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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有千斛珍珠,也只做掌心朱砂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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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29 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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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扶卮-



珍珠儿同李骤和离时,连皇帝都亲自来劝。
按辈分,皇帝还需喊珍珠儿一声表姐。他毕恭毕敬道:“阿姊怎么就同沛国公闹成这个样子?”
珍珠儿不语,皇帝又劝:“自来夫妻难得,况且沛国公乃是国之栋梁,您同他和离,让朕很为难……”
“我是实在没法子了。”她这才泫然欲泣起来,“狸奴,李骤实非良人,你可切莫将我往火坑里推。”
皇帝乳名叫狸奴,这名字许久没人唤过。皇帝闻言还要说些什么,一旁的婢女哀求道:“陛下,公主心里苦得很,您是她跟着长大的,就别再逼她了。”
她是长公主独女,皇帝出生时只是个不得宠的小皇子,跟在她后面鞍前马后,方才换来如今的锦绣前程。听婢女这样说,他也只好道:“既是如此,那朕就先走了。”
婢女看着皇帝走了,将门一关,珍珠儿这才抬起头来,一头乌云似的鬓发上簪着一支珍珠步摇,随着她的啜泣轻轻颤动。
婢女慌道:“怎么真哭了?”
“装得太入神了。”她说着,不好意思道,“玉娘,我要擦脸。”
婢女玉娘连忙去替她打水,她自己坐在那里出神。身后有人递来一块帕子,她犹自想着心事:“玉娘,若我和离了,往后旁人见我,是不是就不叫我是沛国公夫人了?”
那人却道:“他们自然要称你为斛阳公主,说你是跳出了火坑,总算逃出生天。”
珍珠儿吓了一跳,转头看到李骤站在身后,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他长了一张肃穆清贵的面孔,可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珍珠儿看他,先是一喜,却又伤心起来:“咱们都和离了,你还来做什么。”
“那不是咱们商量好的,骗骗你那个皇帝表弟。待到这段时候过了,我就重新迎娶你。”
她低头垂泪,他便慌张地蹲在她面前,抬头看她:“快别哭了,仔细眼睛哭肿了不好看。”
她却问:“我若是不好看了,你还愿意和我在一处吗?”
李骤顿了顿,没忍住笑了出来。她本在伤心,这一下恼怒起来,起身就要走。他连忙上来抱住她:“这脾气是越来越大了,笑都不准人笑。我的珍珠儿,你就算变成了小猫小狗,我也不舍得不要你。”
她总算被哄笑了,却又轻轻在他脸上扇了一下:“我最讨厌你这样油嘴滑舌的人。”
他说:“我瞧你喜欢得紧。”
两个人说的都是不打紧的话,耳鬓厮磨,似是一切都宁和喜乐。哪怕皇帝不赞同,可九月底,和离的契书仍是签了下来。珍珠儿的嫁妆从国公府搬回了公主府,李骤离开长安前往永州。她为着伤心,也从皇宫搬去了菩提山的行宫。
山中日月长,十一月时,珍珠儿染了风寒。玉娘心疼,写了书信给李骤,却不见回应。待到腊月,国公府的家书回来,珍珠儿嘴上不说,却着实欢喜,细细地读了,倏然顿在那里。
信纸顺着指缝被风吹到地上,玉娘连忙拾起,看她还回不过神来,问她:“公主,信上写了什么?”
她沉默片刻,良久,才轻声说:“说他另娶娇妻,又做新郎了。”



珍珠儿自幼聪颖灵巧,见者无不爱之甚重。
那时在位的还是文昭帝,抱着她面见群臣。她坐在文昭帝膝头,不哭也不闹。文昭帝随手将奏折堆在手旁,再低头时,看她分门别类将十几本折子摆得端正。文昭帝问她为何这样摆放,她奶声奶气地答:“我按上奏地方分出的。”
文昭帝看了,果然如此,一时间大为惊奇。她只三岁,不但识文断字,竟还这样有条有理。文昭帝同长公主夸奖她:“珍珠儿实在是聪明。”
长公主却说:“少时聪明,未必是好事。”
长公主不爱笑,文昭帝为了让她展颜,在珍珠儿八岁时,封珍珠儿为斛阳郡主,十一岁时又加封公主。珍珠儿十六岁时,边疆起了烽火,镇压住这场反叛的,便是当时的沛国公李狮。文昭帝大喜,宴请群臣,在宫中摆了三日的流水宴。那几日,长公主顾不上珍珠儿,将她交到玉娘手里,务必好好看着她别乱跑。
只是玉娘哪里管得住她,长公主刚走没多久,就传来消息——珍珠儿跑丢了。
偌大一个皇城,她可以藏的地方太多,却没人猜到,她沿着宫前的大树往上爬,翻过了宫墙,只差一步之遥,就到了定午门。
出了定午门就出了宫,珍珠儿坐在宫墙上往后看,后宫上下都在慌慌张张地找她,不提防下面有人喊她:“喂。”
她低下头,看到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他穿着一件青色长衫,制式有些像官服。珍珠儿不认得他:“你叫我?”
“是啊。”他又问,“你在上面做什么?”
“我想出去。”
她说完就不再理他,专心地盯着远处的街市看。身边传来一声轻响,却是他轻而易举地跃了上来,笑嘻嘻道:“我瞧你长得眉清目秀,像个小姑娘。”
她说:“我瞧你也很眉清目秀。”
“那是自然,我父亲总在可惜,若我是个女子,定然倾国倾城。”
她被他的厚颜无耻震惊,一时无话可说。他又来叽喳:“我叫李骤,你叫什么?你也是来赴宴的吗?你喊我一声好哥哥,我就带你混出去如何?”
珍珠儿听他前面的话要发怒,到了最后一句又忍下来:“当真?”
他将腰牌在她面前晃了晃:“瞧见了吗……哎,你干什么?!”
他话音未落,她已伸出手来,想去抢腰牌。他反手钳住她的手腕:“我和你好好说话,你怎么抢我的东西?”
墙头狭窄,两个人贴得极近,珍珠儿忽然张口咬向他。他下意识躲闪,两个人便一道跌了下去。风声入耳,珍珠儿将眼闭上,可他握住她的肩膀将两个人翻折,自己垫在她的身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远处禁卫军听到声响,厉喝道:“谁在那里!”
珍珠儿连忙翻身起来,看他半坐在地上,雪白的脸上也沾了土,却还在对她说:“快跑。”
她便慌慌张张地跑远了。
廊下的灯一盏接一盏,倒像是满天的星斗落在人间,珍珠儿跑回宫时正好遇到长公主,她以为要被骂,却被一把抱住:“我的珍珠儿,你吓死娘了。”
珍珠儿被乖乖抱着,心里却在想,不知道他摔得重不重。
宫中消息灵通,不必多打探,珍珠儿便知道,他是沛国公幼子,自小习武。朝中重文轻武,他只粗通文墨,玉娘和珍珠儿说:“陛下出了题目,要颂牡丹。他作了一首,倒把陛下逗笑了。”
珍珠儿忍不住问:“他做的什么?”
“牡丹好,红也好,白也好。红为娇娘胭脂,白做鬓边一片云。”
珍珠儿啐道:“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
只是君心难测,三日流水宴后,沛国公回了封地,他却被留在长安,日日跟在文昭帝身旁。
那年三月,柳絮翻飞做雪。珍珠儿午后小睡起得迟了,慌慌张张地跑到上书房门外,却又顿住脚步。里面先生不在,一群金枝玉叶正分成两派争论不休。一方觉得如今边疆动荡,当放权给文臣,协理边疆事宜。一方却说,武将粗鄙,恐慢待了文臣。
珍珠儿听了半晌,喃喃说:“一群笨蛋。”
树上忽然落下个青果子,砸在她的肩头。珍珠儿抬头,就看到李骤懒洋洋地挂在那里。他这一日穿了一身月白色,脸是风流天成,只是嘴巴太坏:“这不是那天的小强盗?”
珍珠儿本不想理他,闻言怒道:“你说谁是小强盗?”
“不是小强盗,那便是小鹦鹉。”他说着,咧开嘴笑了,“好歹上次替你垫在身下,连句谢谢都没有吗?”
珍珠儿迟疑一下,他便顺竿爬:“你刚刚说他们是笨蛋,你又有什么高见?”
“高见谈不上,只是觉得他们着实幼稚。”她在宫中没有朋友,难得被不相干的人问了,也就大方地讲了,“这几年接连水旱,许多地方颗粒无收,边关动荡,这些都是江山不稳之兆。这种时候还在分什么文臣武将,着实无聊。”
他眼睛亮了一下,又问:“那你说该怎么做?”
她看他一眼:“我哪知道,我只是个小女子。”
他这才反应过来,与人相处,实在不宜交浅言深。春日的阳光暖得像是一蓬棉花,两个人并肩走着,他比她高出一头,常年习武,肩宽腰细。她偷偷看他,却发现他也正在看自己。她脸有些红,又往前走了几步,说:“我要走了。”
前面便是内宫,他进不去,他连忙挡在她面前:“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不知道吗?”
他很无赖地笑起来:“知道归知道,可我偏要听你亲口告诉我。”
珍珠儿还没开口,旁边的玉娘言道:“小公子说这话可有些失礼了。”
他便不大正经地拱了拱手,当赔罪。玉娘护着珍珠儿往前,身后,他说:“珍珠儿,咱们明日见。”
日光暖得有些灼人,珍珠儿脸上滚烫起来,却又假装若无其事,回头看他一眼。他立在那里,如琼山玉树,月白的衫子又像是白鹤的翅。
玉娘同她说:“这样的轻薄子,公主,你定要离他远点。”
珍珠儿应了,半晌却又问:“玉娘,你说那么高的树,他是怎么爬上去的?”
玉娘答不上来,她就自己想,下次见了,一定要亲自问一问他。



那段时间两个人常见,他与她同岁,文昭帝特许,准他也在上书房读书。皇恩浩荡,可落在他这里,被夫子评作懒倦疲沓,讲他朽木不可雕。
珍珠儿倒觉得他是故意的:“夫子今日考你,你是真背不出吗?”
“有什么难的?”在她面前,他倒是背得流利,背完又说,“这种东西,学来也没什么意思。”
“你这样,舅舅又要失望了。”
他笑起来,少年人的面孔是玉做的模样,可说出的话却着实惹人烦:“你喊我一声好哥哥,我下次便在夫子面前好好表现。”
珍珠儿看他一眼,他就凑过来:“小声喊也行,洗耳恭听。”
下一刻,珍珠儿重重地踩在他脚上,他吃痛,珍珠儿趁机又捶了他一下:“登徒子!”
她打完,哼了一声趾高气扬地走了,余光看他还站在那里,脸上竟然还露出了笑。珍珠儿莫名生了他的气,几日不肯去听讲。玉娘以为她病了,她这才说了实话:“我看到李骤就烦。”
“那您告诉陛下,让陛下不准李骤来念书了。”
珍珠儿却又含糊道:“怎好阻了人家上进。”
玉娘还要劝,外面有人喊:“珍珠儿,我来瞧你了。”
珍珠儿找了借口,连忙出去,却看到李骤站在那里,脚边还跟了个小孩子。珍珠儿诧异道:“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什么混进来。我得了长公主的恩旨,特意来看望你的。”他洋洋得意道,“瞧我路上收的小弟。”
珍珠儿皱眉:“什么小弟,说得倒像是街头巷尾胡闹的小混混。”
“来的时候看他在哭,说是养的猫儿跑丢了,我替他找回来,他便应下做我小弟了。”
两个人说着说着越凑越近,玉娘黑着脸出来,却又惊呼一声:“十一皇子,您怎么在这儿?”
李骤新收的小弟竟是十一皇子,珍珠儿不大认得这个小表弟,只记得他母亲不受宠,连带着他也不得文昭帝喜欢。
珍珠儿怒道:“瞧你做的好事!”
可他伸出手来:“生气就打我吧,就是别装病不见我。”
“我哪里装病不见你了?”
他立刻道:“那等到上元,咱们一起去看花灯。我这几日立了功,陛下说,上元在皇佑寺赏我一盏灯呢。”
皇佑寺向来只供天家血脉的长明灯,珍珠儿问:“你立了什么功劳?”
“我陪着太子去骑马,偏巧遇到刺客,我便替太子挡了一剑。”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珍珠儿能想得出那一刻的剑拔弩张。她想关心他,偏又张不开口,他大大咧咧地指了指自己的腰:“这里受了伤,可惜不能给你看看。”
“谁稀罕看。”
他洋洋得意:“你若看了,就知道我受了多大的罪,定然要心疼我,而非如今对着我凶神恶煞的。”
珍珠儿总和他话不投机,冷着脸回去了,却又透过窗子往外看。他还是那副样子,把十一皇子顶在肩上,高高兴兴地走了。珍珠儿气了半晌,问玉娘:“上次娘亲赏我的白药呢?”
玉娘问:“这是治外伤的,你是替李公子找的?”
珍珠儿忽而泄了气,一翻身倒在床上。她这一年才十六岁,刚刚识得春风。只是春风惹事,拨乱琴弦,她看李骤越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是动辄得咎,却又自得其乐,领着狸奴——十一皇子跟在她后面,是一大一小两个跟屁虫。
她招架不住,梦里也是他,他这样讨厌,嘴巴坏,脑子笨,嗡嗡作响像蚊子。可她又去找长公主替她做新衣,试来试去,问玉娘:“你说哪一套上元穿好看?”
玉娘这几日总板着脸,闻言道:“你穿哪套,李公子都会觉得好看。”
珍珠儿被戳破心事,脸红起来,只小声说:“他懂什么。”
衣裳细细地备下,离上元也只剩了不到半月。她嘴上不说,可满心欢喜,要同他一道赏灯。
后来说起来珍珠儿总觉得可惜,那样期盼,可到底没和他一起看这一场花灯。
节前四天时京城走水,大火连天。文昭帝细查之下才知,原是露宿街头的灾民太多了。灾民又是哪里来的?再往下查,牵扯出一串人物,个个瞒报灾情,克扣粮饷。城内歌舞升平,城外早就哀鸿遍野。
文昭帝大怒,却又传来噩耗,城中时疫,连宫中都有了端倪。长公主担心珍珠儿体弱,将她打发去稷山的行宫。除夕那天下了大雪,珍珠儿第一次自己一人过年,想家,想娘亲,哭得眼睛都肿了,站在窗前往外看。
稷山冷清,远远亮起一颗星,走近了才知是有人提着灯。雪太大,落得那人满身都是白的,只一双眼睛灿若晨星,看着她笑得张扬。
“珍珠儿。”他说,“怎么又在哭鼻子?”
珍珠儿望着他,半晌才问:“你怎么来了?”
他笑起来,珍珠儿被笑得生了气,要合上窗。可他伸过手,把她给拽住,轻一使力,她就像朵花似的跌入他的怀中。他身上是凉的,从花丛里走来,沾了梅花的味道,珍珠儿被他搂着,一时心跳如擂。他嘴上说得平淡:“你可不准把我自己晾在这里,我千里迢迢来,你得陪我看花。”
可她听得清楚,他的心跳分明也快得要命,这么一顿,他已经解下大氅替她披上。他身量高,大氅穿在她身上几乎拖了地。他又摸了摸她的手:“糟糕,没带暖炉。”
珍珠儿道:“哪里那样娇气。”
他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原来这样烫,连带着她的脸也烧起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只听得到雪簌簌落下的声音。天上没有月亮,可他忽然道:“我那天梦到你,醒来看到月亮又圆了,心里就知道,我是非见到你不可。”
她轻声说:“见我做什么?”
他却说:“明知故问。”
珍珠儿又觉得他讨厌了,要甩开他的手。他连忙改口:“脾气这样大。我见你,自然是想你了。”
他是油嘴滑舌,这样多的甜言蜜语。珍珠儿往日最厌倦这样的人,可看看他,他说得风流,额上却出了汗。数九的天气,是紧张到了极点,还要假装若无其事。
她忽然就笑了:“李骤,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垂了一下眼睑,便有一片雪花落下,待他再抬起头,眸底就写满了真诚。
“是。”他问,“珍珠儿,那你可喜欢我?”
她是千娇百宠的公主,要讨她欢心的人太多,可她只记得:“那天从墙头掉下来,你为什么要替我垫在身下?”
“我怕你摔疼了。”
她说:“第一次有人不知道我的身份,便这样护着我。从那一刻起,我就忘不了你了。”
余下的话便不必再说,梅花开得好,雪下得也娴静,他们就这样牵着手慢慢走。
桃花开了又谢,真心总像浮萍,可这一刻情深义重,注定要被妥帖保存。



李骤和离再娶,不算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可听说道贺之人仍是络绎不绝。
这些年边陲烽火不休,永州是咽喉之处,他立下的战功数不胜数。皇帝对他,是封无可封,哪怕他再娶是不给皇家脸面,仍旧赐下重礼,恭贺他新婚之喜。
珍珠儿回宫,到门前低下头,须臾抬起时,眼中泪水已是盈盈欲落。里头皇帝正在看折子,门一推开,她哭哭啼啼地进去:“狸奴……你可定要为我做主啊。”
皇帝连忙道:“阿姊这是怎么了?”
“李骤这个混账,同我和离不到半年便又另娶,实在是欺人太甚!”
她声泪俱下,让皇帝头疼:“阿姊,您先莫哭。你同沛国公已经签了和离书,各自婚嫁,本就不再相干了。”
珍珠儿只是哭,皇帝又问:“莫不是你们之间另有隐情?”
皇帝年幼时饱经冷暖,养成个多疑的性子,珍珠儿蹙眉捧心道:“这么短的时日就相中了旁的女子,岂不是不把我同你放在眼里?”
她说的是不讲道理的小女子的言论,皇帝想了想道:“不然这样,阿姊,我赐沛国公的贺礼还未送去,不若你替朕走这一遭?”
“莫不是要我当面恭喜他们?”
皇帝失笑:“怎么会。朕这里新上贡了珠玉华服,阿姊国色天香,到时穿了,定抢了新妇的风头。”
皇帝这招出得有些损,见珍珠儿犹豫,皇帝便道:“罢了罢了,只是想为阿姊出口气,阿姊既然不愿,是朕枉做小人了。”
“我只是怕你为难。”珍珠儿感动道,“李骤那人小肚鸡肠,狸奴,阿姊是怕他记恨咱们。”
这个咱们,便将两个人划到同一国,皇帝许久没有同珍珠儿这样亲近,心中难免也生出唏嘘:“阿姊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保护阿姊已经是愧疚至极,能让阿姊出一点气,哪怕被沛国公记恨也无妨。”
两个人互诉衷肠,珍珠儿出去时,皇帝还赐下一辆香车。夜深了,哪怕到处都是灯火,可宫里的天总比外面要暗一些。这样的寒冬,只有梅花还开着,玉娘问珍珠儿:“您真打算去吗?”
“我若不去,狸奴才要生疑。”珍珠儿压低声音,却又心烦道,“如今内忧外患,君臣疑心至此,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狸奴多疑,李骤小肚鸡肠,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玉娘劝她:“陛下多疑,可心里还是尊重您的。沛国公小气,对您还不是予取予求。”
珍珠儿却不再言语,心中只在想,梅香如故,只是恩情不复当初。君恩如此,男女之情或许亦是。
边关路遥,珍珠儿第二日便上路。一路风尘仆仆,行了半月,总算到了最后一个驿站。
夜里人人都睡熟了,只她翻来覆去。外面传来一声轻响,有人把窗户推开,正要迈步进来。四目相对,珍珠儿瞪大眼睛,他倒是毫不尴尬,只问:“你怎么还未睡?”
珍珠儿不语,他就大摇大摆走过来。刚要在床边坐下,珍珠儿厉声道:“站住!李骤,你怎么来了?!”
翻窗户进来的,正是沛国公李骤。珍珠儿发了话,他果然停下:“早就听说你要来,我望眼欲穿半个月,自然要来接你了。”
“你不是另娶了?”
他就做出一副苦瓜相:“我若不是另娶,十一郎哪里舍得放你来见我?”
珍珠儿先是笑,却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阿彤,你和狸奴……真就不能和睦共处?”
阿彤是李骤的小名,如今也只珍珠儿会这样叫他。他轻轻地将珍珠儿搂在怀中:“不是我不愿和他和睦,是他对我忌惮颇深。珍珠儿,我掌了兵权,他怕我。可若是我放手,这江山万里,又有谁来守?”
珍珠儿心知他说的是实话,忍不住道:“若是老国公还在……”
他笑道:“什么老国公,那是你公公。”
珍珠儿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他语调调侃,可心跳却猛地快了一拍。当初边关告急,老沛国公战死沙场,连带他两个哥哥也一同丧命。消息传来,他的母亲便自尽了。转瞬之间,他成了孤零零一个人。
命运如海,浪潮翻涌,人的一生就变了方向。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连眼泪都不能流一滴。珍珠儿恨自己失言,只能握住他的手:“阿彤,我既然来了,便不回去了。咱们就在这里好好过日子。”
他“嗯”了一声:“我总觉得委屈了你。”
“这不是咱们商量好的吗?假做和离,要狸奴放你回来。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机会来找你,我本以为总要过个一年半载……”
“我可舍不得一年不见你。”他打断她,“不然我做什么另娶?”
她却忽然把他推开:“你不说我都忘了。李骤,我看你做新郎做得开心极了。”
他说:“人家对你一片真心,真是冤枉死了。”
她被逗得笑起来,两个人说这样小儿女的傻话,比做公主国公要开心得多。只是到了天亮时分,他要先行离去。两个人依依惜别,珍珠儿说:“等到了家里,我有个好消息要同你讲。”
他故意道:“想让我对你牵肠挂肚?”
珍珠儿恨他恨得牙痒痒,给了他一巴掌,他这才笑嘻嘻地走了。珍珠儿心中有牵挂,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他的身边。玉娘劝她在这里休整两日再走,她却一意孤行,要尽快启程。
只是当天夜里就有了消息——李骤回定州路上遇到刺客,如今已是性命垂危。



这一年的春日注定不会太平,李骤遇刺垂危,胡人大举入关,更有起义军乘势而起,一时九州处处烽火。李骤在病榻上躺了两个多月,身子刚有起色就强撑着病体上了战场,这才将颓势挽回了一些。他如今的名声极好,人人都当他是救世之人,各路有识之士纷纷来投。
边关多风沙,定州唯有垂柳泛青。珍珠儿瘦了许多,却又不肯看大夫,只昏昏沉沉地睡。这天她醒来时,有人小心地搂着她。她轻轻一动,那个人就问:“是口渴了吗?”
她点点头,那个人将水递到她嘴边,只是笨手笨脚,害得她呛咳起来,那个人就又笨拙地替她拍背。珍珠儿咳了半天,有气无力道:“李骤,你就别折腾我了。”
“看来我不是伺候人的那块料。”
他说着,捧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拍了一下。珍珠儿笑道:“这么伏低做小,你是不是知道我有身孕了?”
“就算不知道,我在你面前,又哪一日不曾伏低做小了?”他不满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瞒着我?”
珍珠儿低声说:“先是你遇刺,又是边关大乱,事情太多,不想分你的心。”
她是到定州前才察觉自己有了身孕。这孩子命硬,一路颠簸惊吓,竟也健康地活着。珍珠儿有时觉得,或许这就是天意,要她同李骤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一点月光洒进来。她摸了摸李骤的脸,他便顺从地低下头来,像只大狗似的伏在她的掌心。这样温情脉脉的时刻,珍珠儿迟疑了一会儿,到底问出口:“听人说,狸奴下了十二道诏书诏你回去?”
他懒洋洋道:“长安那边不过流民罢了,十一郎胆子太小,我哪里走得开?”
“可我怎么又听不是流民,是起义军,已经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
“你听谁说的?”
他的语气仍漫不经心,可珍珠儿知道,他分明已经生出警觉。屋内安静下去,半晌,他才说:“这些事你都不必操心,现下最要紧的就是好好安胎。珍珠儿,我要做父亲了,你不晓得我有多开心。”
珍珠儿问:“你不打算回去,对吗?”
他便不再说话了。
屋内的温情散去,留下的只有锋利的沉默。沉默也是回答,珍珠儿一时觉得冷。他察觉到,替她盖好被子,又亲了亲她:“很晚了,我哄你睡觉好吗?”
他没有等珍珠儿回答,就轻轻地拍着她,哼着一首永州小调。珍珠儿闭上眼睛,手按在小腹处。她想起那日遇到的那个人,看到她就跪在地上,膝行着呈上皇帝的密信。信中字字泣血,长安被围,若无援军,或许……
那是长安啊,百年的富贵繁华地,一国的都城,如今却兵临城下。
珍珠儿仍旧闭着眼睛:“你为什么想要狸奴死?”
他这才说:“我没有。”
“君王死社稷,若是长安城破,以狸奴的性子,又哪里肯苟活。他幼时,你亲自教他读书识字,亦师亦友,如今又怎么忍心?你们之间纵有罅隙,却又哪里至于用天下赌气?”
她说完,仍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心爱的男人竟是这样的鼠目寸光?她不肯信,夜夜不得安寝却又找不出别的理由。他却提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来:“珍珠儿,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吗?”
她“嗯”了一声,他又说:“我那时是第一次去长安,觉得长安虽然繁华,可规行矩步,不如永州自由。后来我爹问我愿不愿意待在长安,我却说了愿意,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用她回答,他自己笑道:“因为我遇到了你。你那样好看,像是仙子,我替你垫在身下,你别觉得我是好心,我只是舍不得你受一点伤。后来,我处心积虑地接近你,连十一郎都是我故意拉上的,想要讨你开心。我这个人胸无大志,是个纨绔,平生最大心愿不过是娶你。那时在稷山同你确定心意,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因为连梦里我都不敢想,原来你竟也是喜欢我的。”
那时一腔少年情愫,到了如今也是这般柔情万丈。他的声音越发温柔,抚着她的肩膀,低声道:“我写信告诉我爹,说我要建功立业,不然哪里敢求娶公主?可我又想起来,我爹告诉我,务必韬光养晦。唉,我有时就想,若我是贩夫走卒,你是农女村姑就好了,也不必受这样多的罪。”
珍珠儿轻声说:“我也是愿意的。”
“我自然知道。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本来该做一对闲云野鹤,可珍珠儿,我却不能。因为十一郎的爹爹,杀了我的爹爹害死我一家,这样的血海深仇,我哪里能忘?”
这样的惊涛骇浪,让珍珠儿猛地睁开眼睛。夜色里,他的眼神似狼。珍珠儿一时恍惚:“他们,不是战死沙场吗?”
“战场上,想要一个人死,实在是太简单了。”
“可是……为何?”
“为何?”他也似不解,“或许是因为,先皇并非皇室血脉吧。”
又是一个惊天的秘密,珍珠儿连呼吸都顿住,良久,方才轻声道:“怎么可能?”
“当初先皇继位,是因为头上的哥哥争夺皇位,反倒同归于尽。长公主做主,将在外多年的先皇迎回,去接先皇的,恰好就是我爹。”
多年前的秘密掀起尘埃,在外的皇子早已因病去世。国不可一日无君,长公主同李狮联手,撒下弥天大谎,让一个同皇族毫无血缘的孩子成了天子。
天子长大,便希望秘密永远埋在尘埃之下。李家成了眼中钉,哪怕将李骤作为人质留在长安,仍逃不掉满门惨死的命运。
或许是日日夜夜在心中咀嚼仇恨,他的语调一直平静,可珍珠儿在他怀中却忍不住颤抖:“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他道:“长公主告诉我的。她担心自己过世后先皇会对你不利,所以告诉了我,要我在必要的时候,将这件事公之于众。”
“国不可一日无君……”
“怎么会没有?”他的手贴在她的手背上,掌心下正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你是皇家血脉,你的孩子,将会成为新的天子。”
珍珠儿猛地将手抽回来,她看着他,像是在看洪水猛兽:“若我不愿意呢?”
“我李家世代忠良,拿命守着永州,换来的却是家破人亡。你以为十一郎为何愿意放你来找我?他的人潜伏在你的队伍里,就是为了找机会刺杀我。”他说着,语气却又有些憧憬,“长安城早晚要破,十一郎也断无生路。你若不愿,只会民不聊生。珍珠儿,这江山,我会奉在你们母子面前,你注定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他的掌心滚烫,是这一生再也不曾有过的温暖。可她有些怕,又觉得有些滑稽,只好放声大笑起来。
眼泪顺着脸颊滚下去,她到底只说:“李骤,你这样逼我,我真是恨死你了。”



后来,长安城破,皇帝殉国,珍珠儿生下一个男孩,百官拥护之下,被册立为帝。
那是乱世的结尾,亦是盛世的到来。李骤平定战乱,辅佐朝政,权势滔天却不恋战。天子十六岁时,便退隐定州,终其一生,再未回过长安。
风卷起满天星斗,烽烟平定在赤色的苍穹。史书寥寥几笔,连白骨都化为烟尘。再无人知晓,太后原来有那样缠绵的闺名,最后一次听到,是他离开长安之前。
最后一夜,她仍不肯见他,他便站得远远地望。宫墙内,她也在望,望着望着却笑了。玉娘已经老了,头发花白,问她:“公主笑什么?”
“他若是还年轻,定然要翻过墙来。”
他在外面等了很久,等得不能再等,才大声说:“珍珠儿,我走了!往后你在长安,记得自己照顾好自己。你也是个大姑娘了,别吃那么多糖,仔细牙疼。”
她又笑,笑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你瞧他这个人,这样啰唆。”
外面的声音渐渐没有了,他一定已经走了。玉娘问:“这样舍不得,这么多年,又为何不见他?”
“长安城破,狸奴死了的那一日我便立下誓言,这一生,我都不会原谅他。”她说,“我仗着他还喜欢我,只能拿自己惩罚他。玉娘……若有下辈子,我一定不要喜欢他。”
恨是誓言,爱却是身不由己。
可若有来生,若还是长安,墙头梅花香彻,纵有千斛珍珠,也只做掌心朱砂一点,鸳鸯比翼不离。
| 原文载于爱格·青春版·2021年8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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