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人会根据自己的心念美化过去的记忆。
模特 南南__摄影 MOON摄影工作室
01
五月,天空逐渐成为朦胧的淡青,不是春天谷雨时的水墨色,不是暑假高透的克莱因蓝。在淡青色盘子的边缘,最开始扶桑花开了,然后是波斯菊、翠芦莉、德国鸢尾,世界逐渐成为花瓣的海洋。空气里漂浮着新剪草坪的气味,南风从海上吹来的时候,花的香气、草的绿气、风里微咸的水气,交织着从人的脸颊旁拂过,若即若离,吹得人想哭,想梦。
坐在大学图书馆的沙发上,第一次,我竟觉得妈妈的脸上有了幸福。
落地玻璃窗外,湖水收集着初夏的颜色,波光如同丝绸的带子飘荡。在我们生活的街区,一年到头都难以见到这么令人舒畅的景色。阴暗窄小的唐楼一栋挨着一栋,推开防盗窗,伸手就能摸到对面楼长满霉苔的外墙。没有阳光,窗格上的衣服总是晾不干,即使在白天,室内也需要开着电灯。因为疼痛而无法外出的妈妈,从来只在电视里看到过五颜六色花海的样子。
五月一号,是N大的校园开放日,这天我们一家人都早早地起床,穿着特地准备的衣服。姐姐还在脸上化了妆,她举着香水要往我身上喷时,我一下子跳开了。那些香水还是我读小学的时候,姐姐摆地摊剩下的货品。果然,空气里散发着无法形容的甜腻。
为了省钱,我们没有坐高铁,搭乘的大巴车为了赚钱,将座位排得密不透风,人无法靠着,只能束手束脚地扶着前排的椅背。车上满满都是从城郊去往市区工作和找工作的人。
在一个半小时的晃悠后,我头晕不已,裙子皱皱巴巴,腋窝也洇出深色的汗印,整个身体都像被困在越来越热、狭窄密封的罐头里。终于,在学府路大道上,我们不得不提前两站下了车。因为妈妈实在支撑不住这样的坐姿,头晕,伤腿也窝得发痛,“哎哟哎哟”抱怨着。
学府路上没有行道树,不知为什么树都挖掉了。整条马路在重新翻修,路上到处堆着土方,拉着隔离带。我们只好光着头走在上午十点的热带城市,走走停停,没有任何躲荫的地方。太阳如同溏心鸡蛋一般,从四面八方滚过来,熨烫着我们的皮肤。
好不容易进入校园,我们却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到处都是气派漂亮、大得惊人的建筑,到处都是路。
“行人请不要站在马路中间!”
路的尽头,岗亭保安的声音传来,我们如获救星,急忙跑过去告诉他我们是来参观的。
“刚刚才走了一辆游览中巴,你们要是早一分钟就赶上了。”
妈妈头晕得厉害,听见中巴,忍不住又开始干呕。
“哎呀,去卫生间吐嘛,不要把这里地面搞脏了。”保安皱眉看着我们,他那带着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像是同我们老家一个地方的人。姐姐赶快拉着妈妈,往他指的地方走去。
这里的卫生间大得像迷宫,转进去,迎面是两排亮晶晶的亚克力椅子,再进去才是盥洗和上厕所的地方。吐着香氛喷雾的瓶子不时地在墙上“噗噗”响着,镜子下方有印着大学校徽的擦手纸,暖金色光源隐蔽地藏在洗手台后面。
从里面出来,我看见大厅自动售卖机上的饮料,红色电子标签滚动着价格。
“一杯橙汁卖十五块啊。”姐姐咂舌。
妈妈说学校一定有开水房,晾一晾就能喝。出发前我的书包里装了水杯,还有煮鸡蛋、黄瓜和豆沙馒头,这就是我们的午餐。
找开水房的路上,我们不知怎么的绕到了图书馆,在彬彬有礼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我们意外地找到了免费直饮水的区域。
最初,我以为大学图书馆像我们的中学那样,是个有着许多书架和桌椅的地方。然而N大的图书馆,却更像是被人们称为“知识殿堂”的地方。地面铺着厚厚的烟灰色地毯,室内新风机无声运作着,螺旋楼梯的木质扶手擦得光可鉴人,有专门的电脑区、圆形讨论间和带舒适沙发的饮食区,书架排满了整整四层楼。
站在第四层,我抬头望向楼顶,天花板上悬挂着一丝一丝亮晶晶的水晶灯,大大小小的工艺灯串垂下来,像春天的雨水一般围绕着中央明亮的天窗。然后日光从天窗投射下来,五月的太阳,光线干净透亮如同金子。
“要是秋婷能够在这么好的学校里念书就好了,就是我们家最大的福气了。”妈妈双手合十,默默向着图书馆上空的“神明”碎碎念祈祷着。
从我上中学时起,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妈妈都必定拎着水果和香枝,一瘸一拐地去村子附近的天后宫礼拜。挪着肿胀如同象腿一般的双脚下楼时,即使是在冬天,妈妈也会疼得满头大汗。我无法拒绝她这样做,因为这是妈妈唯一能为我做的。就像晚自习回来,我总会一点不剩地吃掉餐桌上姐姐特意为我煮的油腻的泡面。
拒绝会让亲近的人伤心,在她们的认识里,能在重点中学念书的我就是金字塔的顶点,是圆的中心,是隧道尽头的光明。随着长大,妈妈和姐姐在我面前越来越有种卑微的模样,她们愿意为我付出所有,可一旦出现偶然的失败,她们又会焦虑地大声责骂我。为此,我只有每天都不停地刷题直至深夜。
书架林立,姐姐站在书和书之间,用指尖轻轻抚摸着书脊。姐姐今年二十八岁了,至今没有恋爱,别人说她身后有个病恹恹的母亲,有个还在念书的妹妹,哪个男孩子愿意从姐姐的背上接过三个人的负担呢?未来还要养育后代,在一线城市生活,光是养活自己就已经要用尽全部力气了。所以,从来没有男孩来我们家。姐姐是否有过喜欢的人,我并不知道。
星期天,姐姐洗过头总是让我帮她拔掉新长出来的白发。有一次,我在她的小本子里看到一页,记载着没头没脑的数字。我问起时,姐姐不经意地说,那是她每次拔掉的白发的数目。简单的数字,夹杂在我们一家的账单开支、订购“益力多”客户的电话号码之间,如同鞭子一样抽痛了我的心。
去年,刚刚升上高二不久的五月,仿佛成为我人生中最阴暗的月份。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妈妈为此打了我,她让我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
去年的台风似乎也来得特别早,城市被暴风雨洗刷着,我躲在和姐姐共用的小卧室里,躺在上铺的凉席上,小心翼翼不发出哭声。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像茫茫宇宙里的一滴雨水,但雨还可以随云飘去任何地方,我连雨滴都不如。

02
书上说,人会根据自己的心念美化过去的记忆。
小学时代,记忆是爸爸放在桌子上没有人动的一袋果冻,我甚至记得那种果冻里有奶黄色的明胶小球,记得果冻的香气、舌尖抵在小球上的甜味,却唯独不再记得离开的爸爸的样子。
初中,在只有百分之四十九升学率的S市,没有成功升学的同龄人只能去念职业学校,不愿入读职校的话,就要从大城市回到陌生的、父母的故乡念高中。作为城市务工人员的后代,从出生就在S市城郊村落长大的姐姐和我,早已忘记故乡的方言,成为两头都没有归属地的飘絮。妈妈害怕我去念职校,姐姐的就业困难就是很好的证明。妈妈也放心不下我回去老家,老家已经没有任何亲近的亲人了。
为了能有留在S市读高中的机会,我每天焦虑地躲在学校的围墙边,无人问津的白色风雨兰覆盖了整个墙角,风雨兰的颜色,是我对初中学校所有的记忆。
妈妈常说,脑子要用在该用的地方。为此她每个月都会给我买来补脑的营养液,家里只有我能喝的补脑液,盒子放在电视柜旁边。根据不同的电视广告,我喝过许多不同的牌子,直到现在,我们家的电视柜旁还有一盒。每个人经过都会看见,我也曾为此感到尴尬,尤其是姐姐再次失业的那段日子,妈妈仍然从钱包里拿出银行卡,让姐姐去一公里外的大润发超市买一盒价格不菲的补脑液回来。
今年的五月一号,妈妈不知从哪里听说了N大校园开放日的消息,N大,是我们三个人疲惫不堪的长跑终点。在S市享有盛名的N大首次向社会开放校园,光是走进那道气势恢宏的校门,妈妈和姐姐都像变了个人似的,说话和走路都跟平常不一样了。尽管汗水不断地从脖子上流下来,她们还是在炽热的阳光下走着,看着,不愿意待在凉爽的树荫下休息,害怕漏过了什么。
逛到后来,家人俨然把我当成未来的N大生,似乎这已经是事实了。
走在校园的绿道上,我心里却想起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名字,一个相信我会去到任何地方的人,从来没有见过N大却笃定地说着“总有一天你会实现你的任何梦想,你一定会考上”。那个人的影子渐渐清晰,从过去的乌云里闪现出灿烂的笑容,如同波光跃动般的脸,从两侧都是青苔的巷子里回过头,雨天里,显现出汗津津的身影——冯珏。
对于她的回忆,我记得什么呢?
她从来没有和我探讨过学习上的事,我不知道她多大了,也不知道她的故乡来自哪里。只记得那个名字,在幽暗的回忆深处升上来,像深海里漂浮的银色大鱼。
她仿佛总是穿着吊带背心和牛仔裤,身上散发着城郊聚居点的孩子特有的气味。我闻得出来那种味道,那种夜的气味。村落仿佛永远不会疲倦,什么时间都有摊档开门,什么时间都有人从市区赶回村子休息。睡眠、工作和饮食时间上的混乱,即使是年轻人,脸上也有着直不起腰来的散漫和疲倦,那种乱糟糟的、从下水道和握手楼之间散发的气味,那种同类的气味,或许是书本上一个更为精准的词汇,叫底层。

03
在学校的时候,妈妈总是叮嘱我不要跟坏孩子一起玩耍。她不知道我就是那个班级里的坏孩子,根本没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
升上高中以后,我明显感觉到身边氛围的不一样。虽然大家身上都穿着S市统一的校服,被统一的老师教育,我却还是无法融入集体。
女孩子们在白色校服的下摆修改腰围,将长发在学校允许的范围内一再护理、修饰,周末去香港买免税的护肤套装。还有鞋子,各种各样大牌,甚至限量款的鞋子,以及挂在书包上小小的装饰,这些都是学校里辨认同类的方式。
妈妈不知道学校也像个小型的社会,在这里的攀比虽然不像外面,但是得不到认同,也就意味着被同龄人的社会抛弃了。
被欺负只是小事,言语上的羞辱,有意无意的距离,会像无法清除干净的玻璃碎片一样扎在皮肤下。
课间操时只要我走过去,身边就会像洗涤剂落在水面一样,迅速扩散开一个圆圈。
“陈秋婷你身上好臭啊,你不洗澡的吗?”四周响起轻轻的笑声,梅雨季没有完全晒干的校服会有酸味,所以即使被姐姐骂了很多次,我还是躲在卫生间里,用吹风机烘干我的校服。
我学会了不要吃带有葱姜蒜气味的早餐,保持指甲缝隙的清洁,每天凌晨爬起来洗头,听同学都在听的流行音乐,认识他们喜欢的明星……可这样还不够,我没有办法像他们一样每天放学去麦当劳,喝奈雪奶茶,买专辑和周边应援。我没有办法买女孩子们课桌里都有的袖珍盲盒玩偶,有时我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了,可她们的喜好早已又换了。
流行的新款总是在出,无论是发饰、书包,还是鞋子的品牌,我从来都追不上,也不打算追上了。每天在学校度过漫长而孤独的一天时,我总会怀念过去,那些和我一样在城中村长大的同龄人,现在又在哪里呢?
说起来,有一次我倒真的遇见一个,是小学时期的班花,在大家还在学习四则运算的时候就有着公认的洋娃娃般脸蛋的女孩。听说她在一所职业学校里念书,这次遇到她,也像我高中的同学们那样,有着一目了然精心护理过的长发。她脸上化着妆,面无表情地站在几个男孩身边,嘴里咬着一支棒棒糖。
我慢慢地从他们面前经过,还没想好要不要跟她打招呼,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我甚至有点儿害羞,因为那些陌生的男孩。还是她主动叫住了我。
“你带钱了吗?”
我说没有,她又拍了拍我的书包,问我那里面是什么。男孩们嘴里开始“哦哦”叫着,她肆无忌惮地拉开我的书包拉链,翻了翻,突然推了我一把:“这都是什么鬼。”
我蹲在地上收起散落的文具和课本。
她的脚趾上涂了亮晶晶的红色指甲油,我怕得要命,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这样的表情却让她误会了,她抓住我的头发,一左一右,在我脸上留下两个巴掌。
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来我们曾经还是同桌。
我的一半同学准备出国读大学,另一半以至少要考上N大为目标,然后在研究生阶段出国。高二是他们丰沛斩获各种奖项的阶段,然后参加慈善活动,为将来有资历能去剑桥、哈佛、伊利诺伊香槟分校、加州伯克利、新加坡国立……
也许我得到的爱心午餐,有一顿就是那些嘲笑并孤立着我的同学捐赠的。无论多么努力,我的脚步都太慢太慢,像跑起来舌头都垂在外面大口喘气的小狗。原来我以为自己上了重点高中就会拥有光明的未来,可等我就业的时候,这些同龄人也回国了,属于我的未来又在哪里呢?
妈妈不知道学校的竞争有多激烈,一遍又一遍念叨着让我不要辜负姐姐的付出和辛苦。然而我再也无法承受,像一滴雨水从屋檐滑落。我狼狈地逃跑了。

04
那一天我没有上课,独自一人在城中村外围的街道上晃悠着。
虽然叫城中村,村落却离市中心有着遥远的距离。城中村这样的名字,是谁先发明出来的呢?如果单看名字,就像是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吧,被高楼环立着的村落,有着泥土和植物的朴素香气。但事实却不是这样,摩天大楼下的城中村里,连天空都没有,天空被纵横的窄巷和天线给切碎了。
经过面包店外面时,雨下了起来。阴晴不定的天气,海水随时被季风从洋面蒸发,吹向炎热潮闷的陆地。这样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不由自主地退进面包店的屋檐下避雨。面包店门口站着的女孩穿着一件绿色围裙、吊带背心和牛仔裤,脚趾上涂着亮晶晶的红色指甲油。我把头转过去,还是呼吸不上来,心中压抑极了,于是低头走进雨幕中。
“你怎么这么傻呀?”女孩再一次说道,她刚刚从雨中拉回我,片刻的工夫,我的身上已经淋湿了。她一边擦着自己,一边从柜台后扔给我一条干毛巾。毛巾上有着小麦烘焙的香味,柔软又温暖,被欺负惯了的人,对扔过来的毛巾都吓得以为是砖块,我的心脏仍然因为突然扔过来的毛巾而加速跳动。
她说她在这里帮老板看店,所以我不用担心,白天常常只有她一个人,负责打包和收银。我静静地听她说着,将毛巾盖在头上,努力让眼泪不要掉出来。
临近中午,泼泼斜斜的大雨还没有停下,路面上溅起白茫茫一片水雾。我一直坐在别人的店里觉得很不像话,努力从身上找出零花钱,想在店里买些便宜的食物。
那女孩拒绝了,从后厨拿来烤煳了的蛋挞请我吃。用牙签挑去黑色斑点,蛋挞的内馅仍然是甜甜软软的。我们一起吃了几个,她说今天还好有我,她正在减肥,免得吃不完浪费。
吃过甜食,我的心情似乎平静了许多。
后来我跟冯珏熟悉了,才知道那样的蛋挞并不算失败品,斑点是烤焦的糖浆,甚至有些顾客会偏爱有斑点的蛋挞。说起为什么要请我吃东西,她却不在乎地挥挥手,说我当时的样子一看就很惨。冯珏很早就在社会上自立了,她说当人撒谎的时候,光是那样的脸色她就能明明白白看出来。
像是淤积的堰塞湖有了出口,我开始常常去面包店找冯珏。有一次在她店里写作业的时候,冯珏坐在我旁边看了一会儿,突然说:“真是羡慕你啊。”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很厉害,会念书,这么复杂的书。你和我认识的人都不一样。”她用指尖点着我的数学卷子,在我的签名上留下细细的划痕。
“你和我认识的人也不一样,你比他们都好。”
“真的?”
“你不信,你看着我。”
我把头转向冯珏,她算不上很漂亮,脸上甚至有微微的小雀斑,眼距分得开,嘴唇总是不自觉地翘着,却也因此有种小女孩的天真。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
“那你笑什么?”她作势要打我。
“真的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很像一个女明星。你知道舒淇吗?”我摸摸她的脸,“但是她头发比你长,人比你瘦,也比你好看……”
听到后半句,冯珏已经忍不住扑上来挠我痒痒了,我们从座位上跳起来,在面包店里绕着圈,不时隔着中间的展示架大笑。其间我不小心碰掉了一袋吐司,正弯腰捡起来的时候,冯珏眼明手快地跑过来抱住我,大声喊道:“我抓到你了!”
我翻过身来也紧紧抱住她:“我也抓到你了!”
我们紧紧抱着对方,害怕对方跑掉。冯珏的身上也有小麦烘焙的气味,我们不甘心地挠着对方的痒痒,直到环着我腰部的冯珏忽然伸手到我背上,像哄小朋友一样,轻轻拍了两下。
我忍住不哭。

05
“你的名字怎么写?”
“冯珏。”
“啧,高大上。”
“是我小学的支教老师改的。你知道吗?我是在老家念完小学才来这里的哎。”
冯珏一个人生活,她租住在村子最便宜的垃圾场一带,同好几个女孩一起住,也一起分担房租。带小时候的冯珏来S市的人后来去了哪里,我没有问她。当初也是爸爸带着我们全家来这里找生活,他在老家欠了赌债,已经没法靠低廉的工资还上了。
我沉默地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忽然,我很想知道冯珏的乳名叫什么。
“不要听啦,很土。”
“陈秋婷也没有很好听啊。”
“陈秋婷很好听。”
冯珏坐在我对面,我们中间隔着她放在床上的简易小桌子,桌上摆满了她瓶瓶罐罐的化妆品。那些我完全记不住名字的,各种颜色的液体和固体。涂唇釉的时候,刷子轻轻拂过嘴巴的感觉,很痒。
“别笑。”
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而且笑得停不下来,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就这样,每个周末我不再在家里宅着K书,而是背上书包来冯珏的面包店,或者她的所谓宿舍。在我有限的人生里,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同龄人。妈妈总是抱怨和念叨,姐姐一脸疲倦和怒气,和冯珏在一起度过的那个月,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片段。我们约好五一假期一起去海边,坐地铁到叫海山站的遥远的地方。冯珏来S市很多年,却从来没有看过海。
我说我也没看过,我告诉她,有个叫安徒生的作家在童话里写过,海水是矢车菊的颜色。可惜我们俩也没有见过矢车菊,但那应该很蓝很蓝,像是从梦境里流过的、海女的纱巾,散发着温柔纯洁的香气。
热带城市没有冬天,不太热的天气连接着炎热的天气,不太急的雨季连接着暴风雨的台风季。下雨的时候,巨大的榕树叶子像一艘古旧的航船,静静地漂在水面上,巨大的蜗牛拖着拳头般的壳在雨后的草地上爬行,身后的砖块上留下亮晶晶的印迹。城市也很巨大,人却很渺小,散落在地上,就看不见了。冯珏说,也许以前我们来自同一朵雨云,碰巧我们又遇见了。
我喜欢听她这些有着宿命感的故事,像好人一定会得到好报,天上的星星对应着地上人的命运。我们讨论了很多遥远而空淼的事,近处的生活我们从来不提。
从垃圾场的巷子穿过高架桥下面,有一片野地,不知道谁买下的,还没有开发的珍贵土地,这里生长着一大片星星点点的白色小野花,我们常常结伴去那里,摘下很多花插在酸奶瓶里,放在冯珏的窗台上。穿过野地的风是绿色的,晒得热辣辣又吸饱了雨水的植物自由自在,长得不要命,花也开得不要命。
冯珏在灌木丛里发现了一只小猫。
丑丑的小猫,是只三花,脸蛋黑一块黄一块的,尾巴被老鼠咬缺了。母猫不知去了哪里,它弱弱地叫着,再弱就没有了,一线什么力气让它坚持到现在,就是死不了。冯珏说她一定要养,它把她的心都叫软了。
我们用阔大的紫芋叶子捧着它,可是和冯珏同住的那几个女孩,坚决反对在屋子里养小猫,说小猫会抓烂床单,到处撒尿,尿在衣柜里,还说晚上小猫会整夜整夜地叫。都是要早起做工的人,最后她们说冯珏可以养猫,除非她搬出去自己住。
冯珏妥协了,她负担不起自己住的钱,把小猫托付给了我。

06
回家的时候,我特意避开沙发上坐着看电视的妈妈。那张沙发是我们从外面捡回来的,弹簧已经坏掉,坐下去就爬不起来。除了妈妈,我和姐姐都不愿意坐在上面。这次,我却很感激这张坏掉的沙发。
妈妈说完要好好努力的话,在电视画面的映照下不自觉又睡着了。我把小猫放在阳台上,给它放了水和粮食。不知为什么,我很想给冯珏留下一个好印象。
姐姐晚上发现了猫,她在阳台上晾衣服的时候,小猫走过去,从她脚背上爬了过去,姐姐一霎间尖叫起来,事后她说她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以为是只大老鼠蹿过去了。姐姐看起来并不讨厌小猫,甚至认真地抱起来看,问我它是小男孩还是小女孩。
妈妈一瘸一拐走过来,盯着姐姐手里的小东西。
“什么猫?陈秋婷,你从哪里弄来的猫?你不要读书了,你天天去逗猫算了。”
“没有,我同学的,过两天就还给她。”
“不要过两天,现在就去还给别人。你哪个同学,住哪里?”
“我明天还给她。”
“你这个月考得极差,你自己知不知道,一点都不懂事。我们节衣缩食,一个月难得吃一次肉,鸡蛋、牛奶都给你了,你姐姐累死累活打几份工,她不是人变的?你明天也别去读书了,跟你姐姐去卖益力多,还少个人吃饭花钱。我就是命苦,才生了你这个败家子……”
“你不要说话了好不好!”
姐姐看着我,连我也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我嘴里喊出来的。如果在以往,我会低着头进房间里学习。
“你每天、到底、在给我、搞什么!”妈妈咬着牙,抓起餐桌上的筷子,没头没脑地朝我打过来,“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是不是?肯定是!不要以为我不知道,看你那张脸,还化妆,画得跟鬼一样,小小年纪就想男人了,我打死你算了,生你做什么……”
我用手捂着耳朵,捂着头,筷子敲在关节上疼得像要裂开,但我就是没有哭。我没有错,为什么要哭?不是我的错,我活得已经够辛苦了,为什么还要逼我呢?
姐姐把妈妈拉开,我抱着小猫冲了出去。我不想念书了,明天我就离开这里,把一切都抛在脑后,随便去什么地方。在野地里生活也好,在面包店打工也好,换个城市也罢,我再也不想回来了。

一路跑到垃圾场,我打电话给冯珏。她抱着凉席和毯子,我们一起去面包店里打地铺过夜。卷闸门拉了一半,我们借着永不熄灭的城市夜灯,草草地铺好了地铺。坐在席子上,冯珏劝我明天一早就回家去。
“你看看外面这些人,还在一身臭汗奔波忙碌,这么晚了也没法休息,人家说不定跟你一样大。如果有办法,谁愿意这么早自己出来讨生活?还不是因为家里没有人管。如果你妈不爱你,根本不会让你上学。”
“她是为了我将来找份有钱的工作。”
“至少你的人生不会像我们一样,如果她只是为了钱,初中毕业就让你出来打工不是更好?你们两姐妹赚钱给她花。”
我沉默了,夜色下,雨前的白蚁成群扑向路边的灯柱,掉落的翅膀纷纷扬扬。被筷子打过的手背和脸颊此刻滚烫肿胀,像要裂开一般。我们并肩躺在席子上,中间睡着小猫。夜里我睡得并不安稳,总是在做梦,梦见从很高的地方掉落,梦见开着黑色花朵的木棉树熊熊燃起大火。

07
妈妈锯掉了一只脚,是我出走那天晚上做的手术。我走后妈妈跑出来追我,从楼上滚下来,撞破了头,一直叫不醒。姐姐吓得拨打了120,急诊科的医生说头部只是外伤,妈妈的脚才严重,发生了严重的糖尿病坏疽。
在爱心人士的帮助下,姐姐开通了公众募捐,做手术的费用不久便集齐了。每天从学校放了学,我都主动去医院陪床。有时望着妈妈空荡荡的左脚我会忍不住流泪,当然没有让她看见。医生说坏疽已经很久了,再晚一点就会有生命危险。妈妈在炎热的天气穿着棉鞋,从来不告诉我们两姐妹,她的脚已经变得又紫又黑。
那天晚上给冯珏打过电话后,我就关了手机。姐姐联系不上我,又担心妈妈,头发一夜之间白了很多。我们一家人疲倦到了极点,谁也没有再说什么。每天晚上我都让姐姐回家休息,因为如果姐姐倒下了,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我再也没有去找过冯珏。
五一,我看到了她的几个未接来电,然后是短信,再然后就没有了。冯珏的短信很短,只有三个小小的问号,像一把小小的锁匙,锁住了我心里永远埋葬的一部分。那里埋藏着我们的碎片,一起吃过的西瓜,互相插在鬓角的野花,夏天的裙子——我人生中第一次穿裙子,脱下校服换上她的白色裙子,在阳光肆意的五月的绿野上奔跑,在水塘里发现蝌蚪,在彼此无助时啜泣拥抱。
我不想骗她,因为她说过,她会看出来。
那个夜晚跑出去的陈秋婷再也没有回来,回来的是换掉的另一个人。她会代替那个敏感脆弱的陈秋婷,成为更好更坚强的大人。
如果可以不回头,我愿意一直向前,过去的事情令人沉重,会一直把人拖进无底的深渊。

此刻,站在N大的校园里,我望着图书馆天花板上的水晶灯,一束一束,如同雨水落向大地。人们将有各自的未来,人们再也没有交集,人们握住彼此的手,然后放开。
我闭上眼睛,让金色的光线滑过我的眼帘。恍惚间,在一望无际的矢车菊的蓝色水波下,那个长得像舒淇的,我最好的朋友冯珏,散开了头发像小美人鱼。她从很远的地方游向我,我睁开眼睛,紧紧抱住水面下的她。
If you hear my last breath(如果你听到我最后的呼吸)
Don't leave me here(别把我留在这里)
My love wasn't true(我的爱不是真的)
Now all I have is you(现在我只有你了)
Jesus  Jesus(上帝 上帝)
——《Spiritual(圣歌)》

| 原文载于爱格·2021年7月刊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精品名家文学】隆重推荐 陈灵儿女士《当代精彩佳作 专辑》2021032407
小时候的那些心酸事,惹人掉泪……
短篇故事:猫妖的故事(上)
只要他们在,你永远都是小宝贝……
朝鲜新生们收到新校服、书包、学习用品。。。
面包店的猫伙计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