计划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她要做些什么:洗衣服、打扫房间、读书、追剧、上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机会……但每到五点的闹钟响起,她总会发现自己呆坐在洗衣机旁虚度了一个下午。

与此同时,李熹楚也开始晚归,加班,永远加不完的班。有时回家太晚,他怕吵醒母女俩,干脆床也不上,就在客厅沙发上和衣而卧。

他们好久没一起跳舞了,仿佛同时遗忘了舞步,踏着错乱的节拍渐行渐远。

一天晚上九点,风姜哄女儿睡着后想起家里的洗衣液用完了,她下楼去超市,站在货架前却忘了要买什么,空着手走了出来。

晚风徐徐,温度很舒服,风姜想在小区里转一圈再回家。走到停车场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不如跳舞》的旋律,循着音乐声,她看到了李熹楚的那辆深蓝色斯巴鲁森林人,和坐在驾驶座上的李熹楚。

车子是在丽达出生那年换的,当时李熹楚说,等孩子大一点,就一家三口出去自驾游。但这三年,别说出去旅游了,风姜和李熹楚出门同行的机会都屈指可数。

风姜走过去敲了敲车窗,李熹楚猛地睁开眼,按停了音乐,为风姜打开车门。

不用问什么了,车里的杂乱和味道已经说明了一切,这绝不是李熹楚第一次为了不回家而在车里消磨时光。

“不想回家见我?我让你厌烦了?”风姜开门见山。

“不是!”李熹楚斩钉截铁地否定,但后面一句解释也没有,反而更显得苍白。

风姜低头,想借抚平衣摆来缓解尴尬,却发现自己根本没穿外套。她穿着打底短衫和打底裤就邋里邋遢地出了门,膝盖上还沾着一块干透了的辅食。

“离婚吧。”风姜抠掉辅食的残渣,捏起打底裤一弹,尘污散落在空气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然后,下车,奔跑。

李熹楚跟在风姜身后拼命追赶,但还是没有追上。原来,她是完全可以不被他追上的。

08

风姜唯一没和李熹楚争的,就是那辆斯巴鲁森林人。

距离婚官司结束已过去半年,这辆深蓝色的SUV一直停在李熹楚公司宿舍楼下。车身落了厚厚一层灰,被人们反复用手指涂鸦。

这天凌晨,风姜离开舞厅,特意绕路去李熹楚公司宿舍楼下,看到车还停在那里,没有任何被使用过的痕迹。

车身上又有了新的涂鸦,风姜走过去,手指一划,把正对驾驶位的挡风玻璃上的哭脸改成了笑脸——那天,独自坐在车里听着《不如跳舞》的李熹楚就是这样微笑的。

半小时后,风姜回到家,保姆睡眼蒙眬地帮她开门,转告她,昨天下午凯瑟琳打过家里的电话,说下个周末要来北京参加交流会,有时间想见见风姜和丽达。

满头银发的凯瑟琳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子上,年近古稀,仍旧神采奕奕。

趁丽达去自助区拿点心,凯瑟琳握住了风姜的手:“熹楚都和我说了,是他对不起你。”

风姜摇头,对凯瑟琳解释说,李熹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他一直都想和她共同分担,是自己把他越推越远:“我始终都没从失去好友的悲痛中走出来,还一度把丽达当成了大丽的化身,是我迷失了自我。”

“那……”

凯瑟琳欲言又止,风姜知道她是想问离婚官司的事。

“我并不是真的想和他争,只是这些年,我跳舞他就也跳舞,我向前他也向前,当我失落时,他也跟着消沉了下去。我就想,如果我重拾斗志,他会不会也学着我的样子振奋起来?但我没想到,他就这么放弃了。”风姜苦笑。

“你以为熹楚对你的爱就只是追随与模仿吗?”凯瑟琳望向风姜的眼神中有心疼,亦有因心疼李熹楚而难掩的责备。

这时,丽达拿着点心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凯瑟琳礼貌地恳请保姆,能否先带孩子回家。

之后的一小时,风姜听凯瑟琳讲述了当年她从孤儿院院长口中了解到的李熹楚的身世。光是听,相较之下,风姜感觉自己的童年就像泡在蜜罐里一般幸福。

“熹楚健康、漂亮、聪明,但直到十七岁仍没被领养。院长说,之前尝试领养他的那些夫妇最长一个月就会把他退回孤儿院。他们说这个孩子让他们感到害怕,他就像一个空壳,虽然也会学着别的孩子那样笑,但那并不是真的开心,只是为了讨好他们。这是熹楚的自我防御机制,他在遭遇了那些虐待之后封闭了自己,也不再和任何人共情。可能熹楚一开始接触你真的只是为了模仿你,他想要学你的样子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的叛逆青少年。但如果这二十年间你不曾觉得他是个空壳,那证明他为了爱你,向你敞开了自己。而你的爱,也让他变回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

所以李熹楚从不会劝阻风姜跳舞,也不会在她讲述那个“小羊一家”的故事后说些不痛不痒的安慰。他从爱上风姜的那一刻,就决定无条件地接纳她的一切痛苦与喜乐,哪怕要以重新唤回自己的痛苦回忆为代价。

“你们都是没被父母爱过的孩子,不清楚爱本应是个什么样子。熹楚爱得太笨拙用力,而你,爱而不知。”

凯瑟琳老了,老到已经明白,很多问题,连青春都无法解决。

离开咖啡馆,风姜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李熹楚的公司宿舍楼下。平日里她都是黑夜前来,第一次在白天看到这辆落满灰尘的斯巴鲁森林人,她才注意到,唯独驾驶侧的车门把手处没有落灰。

她重重地朝车轮踹了一脚,果然,电瓶还有电,车子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没过多久,李熹楚便跑了下来。见到是风姜,他揉了揉眼睛,仿佛乍见光明。

“去跳舞吗?”他兴奋地问,瞬间甩去一身阴霾。

风姜点头坐进车里,李熹楚打开雨刷器,刮掉挡风玻璃上的笑脸涂鸦,脸上绽放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等车开上主路,他才想起来问:“你这些天都忙什么呢?”语气就像他和风姜刚刚还一起吃饭洗碗。

“跳舞,等着你来找我一起跳舞。”风姜答。

“我也是!”说着,李熹楚打开车载音响,毫无意外,仍是那首《不如跳舞》。

宿舍离公司只有五分钟步行距离,这半年里,李熹楚没挪过一次车,但每天下班后,他仍会坐进车里,一边听着《不如跳舞》,一边等待。就像之前的那一年,他每天都在等待着风姜朝他走来,对他说“走,我们一起去跳舞”。她不让他走近,他便只能等着她走来。

他没有别的选择,他的心只能对一个人敞开一次,打开了,就再也没能力合上。

但那时,风姜误以为他是在缅怀过去,以为他要离开这个已然变得不堪的自己——他把她保护得太周全,让她毫无成长。她还像孩子时一样,因为害怕忽然的分离,所以要把离别的主动权紧紧握在自己手中。

她早该意识到,那一年,在西北小镇的夏末夜晚,她在驶离下坡后仍让车轮空转,便是希望他能追上她。她其实比他爱得更早,只是她领悟得太晚。

“我们还能赶上下一场舞会吗?”风姜问。

“肯定能!”李熹楚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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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老照片:晚清的封疆大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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