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店老板推荐我买百合,说这是进店的年轻女孩的首选。但最终,我掏光口袋的钱买了一束向日葵。
回家的路上我心情雀跃,天色渐深,路灯下空气中的尘埃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个蓝色的小瓶盖。它们围绕在我周围,似乎在催促我赶紧回家,赶紧开始构建一场与夜空通话的梦境——我以前听人说,日有所思便会夜有所梦,但这句话在我身上还未得到过印证,因此我只能自己构建。
我有一个有点奇怪的朋友,他总能在夜晚畅通无阻地成功构建与夜空通话的梦境。他告诉了我方法,但我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不过我有预感,今晚,或许我能成功。
我捏了捏校服口袋里的小字条。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构建出梦境——第二天我的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语文考试写作文时我还写偏了主题,简直牛头不对马嘴。当天下午,我就被语文老师叫去了办公室。
我低头听训,双手无意识地摸了摸校服口袋,是空的。
什么东西丢了?我的思绪止不住地飘散,看着语文老师桌上摆放的那棵浅黄色的纸艺花树,几根枝条有灵性地舒展着。从我的视角看过去,花朵好似别在角落那个少年的衣襟上,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黄山雀。
我只在一个地方见过黄山雀。
那时我还没有开始构建与夜空通话的梦境,每次放学经过藕花巷巷口时,都会驻足在那棵百年榕树下,抻长了脖子往树洞里张望,好奇里面是不是真的住着老人所说的精怪。
和我同样好奇的还有一个人。
“你在找什么?”
树洞里有个影子在窸窸窣窣地动着,霎时间,我抓紧书包袋子往后退两步。
“你别怕,”那个黑影拨开树洞前的根须从里面探出头,山雀般纯净的眼睛眨啊眨,“是我呀,艾光辉。”
他这一连串动作惊扰了歇在榕树枝丫上的生灵,我抬头望去,几只黄山雀飞走了。
我很确定,艾光辉是一个有点奇怪的人。
我们是邻居,藕花巷人人都知道他是个自闭的小孩,出生时未伴有哭声,四岁多了还不会讲话,后来会说话了又总是自言自语。说他是正常人,又还是差点。
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绕圈圈,忽然听见隔壁传来奇怪的声音。
我的好奇心冲淡了恐惧,一个冲劲爬上墙头,借着暗淡的月光看见艾光辉躺在地上紧闭双眼,左手拿着一朵向日葵放在胸口,右手虚握着什么贴在耳畔,嘴里念念有词,末了还露出一个满足的笑。
我被这诡异的场景震惊得身体僵住,来不及跳下墙头就和醒来的他四目相对。
他看起来十分兴奋:“我终于成功跟夜空通上话了!”他跑到墙边仰头看我,小心翼翼地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我不骗你,真的很有趣。”
我何时在他脸上见过这般生动到攫人的表情?看着那双盛满光芒的眼睛,我不再恐惧。
不妨到他的小世界一游。
艾光辉说,他与夜空通话的工具是月亮。
我这才知道,他那会儿右手虚握的东西是什么。
“可是只有一个月亮。”我提出疑问,“我也要像你一样躺在地上吗?为什么要拿着向日葵?你那会儿通话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他耐心地一一解答:“蓝瓶盖说,向日葵是太阳花,代表光明,在夜里能形成光束照亮地面与夜空的这段距离。它旋转着上升,最终变成一条闪着光的电话线。夜晚太黑了,只有这样她才能知道谁想要与夜空通话,然后将电话线与月亮相连抛下来,通话的工具就有了。你不用担心,她有很多个月亮,只是平时只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而已。”
“你不用跟我一样躺在地上,可以在屋里。我只是觉得在外面比在屋子里信号要好。
“对了,有一颗真诚的心最重要,要真的相信。这就是我之前为什么没有成功的关键原因。
“那会儿通话的时候,蓝瓶盖跟我说她刚抓回来一批玩了一天的调皮星星,正在给它们擦身上的灰尘。月亮不仅能通话,还能透过它看到夜空深处的景象——我就看到了蓝瓶盖给星星擦灰尘的画面。你看,夜空是不是比之前亮了不少?因为星星们都干净了。”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看,镶着星点的夜空的确比之前要亮了。
他说着,神情有点遗憾:“不过这是我第一次通话,经验还不足,向日葵用少了,没有足够的光明从电话线输送给月亮,不然我就不会这么早醒过来,就能看到太阳宫殿了。”
“夜空里还有太阳宫殿?”简直不可思议。
“有的。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来不及问。”
“那蓝瓶盖是男是女?”
“女的。”
“蓝瓶盖代表夜空?”最后一个问题。
“不。她只是这座城市接电话的人,她会带你领略夜空。”
艾光辉此后常来找我。
他的话真多,看着一点也不自闭。
第三次,当我第三次按照他的方法与夜空通话失败后,我彻底失去了耐心,不再跟他讲话。
因此眼下,看着他满脸笑意地从树洞里跳出来,我对他实在是没有好气。
“骗我还不够,现在又装神弄鬼吓我?”
他立即解释:“不是的。我只是好奇里面是不是真的有精怪,这样晚上就有东西可以跟蓝瓶盖分享了。”末了又补充,“我没骗你。”
又是蓝瓶盖。
怎么说呢?我其实相信他真的能与夜空通话,真的见到了蓝瓶盖。毕竟他说起这件事时眼中的光芒实在璀璨,我们认识多年,知道他有时一些行为举止虽怪异了点,但不失为一个真诚的人。
可我却感觉生气。明明我按照他说的方法去做了,买了一束又一束的向日葵,也添加了真诚,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失败。
我输给了大家心中的美丽废物。
这种奇怪的胜负欲直到我考上城市另一边的高中,全家搬离藕花巷才偃旗息鼓。
我走的那天,艾光辉交给我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小字条,他说里面写着能与夜空成功通话的秘诀。
“不过我不希望你掌握这个秘诀。可以的话,也别打开。”艾光辉的眼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是我之前忽略了,这个秘诀才是能否成功通话的关键。”
“装神弄鬼,干脆就不要给我了。”话虽这样说,我还是接过来收好,然后突然问,“你有跟蓝瓶盖说起过我吗?”
“说过。”他笑起来,“我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新学校人才济济,大家都奔波在铺前程的路上。我的父母均为教师,现在各自带着一个高三毕业班,两个人一个月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学校的教职工宿舍才是他们的家。
我开始看月亮,每次趴在窗边时都忍不住想:艾光辉现在是不是正手拿一轮弯月,跟夜空里那个神秘的蓝瓶盖通话?他会不会为了让信号好点就又躺在外面的地上?还有,蓝瓶盖有说为什么夜空里会有太阳宫殿吗?
这些问题,没有人帮我耐心解答了。
于是我想起那张还没打开的小纸条。
要不打开看一下?有些问题可以直接问蓝瓶盖。可真的将小字条握在手里,我又想起艾光辉当时说的话,以及他眼里我没看懂的情绪。
自欺欺人。睡觉前,我对自己这样说。
在我一次次独自吃饭,一次次走回空荡荡的家,一次次趴在窗边看与城市的霓虹交相辉映的月亮时,我其实大概猜到字条上写着什么了。
花店老板推荐我买百合,说这是进店的年轻女孩的首选。但最终,我掏光口袋里的钱买了一束向日葵。
回家的路上我心情雀跃,天色渐深,路灯下空气中的尘埃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个蓝色的小瓶盖,它们围绕在我周围,似乎在催促我赶紧回家,赶紧开始构建一场与夜空通话的梦境。
夜晚,我成功地在梦境里见到了蓝瓶盖。
“你怎么是男的?艾光辉说你是女的。”我透过月亮上上下下地打量眼前的人,“你跟他长得很像。”
“我的性别和容貌是不固定的。你希望我是什么样子,我就会是什么样子。”蓝瓶盖说。
我眼中的蓝瓶盖跟艾光辉很像,那他眼中的女性蓝瓶盖呢?
“只有他自己清楚。”蓝瓶盖读懂了我眼中的疑惑,“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打来电话了。”
“为什么?”我还在想今晚能不能遇见他。
“不知道。”蓝瓶盖的声音很淡,淡到不仔细揣摩,都难以感受到那一抹哀伤,“他说你很好奇太阳宫殿?你看不到的,只有灵魂孤独的人才能看到。这是只属于他们的夜晚伊甸园。”
我愣住了。
在决定买向日葵再次构建一个与夜空通话的梦境前,其实我打开了那张小字条,上面只有两个工整的字——孤独。
不孤独的人,他们的世界游乐设施丰富,各有各的美好和精彩,无须在夜晚想方设法地与夜空通话排遣孤独感,他们只需安眠即可。
只有孤独的人才需要。
蓝瓶盖也孤独,因为惧怕永恒的黑暗所以向往光明,所以收集了很久的光明能量,所以夜晚有了太阳宫殿。
清晨,我从梦中醒来。
意识逐渐回笼,我从床上蹦起来,兴奋地找出纸笔赶紧将昨晚的梦境记录下来——艾光辉、蓝瓶盖,还有那个丢了东西的女生。
可我写着写着突然卡住了——艾光辉后来为什么没与夜空通话了?
直至到了学校,开始语文考试了我也没记起。作文是以梦境为主题,刚好可以写那三个人的故事。
我没有写偏,语文老师也就没有叫我去办公室。
至于有关那个梦里我没想起来的疑问……不重要,毕竟那只是个梦。
我经过办公室,看见语文老师桌上摆放着一棵浅黄色的纸艺花树,几根枝条有灵性地舒展着。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花朵好似别在角落那个少年的衣襟上,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黄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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