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爱过我。

摄影 chokeee    模特 周周

01

又要到光棍节了，本地电视台最受欢迎的年播节目《一千零一种分手方式》开始向观众征集素材。董家媛的发小今年挤破头挤进了这个节目组，求董家媛过来参加交流会，帮她凑个人数。

正好，董家媛确实分手了，倒也不是没有素材能够贡献。

周末下午两点，她准时走进电视台大楼的七号会议室，房间里几乎座无虚席，只剩最后一排角落里的一个位子。她一路说着“借过”挤了进去，马上就要冲到终点，却被一双大长腿拦住了去路。

长腿的所有者是一个与董家媛年龄相仿的年轻男人，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像是个工作日的程序员或是休息日的会计师。往上看，看到男人尚算正常的发际线，董家媛笃定他和自己不是同行，她的男同事中没人拥有这样浓密的发量。

“不好意思，您能……”董家媛穿着紧身裙，是没办法抬腿越过障碍的。她正想请男人侧过腿让出一条缝隙，却发现男人也是爱莫能助——男人前面是一位严重超重的肥胖人士，一个人占了能坐四个人的位子。若不是男人的膝盖牢牢抵着他的椅背，小小的折叠椅肯定承受不了他的体重。这个时候男人如果侧身或换位，定会殃及池鱼。

没办法，董家媛把裙子往上拽了拽，决定冒着走光的危险跨过去。但刚一抬腿，她就不小心失去了平衡，男人扶了她一把。待她缓过神来时，已经坐在了男人的腿上。

此处无人起哄、无人嗑CP，因为这是个分享分手方式的交流会，在座的人都负面情绪极高，费洛蒙指数极低。

所以两个人倒也不尴尬，董家媛撑着男人的腿，挪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双脚终于落地时，她低声抱怨了一句：“这么多人报名，还喊我来凑数干吗。”

“你也是被朋友喊来的？”男人与董家媛同病相怜，二人互送对方一个苦笑。

主持人上台承诺在场所有人都签了保密协议、大家无须顾忌后，众人便开始轮流发言。董家媛听到第五个人的分手故事时就开始打哈欠了，实在没什么新意，全是偷看了对方手机发现对方劈腿后分手的。应该是节目组事先看了调查问卷，把情况类似的人都分到了同一组。

接近下午五点，终于轮到了董家媛发言。其实她的情况和前面的人也差不多，只不过更古典一些——她是偷看了前男友的信。

这个故事，她在心里憋了很久，腹稿打得驾轻就熟，甚至已经会制造悬念了——

“我和我的前男友都是注册会计师，经常要带工作回家，所以我们两个人在家里有各自的书房。出于为客户保密的原则，我们从不进对方的书房，而且我们相信彼此，也从来不锁书房的门。我是在一次周末大扫除时发现的异常，当时我正用无线吸尘器在客厅吸地，放在卧室的手机忽然响了，我忙着接电话，就把吸尘器倚在了前男友书房的门上。接完电话，我走回客厅，发现吸尘器竟然还好好地倚在门上，没有摔倒。我前男友书房的门锁一直有问题，锁舌经常卡不准位置，之前我好几次忘了这回事，把吸尘器倚在他的门板上，吸尘器都会顶开房门，摔倒在地。我以为是他修好了门锁，便试着拧了一下门把手，结果发现房门是用钥匙锁住了。那天之后，前男友一走进书房，我就会停下手头的工作认真听，每次都能听见他反锁房门时发出的'吧嗒’声。说来也奇怪，之前他不锁门的时候，我从不好奇他在书房里做什么，但发现他开始锁门后，我便心痒难耐。终于有一天，我忍无可忍，找出备用钥匙打开了他的书房门。出于职业素养，我没去翻他的工作资料，也没动他的电脑，只想看看有没有别的异常，结果我在他书桌左手边最下层的抽屉里，发现了几封已经贴好邮票但还没封口的信，信都是寄往同一个地址的，是一家上海的演艺经纪公司。前男友的会计事务所只做本地生意，所以我确定这不是工作信件。于是我打开了一封信，是亲笔信，字迹无疑是我前男友的，至于信的内容，是一封求爱信。他在向一个新晋的少女偶像求爱，用词极为肉麻，甚至堪称猥琐龌龊。我忍着恶心又读完了剩下的几封信，可以确定的是，早在一年前，他就狂热地爱上了那个少女偶像。转天，我就和前男友摊牌，和他分了手。这就是我的分手故事。”

董家媛讲完，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没有人打哈欠。董家媛一时间甚至产生了自己赢得了演讲比赛冠军的错觉，直到她听完身边那个男人的分手故事。

02

“我的分手故事和大家有点不一样，说实话，我不太清楚我为什么会被分进这一组。”男人语调平稳，语气轻松，像是从事着需要经常公开演讲的工作，“我接下来讲的内容可能会引起大家的愤怒，因为和你们不同，每次分手，我都是过错方。我从小就是个很难对女生动心的人，一度还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所以我的每段恋情，都是女方主动追求我。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炫耀之嫌，但这确实是事实，我并不以此为荣。奇怪的是，每当身处一段恋爱关系中，我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会变得很容易对女友以外的女生动心。但我所受的教育绝对不允许我做出这种劈腿的行为，所以每次我都备受煎熬，觉得愧对女友，觉得她值得比我更好的人，然后我就会主动提出分手。更奇怪的是，每次和女友分手后，我对另一个女生的心动也会随之消失，可能我本质上就是个无可救药的渣男吧。这就是我的分手故事，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男人讲完，会议室里一片嘘声，他身前的人故意又把椅子往后顶了顶。

这时，节目组的心理专家站了起来，解释说，发言人们的分手诱因其实都是源于一个被命名为“卡里古拉效应”的现代病理，即越是看不见的东西就越想看见，越是不能得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

“恋爱中的人都有占有欲，我觉得偷看手机、信件这种，不能称为病。但最后发言的那位男士，我建议你有时间去看看心理医生。你并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出轨行为，不必对自己过分苛责，当下你首先应该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心理专家说道。

交流会结束后，发小请董家媛吃饭，同行的还有节目组的另一位编导和被心理专家建议去看医生的那位男士。

从发小同事的口中，董家媛得知，男人叫罗绛，是一名律师，是被他喊来凑数的。

一听到“凑数”两个字，董家媛就气不打一处来：“凑什么数！报名的人还不够多吗？屋子都快被挤爆了。”

发小被拆穿，吐了吐舌头：“没办法，你们俩的故事比较劲爆嘛，取材不易，多多包涵！”

“到时候记得改编一下啊，别原封不动地搬上去，陈锦亮那个人有多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董家媛警告道。陈锦亮，就是她那位爱上少女偶像的前男友。

饭吃到一半，发小和同事就被节目组紧急叫了回去，留下董家媛和罗绛两个人收拾残局。

“打包？”董家媛问。

“再坐一会儿吧。”罗绛说。

董家媛确实没吃饱，于是让服务员上了米饭。

两个人，一个会计、一个律师，忙惯了，吃饭一个比一个快，不到十分钟，风卷残云。

饭钱发小已经结过了，董家媛吃完就起身，岂料罗绛又来了一句：“再坐一会儿吧。”

“有话直说。”董家媛是个爽快人。

“看上你了。”罗绛更爽快。

“什么时候？”

“你坐我腿上的时候。”

“真俗套。”

“是啊。”

“那我走啦。”

“走吧。”

董家媛没有当第三者的恶习，罗绛也没有实质出轨的勇气。

03

十一月十一日光棍节当天，第七季《一千零一种分手方式》如期播出，收视率一如往昔，反响度更胜从前，当天就上了热搜榜首。

这主要“归功”于董家媛的“贡献”——发小为了节目效果，原封不动地把她和陈锦亮的分手故事搬上了荧幕，导致陈锦亮被人肉了出来，遭受了网络暴力。

陈锦亮一纸诉状把董家媛和电视台一起告了，告他们侵害公民名誉权。

电视台方面准备拿出一笔钱跟陈锦亮私了，也为董家媛聘了一位律师，以防不测。

没错，那位律师正是罗绛。这个城市就是这么小。

在律所，董家媛见到了穿西服打领带的罗绛，稍微有那么一点帅，他很适合正装。

聊完正事，董家媛刚要走，罗绛又说出了那句：“再坐一会儿吧。”

“又看上我了？你有没有去看心理医生啊。”董家媛打趣他。

“我分手了。”罗绛说。

董家媛松了一口气，继续开玩笑道：“那我就没戏了呗？”

“不，这次挺奇怪。我今天看见你，还是觉得挺喜欢你的，你穿西装很好看。”

董家媛是工作日请假过来的，所以穿了正装。她的工作性质和罗绛有些类似，也是按小时收费，她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一个有奇怪的心理问题的男人身上。

“你们律所是不是有规定，不能和客户谈恋爱？”董家媛问。

罗绛点点头。

董家媛打了个响指：“那就有答案啦，你明知道不能和我谈恋爱，却又忍不住勾搭我。你这种病，说白了就是叛逆，得治。”

董家媛说完就走了，罗绛觉得她的坡跟皮鞋踩在地上的声音比天籁还动听。

04

在两位律师的调解下，陈锦亮答应私了了。

三方签完协议那天，陈锦亮走出电视台大楼，想吸根烟换口气，打火机却坏了。

“哥们儿，借个火。”陈锦亮走向在旁边另一个垃圾桶旁吸烟的罗绛。

烟被点燃，吐出烟圈，陈锦亮眯着眼说：“其实我和董家媛的分手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想听吗？”

罗绛朝眼前这个发际线有些堪忧的男人点了点头，有关董家媛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我和家媛从小就认识，她是班长，我是副班长；她考第一，我考第二。她从小学到高考，数学考试一直都拿满分，她是个从不犯错的人。我喜欢家媛，到现在也喜欢。但相处久了，我发现一个问题，就是人很难真正爱上一个从不犯错的人。她就像一个完美无瑕的水晶球，太光滑了，让人拿不住。我觉得一直这样处下去不对劲，却又找不到理由和她提分手，所以我只能自己犯错，故意让她发现，让她和我提分手。”一支烟的时间，陈锦亮讲完了他的分手故事。

“所以你没有爱上少女偶像？”罗绛问。

陈锦亮摇了摇头：“我喜欢聪明女孩，但董家媛对我来说太聪明了。”

聪明，罗绛又找到了一个董家媛身上的优点——坐在他腿上时身上的香水味好闻，穿西装好看，还聪明。

这个女孩怎么有这么多优点？他越来越喜欢她了。

回到律所，罗绛发微信告知董家媛事情已圆满解决。董家媛去山西出差了，今天没亲自去签协议。

十分钟后，罗绛收到了董家媛的微信：辛苦了，合作愉快。

罗绛回：还是喜欢你。

董家媛不再理他。

一周后，董家媛出差回来，被罗绛堵在了事务所门口。没等董家媛骂他，罗绛先开口：

“你就当我是有病！我喜欢你，可能是因为我的习惯性精神出轨，也可能是因为你是我的客户，还可能是因为你前男友说你是个很难被人真正爱上的人。但你真的是第一个让我在单身时动心的女孩，我想试着真正爱上你，我就叛逆了。求求你，让我试试吧！”

“你上庭时也这么说话吗？”董家媛笑着问。

“我只和你这么说话，我一见到你，大脑就一片空白。”罗绛特实诚。

“好吧，盛情难却，这次我就答应你。我单身久了，也想试试被人追的感觉。”

两个人都是大忙人，一个告白，一个接受告白，仪式结束，原地解散，各自回去工作。

回到办公室，董家媛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刚才强忍着泪，眼睛都酸了。她一直都知道陈锦亮不爱她，她是从小听着“太聪明的女孩没人爱”这句话长大的，从没抱希望有人会真正爱上她，所以她从不敢犯错，因为不被爱的人是不会被纵容的。

她刚才差点说漏了嘴，她是想试试被人爱的感觉。

05

董家媛不知道被人爱是什么感觉，但她承认，被人追的感觉挺不错。

转眼，她已经和罗绛在一起三个月了。虽然因为工作性质，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和罗绛相处的每一秒，她都很快乐。她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孩主动追求罗绛了，他知情识趣，和他在一起，从不会无聊。

罗绛最大的爱好是逛博物馆，但他不会闷头自己逛，每次不管去哪个博物馆，他都能准确地找到董家媛也感兴趣的内容。这让他们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并一起增长着奇怪的知识。

他还陪董家媛一遍又一遍地看朱迪·嘉兰版的《绿野仙踪》。这部电影是董家媛的最爱，她和桃乐丝一样，是被寄养在叔婶家的孤儿。但和希望回到叔婶家的桃乐丝不同，小时候她总是梦想能被龙卷风吹去另一个国度，穿着红宝石鞋，飞越彩虹。

之前董家媛从未和别人一起看过《绿野仙踪》，她知道，没有人会愿意一遍又一遍地看同一部电影，即便这个人是她的男朋友。但罗绛不一样，她观察过他看《绿野仙踪》时的表情，他是真的也喜欢看，那种表情是装不出来的。他是那种不会让人感觉到他是在陪你、迁就你的人，他是个适合共同生活的人。

时间进入盛夏，两个人的恋爱史即将突破一周年大关。就是在这个时候，董家媛发现了罗绛的异常——他上厕所的时间越来越长、手机寸步不离身、不再用扬声器播放微信语音……所有的异常，董家媛在那次分手方式交流会上都听到过。这也意味着——罗绛劈腿了。

通过董家媛所了解的罗绛的分手史，算一算，也该到了他对别的女孩动心的时候了。这一次，董家媛没被卡里古拉效应左右，她没去偷看罗绛的手机，而是静待罗绛主动提出分手。

这是一次愉悦的旅程，他是一个优秀的旅伴，董家媛希望他们走向终点的脚步不那么狼狈。

一天下班回家，董家媛发现罗绛的行李箱不见了。她给他打电话，提示已关机。

董家媛亮着客厅里的灯等了一夜，第二天是她的生日，她一件件地收拾好罗绛的物品，等着他回来取。

第三天，罗绛回来了，一进门便紧紧抱住董家媛：“你怎么没去找我！”

罗绛去了位于纽约的绿野仙踪博物馆，这是他给董家媛的生日惊喜。为了这个惊喜，他提前准备了一个月，伪装各种可疑行径，吸引董家媛偷看他的手机，想让她跟踪他去纽约，然后两个人一起去逛那家集合了他们二人最爱的博物馆。

“你傻啊！我都提前给自己打好你肯定会劈腿的预防针了，这怎么还会引起卡里古拉效应？你真是有病！”董家媛气得跳起来捶罗绛的肩膀。

罗绛顺势一个土匪抱把董家媛扛在肩上，然后快速地原地转圈，高喊着：“龙卷风来喽！我们要去奥兹国了！”

转到自己发晕，罗绛才把董家媛放下来，从行李箱中取出在博物馆买的红宝石鞋，帮董家媛换上。

“我觉得我是真的爱上你了，我在博物馆里看到每个扮成桃乐丝的女孩，都会想到你。”他握着董家媛的脚踝，仰头望向她。

《绿野仙踪》中，铁皮人说：“我确实得到一颗心了，因为它正在破碎。”

此刻，董家媛也像重新得到了一颗心，因为它正在愈合。

董家媛转动脚踝，轻敲鞋跟三下，心里高喊“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爱过我”，嘴里说出的话却是：“你才没有爱上我，你那叫单恋，因为我不爱你。”

06

很多年以后，两个人在拍金婚纪念照时，须发皆白的罗绛凑到董家媛耳旁，轻声问她：“结婚五十年了，有没有一点一点地爱上我？”

“不爱。”董家媛斩钉截铁地回答。

罗绛却像听了最甜蜜的情话，一口亲在董家媛长满皱纹的脸颊上。不远处举着相机的女儿立刻按下快门，定格了这个吻。

一旁的外孙女贝贝耳朵尖，听到了外公外婆的耳语，回家问当心理医生的母亲：“外婆真的不爱外公吗？”

“外婆是太爱外公了，怕失去外公，所以才想用卡里古拉效应拴住外公。她觉得，外公越得不到她的爱就越想得到，这样外公就永远都不会离开她。但其实外公早就看穿她啦，你全世界最聪明的外婆，唯独会在爱情这件事上犯傻。”妈妈向女儿解释道。

“卡里古拉效应是一种病吗？外公真的有病吗？”贝贝又问。

罗医生想了想，答道：“可能每个没真正爱过与被爱的人，都有病吧。”

| 原文载于爱格·博闻版·2021年6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