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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不遇江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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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29 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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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〇〇一年元旦夜,我和江见深打了一架。

大院里的周爱知和郝自律被吓破了胆,江家父母和我父亲被他们喊出来时,我的五根手指正抓在江见深的脸上。 

他不耐烦地将我推倒在地,我的脑袋因此磕在了铁门闩上。我一骨碌爬起身,看着他破了相的脸,大声嘲笑。

下一秒,鲜红的血便顺着我的额头滴落下来。

江家的私人医护姓梁,是一个很好看的大姐姐,她细心地为我处理额头上的伤口。我静静地看着窗外,大院中央是一口老井,久不生水,江见深曾无数次扬言要把我丢进去。

门外客厅,江家父母和我父亲正在谈话。

梁医生对我说:“钟仅啊,疼就哭出来,小姑娘哭可不丢脸。”

“我才不要哭,我打赢了江见深,从来只有他哭的份。”

元旦夜,军区大院里家家户户都煮了饺子。每一年的这个时候,季阿姨都会盛一碗自己亲手做的虾仁鲜饺递给我,摸着我的脑袋对我说:“小仅啊,多多吃饺子,多多长高。”

而每到这时,饭桌对面的江见深便会冷哼一声,眼神轻飘飘地扫过我的碗筷,嘲笑道:“一年里就靠这一顿长个子,真是难为她了。”

额头缝了五针,我看着窗玻璃上映出的脸,气鼓鼓的,眼睛也肿成了核桃,活像只丑青蛙。

这会儿我才开始觉得疼。

梁医生收拾好医药箱,叮嘱道:“钟仅,这段时间记得饮食清淡些,小女生,额头可不能留下大疤。”

我乖乖点头。

“那梁医生走了,记得伤口不能沾水。”

窗外是浓浓的夜色,北方的风热烈呼啸,吹倒了窗台上的那盆仙人掌。

“梁医生。”我转过头,突然有些哽咽,“外面下雪了。”

院子里,江见深已经被罚站了两个小时。江叔说,江见深以大欺小,害我额头受伤,江家家规里容不得他这样犯错。 

细雪落满台阶,我裹紧身上的棉袄轻轻走到江见深面前,从怀中掏出饭盒。我说:“江见深,一起吃饺子吗?”

他抬起头看着我,长长的睫毛上凝结了冰晶,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话却说得咬牙切齿:“走开!”

江见深不喜欢吃饺子,季阿姨说他对虾仁过敏,他从来只吃蔬菜喝牛奶。我爸和我说过,有钱人家都讲究膳食健康,所以我打开饭盒,蹲在最后一级台阶上默默吃起了饺子。

江见深愤恨地看着我,没过多久他的肚子便“咕咕”叫起来。我抬起头看着他,说:“江见深,你要向我道歉。”

“神经病。”

“你向我道歉,我才能让江叔叔原谅你。”

“钟仅,你烦不烦?”

江见深并不接受我的提议,我低头吃完最后一个饺子,胃里突然一阵翻涌。我强压住反胃,脚尖轻轻划过台阶上的雪。鞋子前端被雪沾湿,我依旧垂着脑袋认真地滑动脚尖。

我小声地说:“江见深,你不应该那样说我的。”

雪缓缓地下着,我缩着脖子打了个寒战:“江见深,你知道的,我只是喜欢吃你们家的饺子。”

眼前人终于有了反应,却不是江见深向我道歉。我看着江见深倒在我面前,愣了好久才想起去喊大人。

这一年,我十五岁,江见深因为在其他小伙伴面前嘲笑我吃江家白食被我挠破了脸。

这一年,江见深终于发现和无赖争论并不能讨到一丁点儿好处。

2

算起来,江见深只比我大九个月,他出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北京,草长莺飞的三月。在这一年的尾梢,我才迎着南方的冬日暖阳出世。

我爸曾任部队炊事,与江叔相识,出来后便做了江家的司机。我爸除了会做一手好菜外大字并不识得几个,江叔留我父亲做事,很大概率是因为我父亲曾经替他挡过枪。

从南平到北京,父亲一路叮嘱。我出现在江家大院时,周爱知和郝自律正在院内拉小提琴。江家的四合院比我在书上看到的插画还要漂亮,宅子古老宽敞,同院还住着周家和郝家。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父亲身后,他们的目光一路跟着我,眼睛里闪烁着探究与好奇,曲子拉得古怪又难听。

祖母去世,父亲将我接到身边照料。江家父母见到我的第一面就送了我一条连衣裙。他们喊我“小仅”,请我吃水果,还让我喊楼上卧房里的那个男孩为哥哥。

我站在房门外期冀着眼前人的回应,可这个“哥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暴露了他的不友好。

“哪来的小南蛮子,话都说不利索?”

我一愣,脸上的笑容僵住,两处门牙脱落的地方黑洞洞似的灌着风,像是坐实了说话不利索的“罪名”。

年仅十岁的江见深便深谙毒舌之道,同院的周爱知和郝自律十分了解他的德行,所以玩玻璃球从来不带他。因我是新人,想要加入组织就必须先表“忠心”,所以在周爱知和郝自律的怂恿下,我放走了江见深的鹩哥。

那只鹩哥成天叫唤,和它主人一样毒舌,见到我就喊“小南蛮子”,我想打它不是一天两天了。在江见深追着我满院跑时,我还十分嚣张地还嘴,气得江见深扬言要把我丢到井里。

我被江见深提着领子推到井边时还朝他挑衅地做鬼脸,下一秒双脚离地,便被他按在了井沿上。我急得蹬腿,看着他冒着怒气的眼,才惊觉害怕,哭喊着骂他。我用的是家乡的闽南语,语速又快又密,终于将大人们惊扰了出来。

自此,我和江见深的第一个梁子便结下了。

周爱知和郝自律从那以后对我百般敬佩,因为我最后也没有供出他们俩来。院子外的胡同巷口有叫卖冰糖葫芦的老爷爷,周爱知请我吃了三串,我们坐在门口听院子里的郝自律拉着蹩脚的小提琴。

他拉得可真难听,我瞬间觉得冰糖葫芦也不好吃了。周爱知却说:“江叔叔要和季阿姨结婚了,我爸和郝家叔叔一致打算让我和郝自律在婚礼那天演奏一曲《婚礼进行曲》。”

我轻轻咬掉糖葫芦上的糖渣,好奇地道:“季阿姨?她不是江阿姨吗?”

“不是啦,她是江见深的姨母,江见深的妈妈早在三年前就死啦。”

婚礼当天,周爱知和郝自律打扮得像个花童,站在后台紧张得直打嗝。而我因为吃了太多点心被父亲一把揪住后脖颈提到后台,警告不许再吃甜食。

“看到江见深了吗?新娘子快进场了,他要递戒指的。”郝自律突然从帷幕前探出头来。

周爱知提着小裙子要去找江见深,我灵机一动跟着一起,出了后台就偷偷溜到了宴会厅。躲在一众宾客之间,我伸手够到桌上的蛋糕,吃得满嘴奶油,临走还揣了一兜的点心。

本想找个安静偏僻的地方享受美食,却偏偏看到正躲在香樟树下哭鼻子的江见深。我哈哈大笑,惊得他慌忙抹眼泪。

“江见深,你哭鼻子啦?”

“走开,关你什么事!”

“我要告诉郝自律他们,坏人江见深也会哭鼻子。”

“你敢!”

我当然敢,只是当我看到眼前人红肿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却满脸倔强的模样时,突然就不想告诉任何人了。我看到了江见深哭鼻子,只有我知道他的秘密。

我和江见深坐在香樟树下发呆,谁也不打算走进宴会厅。婚礼现场突然传来一阵蹩脚的小提琴音,周爱知和郝自律果然没有音乐天赋。我笑出声,转头看见江见深依旧严肃的一张脸。我问:“江阿姨这么好,你为什么不想她做你的妈妈呢?”

江见深不说话,满脸的不高兴,过了好久才说:“不是江阿姨,钟仅,你不许喊她江阿姨。”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白送的妈妈都不要。我从兜里掏出一块点心塞进嘴里,一旁的江见深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捂住口袋朝旁边挪了挪。

“江见深,你别想吃我的点心。”

“是我家的点心。”

“我拿的就是我的。”

“钟仅,给我一块点心。”江见深红着眼睛看人的模样,竟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

我缓缓掏出一块,不舍地递给他:“给你,记得要还。”

“好,以后我的点心都归你。”

一九九六年的盛夏,一个没脑子的贪吃货和一个刀子嘴玻璃心的爱哭鬼第一次达成共识——橘子味的小蛋糕最好吃,并许诺从今往后所有的零食对半分。

3

第二天我照着杂志封面上的模特给自己剪了个刘海,揽镜自照,甚觉满意。跑去江家敲门时,才被江家保姆告知江见深今天请了假不去学校。

我差点忘了,昨夜江见深晕倒,在大院里丢尽了脸。他这样爱面子的一个人,铁定想死的心都有了。

十五岁的我自以为足够了解江见深。在冷冽安静的冬日清晨,我转过头看向二楼的方向,朝窗边伫立着的人做了个鬼脸。

江见深一连好几天没去学校,座位上的作业堆成了小山。受季阿姨所托,放学后我溜到高中部拿作业。空荡荡的教室里冷不丁出现一个人,吓了我一跳。

怕被当成小偷,我迅速自报家门:“我是江见深的妹妹,我来拿他的作业。”

那女生生了一双大眼睛,乌黑发亮的长发刚好及腰。她弯腰从桌洞里掏出一把水果糖,笑起来时像极了杂志封面上的模特。

“吃糖吗?”

方忆琳用一把水果糖与我结识,很多年后她才告诉我,那天之前她就知道我。一个活泼好动喜欢跟在江见深身后的女孩,眼睛里藏着希冀与渴望,有她羡慕的热烈与果敢。

面对方忆琳的示好,我深受感动。

算起来,我结交的朋友实在少得可怜。除了大院里整天搞怪作恶的周爱知和郝自律二人组,便是胡同巷里爱以大欺小的小霸王范天野。至于江见深,我们俩三天一小吵,七天一大吵,恨不得将彼此拆吃入腹。

眼下他斜睨了我一眼,问我傻傻地笑什么。我觑他一眼,将书包里的作业和试卷扔到他怀里。

“你还要装多久?下次再让我替你拿作业可就要收费了。”

“收费?”他低头认真地翻着作业,勾起嘴角,“上个月借我的零花钱偷买甜食被你爸发现揪着耳朵骂了一个晚上,那会儿隔着院墙我都能听见你的哀号。这次收小费是打算做什么?”

我捡起手边的抱枕朝床上的人砸过去。

江见深稳稳地接过,指着那本粉红色的笔记本迟疑地抬起头:“这是什么?”

“封面上的人名不认识啊,方忆琳的笔记。”方忆琳不仅人美心也善良,同班同学因病请假,身为班长主动给同学提供笔记借阅。

可江见深却像是触到了病菌般将笔记本拿开,冷着脸将笔记本递给我:“我不需要,明天替我还给人家。”

我翻了个白眼:“江见深,活该你没朋友。”

等江见深病好回学校上课,我已经和方忆琳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姐妹。放学后去书店,我和方忆琳在一堆落了灰的过期杂志里淘连载过的武侠小说,一起吃校门口的卤面筋,穿越胡同小巷寻找卖方糖的老爷爷。

江见深就在一旁看着我们疯玩,一张臭脸几欲崩溃。最后他在一家卖杏桃酥的店门前拉住我,皱着眉道:“钟仅,你再吃甜食我可就要告诉钟叔了。”

真是个扫兴十足的家伙。

我爱吃甜食,牙疼起来常常闹得满院大人哄笑的糗事还是小时候那会儿。虫牙被拔了两颗,我爸在限制我吃甜食上真正做到了持久坚定。

冬天的傍晚沾染了露水的清冷,混合着家家户户临近的不同年味,催生着人心底最柔软的想念。没吃到杏桃酥的我愤恨地踢着路边的石子,每一颗都正中江见深的小腿,路灯下的人影终于停下来。

“钟仅,你想讨打吗?”江见深转身,隔着那束倾洒而下的灯光与我对视。

距离上一次和江见深打架才过去两周,我和江见深衣衫破烂地出现在江家大院门口时,江见深的手臂上已经留下了我的三个牙印。

胜之不武的小人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

而我确实也没好到哪儿去。深夜我开始牙疼,第二天肿着半边脸出现在江见深面前时被他嘲笑了好久。

这一年的春节,江见深神神秘秘地交给我一个礼盒。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我以为他在里面装了炸弹,预备要和我同归于尽。

打开盒子后,我看到熟悉的包装纸感动得差点落泪。盒子里是我心心念念的杏桃酥,是从前总爱和他提起的家乡特产。

烟花在头顶绽放,江见深说:“钟仅,祝你牙齿早日掉光。”

我吃着杏桃酥点头:“江见深,祝你早日能打赢我。”

午夜的鞭炮声响起,新的一年到了。

“钟仅,对不起。”

“嗯?”

“听不到算了。”

“你说啥?”

“我说,你的新刘海丑死了,像个锅盖。”

4

开春后我买了一辆自行车,百货商场淘来的二手货,七成新,却花光了我所有的压岁钱。我哼着小曲儿将小车擦得干干净净,江见深就站在二楼的窗前望着我笑。他说:“钟仅,你脑袋坏掉了?我家杂物间放着几辆自行车都没人骑,你干什么花钱买辆二手的?”

“我乐意。”我挺直腰板,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硬气。

第二天上学我就抛弃了江见深,我骑着自行车上下学,整日如风似影,欢脱得像只疯兔。从城西到城东,半个月后,我深感自己的腿部肌肉猛增,踢倒江见深不必再费第二脚。

在去江家的路上,方忆琳从怀里掏出她为江见深准备的生日礼物,问我:“钟仅,你说江见深要是不喜欢怎么办?”

“那我就揍到他说喜欢为止。”我撸起袖子,露出我并不发达的肱二头肌,逗得方忆琳笑出声来。

江见深今年的生日宴办得一如既往的气派,我混迹在甜品区大快朵颐,看着方忆琳亲手将礼物交给江见深后慢慢笑开的眉眼。她可真好看,我看着手里只吃了一半的小蛋糕,讪讪地放回盘中。

很多时候女孩的成长都是一瞬间的,譬如嗜甜如命的我开始隐隐注意到同龄女孩的身材,于是忍痛割爱放下了手里的小蛋糕;譬如躲在被子里偷看的武侠小说渐渐变成了浪漫的爱情小说,在深夜为绝美爱情感动到落泪;又譬如面对生理上突如其来的变化,会觉得难为情。

因为仅仅只有一瞬,我就察觉出了身体的异样。伴随着腹部的胀痛,一股热流涌出,我脸色惨白地愣在原地。

我从小被父亲拉扯大,基本生理知识匮乏,绝望地以为这就是甜食吃多了的下场。外头热闹欢乐,我憋屈地蹲在马桶上忍着腹痛小声地抽泣。直到生日宴快结束,才有人发现洗手间的门一直被反锁着。

“钟仅,是你在里面吗?”

我听到江见深的声音,只觉得更加伤心,回应声染着浓浓的哭腔,门外的江见深终于察觉出不对劲。

“你怎么了?”

“江见深,我流血了。”

我的第一次例假就这样不合时宜却又十分戏剧性地与江见深的生日撞在了同一天。

江见深拧着毛巾替我擦脸,说话都比平时温柔许多:“钟仅,你是傻子吗?这种事情不是应该必须知道的吗?”

“课本上又没教,我怎么知道!”知道并不是得了绝症的我迅速恢复了生气,扯着嗓子回击。

“家里人没交代过吗?”江见深扳着我的脸替我擦掉泪水,没好气地道。

我一愣,蔫蔫地道:“我又没有妈妈……”

江见深手一顿,他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对不起钟仅,你知道我不是……”

“江见深。”我却眨着眼睛笑了,“你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我花了半个月时间在城东的一家西餐厅打零工,刷了一千多个盘子才凑够一只航模机翼的钱,最后还是向父亲透支了自己接下来一年的零花钱才得以买回来。

江见深唯一的兴趣大概就是收集飞机模型了,小时候每一篇要求写自己梦想的作文,他都会写自己以后要研制飞机。而我每次写的都是天马行空的幻想,什么拥有一辆可以飞的汽车、一家永远吃不完的甜品店。

相较之下,我的梦想不仅离谱还毫无建设性,可每次江见深都会被江叔骂没出息。江见深自此犯下倔病,谈及梦想必写造飞机,一写必被罚站,长此以往,乐此不疲。

现在我终于了然,江见深喜欢的玩意儿死贵,还不抵一块蛋糕来得实在,难怪江叔叔不许他收集这些东西。

他愣住:“所以你这些天神出鬼没,其实是在为我的生日礼物筹钱?”

“感动吧?江见深,我准备好接受你的赞美了。”

江见深拿着生日礼物上楼,并不买账:“什么时候数学能考及格再说吧。”

我追上去:“这和我数学成绩有什么关系?”

楼梯上的人转过头看着我,淡淡地道:“钟仅,你今年秋天就要升高中了,不打算和我上同一所学校吗?”

臭屁精,谁要和你上同一所学校。

5

二〇〇一年盛夏,江见深开始拒绝和我说话。在这之前,我们曾有过一次争吵。

那会儿江见深捏着我的分数表,恨铁不成钢地骂我:“钟仅,你什么时候才能上上心?成天抱着那堆破小说能看出什么来?看到你穷困潦倒、追悔莫及的以后了没?”

我不知道江见深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很多年后我才觉悟,在这个宽敞又精致的大院里,好像只有我才是真正有选择的人。江见深自以为被困缚着,一如很多年前我偷偷放走了他的鹩哥,连带着放走了一个绮丽又虚幻的美梦。

我读的高中离江见深读的高中并不远,隔了两条街,学校声誉却相差甚远。

新同学都胆大热情得很,开学伊始,男孩们聚在一起谈论哪家游戏厅便宜又好玩,女孩们则叽叽喳喳围在一起讨论班上哪个男生长得最帅。

最后,她们一致选定了最后一排趴着睡觉的那个男生。因为她们说他酷似吴彦祖,又痞又帅,除了智商低点——据说那个男生考试不及格被留了级,今年他原是该升高二的。

上课铃响起,我看着最后一排的男生动了动身子坐起,一张熟悉的脸上透露出痞气。看见我回头,他眉毛一挑,显然他也没想到会这么巧。

这酷似吴彦祖的男生正是隔壁胡同巷的小霸王范天野。

和范天野认识,纯属因为小时候贪恋他们家的冰糖葫芦。范爷爷制作冰糖葫芦的手艺在那一片胡同巷是出了名的正宗,小时候每回去买,范爷爷都会多送我两串。

范天野身在福中不知福,整日只会捣鼓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与同龄人江见深相比,便是大人们口中差等生与好学生的差别。

大院里的孩子们都喜欢结成小团体,大人们口中不学无术的小痞子范天野便理所当然地被排除在外。他升高中后我就很少再见到他了,眼下在同一个班级相遇,直叹命运的巧妙。

“小矮子,天哥请你吃烧烤去不去?”

放学后,范天野斜倚在教室门口朝我扬起下巴。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教室,别说,留着寸头、披着牛仔外套的范天野还真有点香港男星那个味儿。

“可是我约了人哎。”

“叫上一起。”

范天野潇洒地留给我一个背影。

街边露天大排档里,烧烤味混合着汗湿味弥漫,我吃得满头大汗,对面的范天野喝着汽水瞥了方忆琳一眼:“怎么不吃?”

方忆琳迅速拿起一串蘑菇塞进嘴里。我翻了个白眼:“范天野,你可别吓人家,方忆琳的爸爸是警察,最喜欢和你这种小混混打交道了。”

“哦?又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啊。”范天野笑出声,眼神轻飘飘地扫过方忆琳。

后者瞬间红了脸。

夏末秋初的傍晚,微风掺杂着咸湿的味道,橘红色的天空掠过一群麻雀。我辣得口鼻冒烟,灌下一口汽水,再抬起头,看到马路对面站着一个人。

江见深那身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被他攥在手里,他那张臭脸顶着余晖出现在眼前时,我突然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错觉。

“钟仅。”

“干什么?”

“钟叔让我找你。”

我不应声,拿起烤串吃得比谁都香。

“钟仅。”江见深那平静无波的声音就像床头每天叫醒我的闹钟,冰冷枯燥,不厌其烦。

我将手里的易拉罐扔到他身上:“江见深你眼睛瞎了,看不见我在吃东西!”

罐子里的汽水飞溅上少年的白衬衫,印出一大片橘黄色的夕阳。烧烤店烟熏火燎的味道让我眼眶疼,我喘着粗气对上江见深的眼睛,终于率先败下阵来。

暮色将至,头顶的月光将我和江见深的影子拉长得好长好长,我跟在江见深身后,闷闷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少年的后背被汗水浸湿,可是少年依旧骄傲:“猜的。”

一朵云悄悄遮住月亮,江家大院前的那两尊石狮子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朝我扑过来。

“钟仅,别和姓范的打交道。”他回过头看着我,眼神和先前捏着我的分数表骂我时如出一辙。

我觉得好笑:“为什么?”

江见深看着我,欲言又止:“他从小就不学无术,经常打架斗殴。”

这些街坊邻居早就说倦的事情我当然知道,我盯着江见深的眼睛,突然就说不出任何话来。我也成绩不好,也一言不合就爱和他打架,我和江见深的差别也不单单只是一件校服的不同。

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在我心上狠狠地砸了一锤子,我一把推开眼前人跑进院子,并撂下狠话:“不要你管!”

6

我和江见深的冷战持续到冬末,地下游戏厅的台球室里,范天野弯身击进一个球后对着我笑道:“小矮子,你怎么天天跟着我?江家那个少爷怎么不来抓你回去了?”

我翻了个白眼:“少臭美了,我就是单纯想学学怎么打台球。”

“哦,这样啊——”范天野故意夸张地拖长尾声,并未戳破我蹩脚的谎话。他说,“小矮子,我来教你打台球,你帮我做一件事怎么样?”

在寒假天约方忆琳出来并不是一件难事,难的是如何能避过方忆琳的家庭教师,同时还不被方家保姆发现。

方家花园后的矮墙下,我张开双手小声地催促:“跳下来,方忆琳,快跳下来。”

方忆琳和我双双倒在地上,我拽着她的手朝前跑,直到跑出方家的别墅区。我们俩喘着气看向彼此,“扑哧”一声笑出来。

范天野花了一周时间捣鼓出一个滑板。方忆琳从来没玩过这些东西,她的童年和江见深一样贫乏无趣,整日只会接触那些晦涩难懂的艺术和乐器。

整个冬天就在翻墙偷玩中度过,范天野教会了方忆琳如何滑滑板,我站在路边看着他们的笑容在暖阳下熠熠发光,突然想到要是江见深也在场该有多好。

我这样想着,心里对江见深的怨念便越发深刻起来。他素来瞧不上这些幼稚的玩闹,他只会说“钟仅,你真无聊”。

深夜开始落雪,这是二〇〇一年的最后一场雪,静得让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以及江家大院里破碎的争吵声。房门被大力拍打着,江家保姆慌慌张张地叫走我父亲,不消片刻隔壁大院里便传来汽车开走的声音。

我再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江家保姆那句“江太太被吓昏过去”。

江家客厅里破碎的玻璃、凌乱的陈设,以及地毯上类似血迹的东西,每一样都让我望而却步。

细微的类似水滴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响起,我循声小心翼翼地靠近。木质楼梯上,少年蜷着颤抖的身躯,鲜血一滴一滴从他受伤的手臂滴落到台阶上。

我眼眶一红,捂住了嘴巴。

“钟仅。”一声微弱的呼喊,江见深从臂弯中抬起头。

我找来医药箱替江见深处理伤口,他的右手臂划伤了好大一条口子,我包扎时的手抖个不停,江见深见势按住我的手:“钟仅,别哭了。”

他故意笑出来:“眼泪滴到伤口会感染的,钟仅,你别想害我。”

我哭着捏他的胳膊,他疼得龇牙咧嘴地求饶。

我们并排坐在楼梯上,江见深攥着我的手,轻轻抬手替我擦掉眼泪,轻叹:“钟仅,真的,别哭了。”

客厅门外,雪落无声。

“钟仅,我不知道她怀孕了。”江见深攥着我的那只手渐渐收紧,我抬起头,看到少年的侧脸,眼角泛着红。

大院里流传着许多故事,比如江见深那个可怜早逝的妈妈;比如季阿姨才是江叔真正想娶的人;比如一个父亲的严厉苛责证实了他对儿子的冷漠。

“他喝了酒,禁不起几句争辩便大发雷霆。那个青花瓷器是他最爱的一套茶具,他竟舍得用那个东西砸我。”江见深静静地看着客厅外,自嘲地笑了笑,“我倒在地上时被碎玻璃划伤了手臂,姨母拦不住他就来拦我。我那时已经被气昏了头,就推了她一下……”

江见深的手突然剧烈颤抖,我用力握紧他的手,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里涌出来。

一九九六年的盛夏,十岁的江见深在香樟树下泣不成声,他再也不能拥有母亲的爱。我用一个橙子味的小蛋糕换来他的一个笑,六年后的今天,我却只能难过地坐在他的身旁。

7

二〇〇三年,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范天野的爷爷去世后,范天野选择了辍学。

第二件,江见深在这一年的夏天,踏上了前往美国留学的航班。

第三件事,我的成绩终于排到了全校前十。尽管比不上市模范高中的莘莘学子,但我爸很为我高兴,他特许我可以多吃一个月的甜食。

这三件事的中间还穿插着许许多多的琐事,譬如江见深留学前和江叔的那次大吵;譬如范天野带着方忆琳逃课看烟花那次,方忆琳的爸爸揪着范天野的衣领扬言要打断他的腿;譬如在机场送行的那天,大院里的周爱知、郝自律和我都来为江见深送机。

我在机场号啕大哭:“江见深,你一定要坚持自己的梦想啊,我以后坐的飞机一定要是你设计的啊。”

十二月,北京大雪弥漫,我收到江见深从美国寄来的明信片。信上写,他特意算好了时间寄信,信到的那天应该正好是圣诞节。

中国到美国,江见深,你我之间有十二小时的时差。很不巧,大雪延误了信件的邮递,今天已经是圣诞节后的第二天。

我看着窗外的范天野和方忆琳两个人合力搬来一棵树苗,搁下写信的笔,打开窗户冲他们喊:“冬天种不活树的!”

范天野朝我招手:“这是五角枫,小矮子,快来帮忙。”

江见深,我在信到的那天种下了一棵五角枫。第四个秋天到来时,如果你路过我的院子,就会看到一棵红如晚霞的枫树。

这是我寄给江见深的第一封信。

也是最后一封。

江见深,十五年后的南平变化很大,我走了四条街才找到幼时印象中的杏桃酥老店。

你的婚礼我预备不去了,你知道的,前段时间在电话里和你提过一嘴,我为了捉住逃走的“闹闹”不小心跌下楼梯摔伤了腿。远在太平洋另一端的你请原谅我,二十四岁的人了,遇事还是这么不小心。

距离上一次见到你还是四年前,你好像瘦了,头发削得很短,背影陌生到让我觉得见到你是二十世纪的事情。然后你开口叫我的名字,我就想笑,好像自己刚刚放学,只在校门口等了你五分钟而已。那个时候抬头往天上一看,和十五岁好像没什么差别。

明明那时我们已分别五年了。

二十一岁的你刚刚大学毕业,于是马不停蹄地飞回来弥补过去的遗憾。二十一岁的你终于有了可以和父亲抗衡的能力,你义无反顾地投身于航空事业。江叔如今在大院里提起你,会先冷哼一声骂句臭小子,接着便是满脸难释的骄傲。

这些年,范天野和方忆琳的爱情分分合合,世俗的差距啊,向来是爱情最大的阻力。

方忆琳和范天野闹得最凶的那会儿,是他们曾为一顿做咸了的晚餐歇斯底里地争吵。我听着电话里方忆琳哭哭啼啼地向我控诉爱情,竟然有些庆幸,庆幸少年时期的自尊作祟,没有将友情变成爱情。

最近我总是梦到从前,梦到深秋放学后的傍晚,我站在校门口等你一起回家。有一次你突然和我说:“钟仅,以后放学不用在校门口等我了。”

我看着你的背影,轻轻应了声好。

仿佛几天前的我并没有看见你愤怒地挥起拳头揍上一个男生的脸。

“江见深,你那小相好又在校门口等着呢。”

“胡说什么。”

“不是小相好怎么天天等你?”

“她是我妹妹。”

“三中的女生是不是都特别好追?赶明儿也给我介绍一个妹妹呗。”

那一拳毫不含糊,颇有些恼羞成怒的味道。

江见深,我曾在转瞬即逝的青葱岁月里一遍遍品味这句话的含义,在我还未参透之时,你就已经远离。

时间的魔术师,一只手托着灰烬,一只手捧着玫瑰,就这样让少女心动留在了昨天。

江见深,在给你写这封信时,我正巧在读一本小记。书里写:月亮照不到人心上的,那我给你的应当也是黑暗了。你给我的是光明,但是一种炫目的光明,如日头似的逼人熠耀。你使我糊涂,你使我卑陋。

江见深,你使我糊涂,你使我卑陋。

唱片机切到一首调子明快的曲,我停笔看着窗外,阳光从一朵云的缝隙落到大地。

雪停了。

江见深,你的新婚礼物,就送一包杏桃酥可好?

| 原文载于爱格·青春版·2021年8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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