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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夏无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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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29 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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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她爱了他十年

“林祖安!出来捉蝉!”

伴随女孩生脆莽撞的呼喊,嗖!一只犀鸟从木屋旁的树枝惊起,扎向高耸的树冠,隐入绿叶藤蔓之中。

林祖安从木屋二层出来,抓着阳台的木栏杆往外看。穿牛仔背带裤的十四五岁少女,背带裤内搭了件白色长袖T恤,头戴一顶笠帽,脚蹬一双亮黄雨靴,一只手抓着捕虫网,一只手高举起大力挥舞,如水草般柔软。

“出来啊林祖安!”声音脆脆的,无所畏惧。

林祖安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别太大声,说了很多次了,在雨林里不能大声喧哗。

宋尾蓝从屋里走出来,走到林祖安身边问:“她谁啊?”

林祖安说:“尹川教授的女儿,叫尹夏,暑假过来玩的。”

“都长这么大啦,我们刚毕业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不点。”宋尾蓝朝少女挥手。

少女看到她,把手放下叉在腰上,脸上的笑容被树影抹去,露出野性的敌意。

“她喜欢你,祖安。”宋尾蓝饶有兴味地看着林祖安。

林祖安苦恼地摸摸脑袋,伸手去推高挺鼻梁上并不需要推的眼镜。这是他下意识的动作,当他害羞、为难、羞赧、窘迫时才会做出的动作,他不是个擅长遮掩的人。

刚刚过去的一个彻夜长谈,他推了很多次眼镜。每当他的告白即将脱口而出,宋尾蓝总是适时地打断他,巧妙地错开话题,与他谈论雨林植物,或是石黑一雄的新书。

盛夏的婆罗洲雨林,茂密缠绕的枝叶形成天然屏障,风在团团浓稠的树冠顶上呼啸,林间湿闷黏腻,温度40°C,湿度90%,蝉鸣和虫鸟的鸣叫永不停歇。偶有犀鸟惊起,和红毛猩猩宣示地盘主权的突兀的叫声,似吹响战争的号角。

峡谷屋有三处房子,宋尾蓝和摄制组住的这一栋两层木屋离河岸最近。岸边立着“小心咸水鳄”的英文警示语,屋子后面几丛茂密的猪笼草,被当地人称为“猴杯”的猪笼草瓶子,如雨林美丽的装置艺术品,在无声地蚕食昆虫。

热,蚊虫多,宋尾蓝穿着长袖工装衬衫、工装裤和登山靴,在雨林穿梭拍摄。半个月的拍摄行程到了尾声,团队正在准备撤离事宜,明天她将和摄制组前往亚庇,转机去北欧。

离开以前,她想去看看那个老男人尹川。半个月前,当她踏上婆罗洲雨林,她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怎么跟他开口,告诉他,她爱了他十年这件事。

十年了,她的心情如同赤道雨林气候,持续高温湿闷,没有尽头。

2
那将永远骚动下去

尹川其实不算老,三十六岁,他长得像演《白色巨塔》时期的江口洋介,常年在山里攀上爬下,满世界采集植物标本,皮肤晒得黝黑,沉默寡言,一笑就露出嘴角天生的深深的笑纹,眼里却永远盛着少年星河般的光亮,炽热而真诚。

两年前,他被马来西亚一处研究所招过来,专门给他在婆罗洲雨林建了个实验室,专门研究雨林植物。实验室的木屋离宋尾蓝团队住的木屋有半个小时脚程,跟在林祖安身后往实验室走,走不到十分钟,宋尾蓝衬衫下的皮肤就闷出了细密的汗。

她从来不喜欢热带,不喜欢气候炎热的地方,那些海岛和蔚蓝的海岸,远没有一片雪花吸引她。她宁愿走十次珠峰线,也不愿穿一遍雨林。

那种感觉,像困在自己湿闷的心房里,不见天日,没有出口。

十年前,宋尾蓝刚读大学,在一次四姑娘山徒步活动中认识了比她年长许多的尹川。那个时候她被很多人追求,心性高傲,不可一世,唯独尹川不搭理她。

一开始,她也没打算搭理他。

四姑娘山徒步最后一段,他们一行人遇到暴雨,山体滑坡,大部分人的装备被冷雨淋湿,困在半山等待救援。下半夜宋尾蓝出现低温症状,一度失去意识。

人人自顾不暇,是尹川把自己干燥的睡袋给了她,想办法生了火,护着火苗来煮水,一点一点喂给宋尾蓝,直到她的体温恢复正常。

清醒之后,宋尾蓝在心里记上浓重的一笔,想着来日报恩。她也仅仅是想报恩,请尹川在高档餐厅吃顿饭,送他最新最贵的GPS手持定位仪,给他买双好穿耐磨的登山鞋,他那双实在太旧太破,边缘都开裂了。

尽管尹川最后都没接受。

从小到大飞扬跋扈的宋尾蓝,对于喜欢的事物总是主动追逐争取的宋尾蓝,没有什么得不到的宋尾蓝,把机票退了,跟尹川他们一行人一起坐十几个小时火车硬座回上海。

火车上,劫后余生的大伙笑闹不休。尹川坐在对面,话极少,在翻看一本很厚的植物学书籍。那本书被他翻得旧,不时勾勾嘴角,对着白纸黑字和一些植物素描笑,嘴角的笑纹弧度括住了无人能抵的属于他自己的温柔世界。

宋尾蓝被他那种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笑容给击中了,她决定回上海后好好计划怎么追他。当时只知道他在读博,三观在征服的欲望面前沦为阶下囚,无所不能的宋尾蓝下定决心,哪怕他心有所属,也要追到他。

她自信,没有男人会不爱她。

可是她还来不及付诸追求行动,尹川结婚了。

宋尾蓝没收到邀请,她厚着脸皮跟几个学长一起去崇明岛参加婚礼。在婚礼上,有人指着一个四岁多的小胖女娃跟宋尾蓝说:“尹川和新娘青梅竹马,那是他们的女儿。”

看到礼台上尹川看着新娘的深深的目光,宋尾蓝心碎了。原来不可一世的她也有得不到的,她知道,那将永远骚动下去。

3
她再也无法告白

尹川的研究室像他的人,干净,井井有条,唯独一面墙上有大片鲜艳的涂鸦。

将植物的花朵和根茎捣碎后涂抹在墙上,有鱼有鸟有花还有手掌印,颇有加拿大已故艺术家Maud Lewis的风格。出自尹夏的手笔,那小姑娘过分活泼,整日在林子里捉蝉,和居住在雨林附近的原住民小孩们玩。

青春真好啊,少女身上的青春比雨林蓬勃丰沛,不懂悲伤,无所畏惧。

屋里没人,林祖安说:“尹教授可能出去采集标本了,你坐着等一会儿。”

他从小冰箱里拿出两支红豆冰棒,递了一支给宋尾蓝。两个人坐在门廊下吃冰棒,对着木屋前那条不知深浅的河流,以及河流中咸水鳄不时翻起的旋涡,各自出神。

林祖安低头,看到宋尾蓝正在有节奏地轻点鞋尖。她不自觉的习惯,身上流淌着看不见的曲调音符,可能是Pink Floyd,也可能是U2。她最喜欢U2,她曾经说:“我好羡慕爱尔兰人,他们不但拥有写出《尤利西斯》的乔伊斯,还拥有U2乐队。”

五年前新生开学,林祖安从老家大包小包“吭哧吭哧”地搬进大学校园,身上挂的几个编织袋引得身后几个同学轻笑。他低头走路,撞上了在公告栏驻足看公告的宋尾蓝。

一头波浪长发,回头时千娇百媚,架在挺翘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尽管款式像老古董,似奶奶的老花镜,可戴在她脸上也有种别样的好看。

林祖安看呆了,他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几天后,他得知她是同系学姐,在读博。

她伸手撕下公告栏上的一则告示塞到牛仔裤口袋里,朝林祖安眨了眨眼,仿佛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随后笑起来:“学弟,是不是找不到宿舍啊?去哪栋,学姐给你带路。”

她嘴角的梨涡像有人在他的心上钻了孔,安上锁,一头新生的小兽被锁在心房里。

林祖安看到她撕下的告示上有张照片,很久以后他才知道照片上的人是尹川教授。那张照片宋尾蓝随身携带很多年,折叠着,塞在她的巴宝莉钱包里,比对待护身符还虔诚。

“亚季姐的葬礼你去了吗?”宋尾蓝吃着冰棒问。

“嗯。”林祖安嘴里含着冰棒,想起几个月前的那场葬礼。

亚季姐是尹川教授的妻子,尹夏的妈妈,也是他们的校友,一个温柔美丽的女人,几个月前被查出乳腺癌,病情来得凶险,入院没多久人就走了。

“尹川他……他哭了吗?”

“没有,他很平静,太平静了,所以才让人担忧,他们那么恩爱。尹夏的性格像教授,也没哭,至少我没见她哭过。葬礼结束的第二天,教授就从国内飞来这儿了。”

天气太热,吃冰棒的速度赶不上冰棒融化的速度。液体滴到地上,为了不引来蚂蚁,林祖安起身去拿拖把,看清那不是冰棒融化的液体,而是宋尾蓝的眼泪。

她站起来说:“我还有东西没收拾,先走了。”她马上就要飞离这里去南极做节目。

“尹川教授马上回来,你再等等。”

宋尾蓝走得那样急,穿入丛林栈道,头也不回。

林祖安很后悔,他当时应该拦住她的。所向披靡的宋尾蓝唯独在面对尹川时像个胆小鬼,长出了坚硬的自我封闭的甲壳,她需要旁人推她一把,借她点勇气。

可是林祖安没能拦住她,那是他一生最后悔的事情。

宋尾蓝在那天之后再也看不到尹川了,她再也无法告白。

一周后,国内外媒体开始跟踪报道:“中国知名生物学教授在婆罗洲雨林失踪超过72小时,当地政府加派搜救队,进一步扩大搜救范围……”

4
雨林吞噬了她

搜救第四天,直升机在头顶盘旋着,惊飞了犀鸟,惊走了红毛猩猩。

林祖安陪尹夏在木屋等了几天,她没有哭闹,几乎不吃东西,很少睡觉,睡眠也浅,常常惊醒。她醒来后要么问林祖安“我爸爸回来了吗”,要么冲去问外头的人有没有找到她爸爸。

随着时间的消逝,绝望如雨林的夜,密不透风地缠裹着人,黑得彻底。

为了看住尹夏,林祖安几乎也没睡,困了就去掬把水洗脸,喝廉价的速溶黑咖啡。他看着尹夏,她才十四岁,命运对她太残酷了,他不敢让她看新闻,以及新闻下那些伤人不见血的评论。

有人说,尹川是殉爱,为了追随死去的爱妻林亚季。

第五天,尹家的亲戚赶来,几个亲戚以为尹夏睡着了,喝着林祖安给他们冲泡的咖啡,背对着尹夏用方言谈论:“哎,他那么爱亚季,可能一时想不通,他从来什么事都憋着。”

尹夏什么时候从沙发上坐起来没人注意,等大家注意到的时候,全被她脸上的怒意吓了一跳。她瞪着他们怒喊:“你们什么都不知道!爸爸才不会自杀!”

屋外正在下雨,她光着脚冲了出去。

林祖安去追,雨点砸在脸上几乎看不见路。救援组的人把尹夏拦下来,她在他们怀中像受惊的野兽,用力蹬着四肢哭喊:“放开我,我要去找爸爸!”

雨林在咆哮,瓢泼大雨吞噬了她的哭喊。

哪怕过去很多年,林祖安最终回想起了尹夏。无非两个画面,一个是她头戴笠帽脚踩黄色雨靴朝他奋力挥手,笑容明媚,另一个是她在大雨中声嘶力竭地哭喊。

搜救持续了两个月,没能找到尹川教授。此后尹夏被亲戚带回国,听说她不允许举行父亲的葬礼,她坚持父亲只是“被雨林里的神灵请去玩耍了”。

那是当地原住民中流传的说法,是那些小孩告诉她的。

离开婆罗洲,林祖安回英国完成他的硕士学业,毕业后回国,去了南方沿海城市的研究所。五六年来,他一个人来来去去,与鱼群海藻和珊瑚丛为伴,闲时常去冲浪和潜水,或者出海钓鱼,随小船飘荡。

有部日本电影《第八日的蝉》,里面说蝉只能活八日。事实上许多蝉能活三到七年,幼虫出土羽化后,能活上六十天左右。

但如果真有那种活八日的蝉,林祖安觉得自己像是第八日的蝉,第八日也许会死,又也许不会。他觉得自己已经腐朽了,但仍在倾尽全力活好第八天。

这些年来林祖安鲜少和宋尾蓝联系,只知道她几年前嫁去了爱尔兰,同一个也喜欢《尤利西斯》和U2乐队的爱尔兰男人结了婚,生了个女儿,偶尔会在朋友圈和微博发女儿的照片。

尹川失踪时,逢宋尾蓝去南极做节目,她大半个月后才收到消息。等她赶到亚庇时,搜救队已经开始撤出。她自己花钱请了当地雨林的向导,继续搜寻,直到签证过期。

至于尹夏,婆罗洲之后,他们再没见过,以致再见时,林祖安一时竟认不出她。

5
要不要跟我谈恋爱

没有一丝风,南方夏日的闷热似油雾罩着人。午后的街道行人很少,柏油马路被炙阳烤出波浪,热气蒸出行道两排九里香熏人的气味。

林祖安站在行道一株苦楝树下,观察树干上方的一只蝉。

可以确定,那是一只南方少见的蛁蟟,也叫蒙古寒蝉,个头硕大,体色暗绿带黑斑,叫声规律如同它们的别名“知了知了”,不停不歇。

他观察它的羽翅,看入了迷,直至身后的人拍他的肩膀。

他回过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抹蓝。

染成雾蓝色的短发,两抹同色系的眼影,招手时纤细的手指上的克莱因蓝指甲油。

“林祖安!你变老了!”

她哈哈大笑,夏日烦闷,她笑容间却溢出清凉,黑色背带裤内搭无袖的白T恤,两条细胳膊叉腰,见林祖安神游未归,又伸了那涂着克莱因蓝指甲油的手在他面前挥来挥去。

“是我呀,你不记得我了吗?”

记忆中少女明亮无畏的笑容被岁月慢悠悠地拖过来,重叠在眼前的脸上。林祖安回过神,忽觉少女已长大,他尴尬地摸摸后脑勺,暴露了他的不善言辞,以及和女生打交道时的不自然。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他绝对忘不了。

半个月前,尹夏在网上私信他时,他没想到她会真的来找自己。

“你不知道自己出名了啊,知名科普up主。”

尹夏在手机上点开林祖安发布在视频网站的科普视频。

起初林祖安只是为了打发些时间,学习视频剪辑,后来录了科普讲解放上去,精准吐槽配上他那了无生气的嗓音,加上还算帅气的面孔,收获了不少粉丝。

此刻他们坐在街边的糖水铺子里,林祖安吃四果汤,尹夏吃杨枝甘露和黑糖豆花,之后又要了一碗椰奶红豆芋圆。她吃那么多,四肢却还是细瘦的,吃东西时双颊鼓动似仓鼠。

从三两句的聊天中得知她此前在韩国留学,半年前退学回来,与朋友合开了一家酒吧,心情好时就去酒吧唱歌,心情不好时就窝在家里昏天黑地地打游戏,偶尔在视频网站直播化妆。

她父母给她留下很多钱,尤其是她母亲那边,她不愁生活,不必劳苦。

“为什么退学?”林祖安问。

尹夏左手支在小圆桌上,手指虚虚撑着下巴,右手捏着勺子漫不经心地搅动芋圆,雾蓝色的眼睛轻轻地眨了眨:“我不喜欢那里,我觉得没有意思。不过,我听了几次IU的演唱会。”起初她去韩国只是为了去追星,追着追着也乏了,她很容易对事物产生疲乏感。

有一瞬间,一种没有实质的似曾相识的东西砸向林祖安,他在尹夏低垂的睫毛中明白过来,重逢时她那明亮的笑容之外,拖坠着的,是永无止境的虚无和黑暗。

“林祖安。”她喜欢称呼他的全名,抬起雾蓝的双眸,长长的睫毛,眼睛里盛满了虚浮的光,像龙守着满洞的宝藏,却失去了飞翔的翅膀和力量。

她说:“你要不要跟我谈恋爱?”

6
今夜又想起蓝

夜深浓时,尹夏在酒店的浴室里架起三脚架,拖来凳子,坐在宽大的洗手台前开直播。

零星的粉丝评论,有人质疑是不是开滤镜磨皮,尹夏对着镜头翻白眼:“老娘天生皮肤好。”她起手描眼线,浓郁的蓝色,在眼尾钩出上扬的三角形,如两把锋利的蓝刀嵌入,眼神越发凌厉不友善。

指腹抹开唇釉后,尹夏对着手机屏幕发呆,评论上滚动的“美”“妖娆”“个性”等字眼慢慢浮出来,在眼前旋转,失去字体本身的意义。她觉得没意思,找了卸妆膏来卸妆,把脸抹得肮脏狼藉,而后掩面:“今天,我向一个喜欢多年的人告白了。”

说完,她伸手关掉直播。

天快亮时,尹夏也没睡着,在床上刷林祖安早期的科普视频,最早一期讲蝉的种类。

“不同种类的蝉鸣声不同,如果你在睡梦中隐约听到窗外像装修队装修的钻机声,不一定是人类拆家,有可能是螂蝉在叫。我个人喜欢斑透翅蝉的叫声。”

“一般只有雄蝉会叫,而且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经过研究得出结论,蝉没有听觉,是一个只会嚷嚷的聋子,靠满嘴'知道’的震动波来吸引雌性交配。”

有段视频,他独自驾驶小船出海钓鱼,镜头架在船尾,拍了很长时间他的背影。海天一线之间,蓝天白云和蔚蓝无际的大海之间,只有他微驼的长时间静止不动的背影,在等待鱼儿上钩。

弹幕上有人说无聊,没意思,可尹夏觉得迷人极了。

像数个小时前,目送林祖安踏上公交车的背影,他像个老人一样慢腾腾地摸出口袋里的硬币投入投币口,回头朝尹夏点了点头。

像六年前在婆罗洲,林祖安来亚庇机场接机,那时他年轻,高、瘦,没有现在这么结实,也没有现在晒得这么黑,脸上永远带着腼腆顺从的钝感笑容,拎着行李走在前头,身上有种《这个杀手不太冷》里杀手Leon的孤独感。

像他在雨林的夜里支起一块白布,用灯光照射,吸引各种昆虫在白布上飞爬。他则搬张凳子坐在那里观察记录,认真而忘我。

尹夏觉得迷人极了。

糖水铺子里,当她向他告白,他静止了几秒钟,而后垂着眼睑说:“你不要开玩笑。”

尹夏顺势大笑起来,成功地让她的告白看起来像是真的玩笑。

天亮了,窗外的夏日清晨,死气沉沉,没有尽头。

尹夏关掉视频网站,点开微信找到宋尾蓝的头像。之前的对话框里用英文跟尹夏对话的人不是宋尾蓝本人,而是她那位爱尔兰丈夫Louis。最后一条对话框里,Louis说:“She's in a lot of pain.(她很痛苦。)”

尹夏从行李箱里翻出一本封皮有些斑驳的旧日记本,那是她爸爸的日记本,用了许多年,记录着他在婆罗洲消失前的日常生活和情绪。她数过了,宋尾蓝的名字在日记本里出现了1809次,第一次是在十六年前。

甚至是结婚前夕,父亲在日记里写:今夜又想起蓝,明日婚礼。

尹夏拿上日记本去找林祖安。

7
我是个坏小孩

林祖安天未亮就跟同事一起出海,趁着风平浪静去观察珊瑚丛。

有几次,他失了魂,脑袋里想的都是不久前尹夏开玩笑的那句:“你要不要跟我谈恋爱?”

傍晚回到研究所,同事领着眼圈红红的尹夏来找:“小姑娘等你大半天了。”

尹夏手里抱着个本子,见到林祖安就哭着扑上来:“你怎么不接电话,怎么不回我信息?我可以等,但是尾蓝姐等不了了,她快要死了。”

“宋尾蓝怎么了?”林祖安的脑袋嗡嗡作响。

“尾蓝姐生病了。”尹夏大哭,“我得让她知道,我爸爸喜欢她,他喜欢了她很多年。”

十多年前,当尹夏无意中翻到爸爸的日记,看到宋尾蓝的名字。那个秘密是她难以启齿的耻辱,她不愿揭去父母“恩爱”的童话外衣。

外界流传的尹川和林亚季的“爱情童话”,不过是虚假的表象。事实上,父母并非外人看到的那般恩爱,尹川不是什么好男人,他是在婚礼前一晚会想着别的女人的渣男。而林亚季在外人面前披上温柔的面纱,在家里却显露她歇斯底里的本性,情绪变化无常,擅长用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来折磨尹川,折磨尹夏。

尹夏大哭着继续说:“是我害死了爸爸,是我害死他的。我看到你和尾蓝姐去木屋找爸爸,我跟爸爸撒谎,说你们要在晚上来拜访,爸爸才出门采集标本去了。他多么想见尾蓝姐,他一定是在赶回来见她的路上出了意外。”

秘密说出口的那一刻,整个婆罗洲雨林的沉重和阴霾全倾覆过来。

林祖安愣怔地看着眼前哭得颤抖的人,当年少女撕心裂肺哭喊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浮现。那时她多么肯定尹川教授不是殉爱,不是自杀,是因为她知道,她父亲深爱的另有其人。

他朝尹夏走了两步,伸出的手本想落在她的脑袋上,最后却落在她的肩膀,僵硬地拍着:“别哭,没人会责怪你,我们去见尾蓝姐。”

宋尾蓝在两个月前回到上海,她跟Louis说想死在中国。

大概半年前,尹夏发现宋尾蓝更新的社交媒体上不再有她自己的照片,偶尔她会写一些伤感的文字,很快又删掉。有一天她无意中拍到一盒药,尹夏看到了,在网上查询后发现那是癌症患者的靶向药,用于晚期。

联系上时,宋尾蓝已入院。当时情况紧急,是她丈夫Louis接的电话,尹夏恨不得即刻飞去爱尔兰。一周后,宋尾蓝的情况好了些,主动给尹夏打电话问候,此后她们便保持联系。

也是从那时起,秘密越发折磨尹夏,令她昼夜难安。

唯一能分担秘密的人,唯一想要坦白的人,除了林祖安,尹夏想不到任何人。

所有人都曾困在那个夏天,那片雨林,那块热土。

说出秘密的那一刻,她同样是在告诉他:我是个坏小孩,我害死了我爸爸。

尹夏说:“不,我不能见尾蓝姐,我做不到,我来找你是想请你把日记本带给她。”

她哭着把父亲的日记本塞到林祖安怀里,转身跑了。

天阴沉沉的,雾蓝色的头发像一抹轻飘飘的云,飞走了。

林祖安还木着,抓着那封皮斑驳的日记本,局外人同事用力拍他的背:“想啥呢,追呀!连哭都哭得这么可爱的姑娘!”

8
我走出了那片雨林,你呢?

天黑了,研究院下山的路弯弯绕绕,四野密林,路灯光薄影重,猫头鹰藏身高枝,发出恶作剧般的叫声。

尹夏又累又饿,她不走了,踢着路边的石子骂:“臭林祖安,还不追来,我不喜欢你了。”

骂着骂着她又想哭。过去她很少哭,甚至母亲去世时也没哭。可面对林祖安,她感觉委屈无孔不入。因为是喜欢的人啊。

身后有车灯照过来,尹夏像只见了光就静止不动的沙蟹,定在那儿,心潮澎湃。车子在身后停下,林祖安的声音响起:“太晚了下山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院里的皮卡车被同事开走了,他骑的是辆小电驴,递了顶安全帽给尹夏。

夜风幽幽,尹夏接过安全帽,却不急着上车,站在那儿说:“我平衡感不好。”

林祖安说:“你抓住我衬衣的衣摆,我会骑慢点,摔不着你。”

尹夏不紧不慢地戴上安全帽:“我不保证抓衣摆能坐稳,我的平衡感实在太差了,要是摔了怎么办?”

她无惧表露自己的心机,坦坦荡荡。林祖安忍不住笑了,摇头妥协:“好吧,你觉得怎样稳当就怎样。”他尽量往车垫前挪位置,让她在后头坐得足够宽敞舒适。

“那还差不多。”尹夏露出她明灿的笑容,跨坐上去,自自然然地伸手搂住林祖安的腰,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很快,她又松开手,也不抓林祖安的衣摆,双手撑在坐垫边缘,尽量在两个人中间撑出距离。她不想让他听到她的心跳声,如雷似鼓,能破开风声。

下山的路林祖安开得很慢,捏着刹车,风过耳旁,窸窸窣窣,也没能盖过他心中滋长的声响。那是一只被囚多年的小兽在心房里挠着门板。

“尹夏,我们一起去看尾蓝姐好吗?”他说。

“好。”尹夏在后面小声回应。

两天后,他们抵达上海,在宋尾蓝和Louis位于崇明岛的家里,可望见一片昏黄的海面。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尹夏在院子里陪宋尾蓝三岁多的女儿玩躲猫猫。尹夏蹲在绣球丛后,绣球品种叫“无尽夏”,蓝紫色的花团,大朵大朵地坠在她身边,她在学猫叫,逗弄着急切找人的小朋友。

客厅的桌上搁着那本封皮斑驳的日记本,宋尾蓝坐在藤椅上,天气炎热,她身上却披裹薄毯子,头戴绒线帽,瘦弱单薄。她碰也不碰那个日记本,看着窗外玩捉迷藏的一大一小,嘴角浅浅勾着,平静地对林祖安说:“我不想看了。”

“祖安,我已经走出了那片雨林,你呢?”

林祖安要赶在台风登陆前离开上海,尹夏送他去机场,在候机厅外,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林祖安从未见过表情那么认真的尹夏。

她看着他说:“林祖安,你可以喜欢我吗?这次不是开玩笑,我真的喜欢了你很多年。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仍然会继续喜欢你。等到不喜欢了,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林祖安摇头,神情痛苦:“尹夏,你听我说,我不配得到你的喜欢。我才是那个坏人。”

那个让他像只蝉活在“第八天”的秘密,第一次对人吐露。尹川出事那天,其实给林祖安发了条微信,问他和宋尾蓝是否到了木屋。当时林祖安和宋尾蓝已到木屋实验室,他贪恋更多和宋尾蓝单独相处的时间,他甚至希望尹川永远也不要回来。

于是他在微信上回复尹川:还没。

那两个字,让他永远困在那片雨林里,出不来了。

“我才是那个坏人。”他极力克制着,声音颤抖破碎。

尹夏张口想回答,手机铃声响起,接通后听着Louis的声音,眼泪滚落。

9
看,还有只蝉

台风过境的第二天,小小的葬礼在殡仪馆举行。

Louis努力学着中国人的礼仪风俗,招待前来慰问的朋友。尹夏则抱着还未能领悟“死亡”的小朋友,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看着被台风打得凋零垂败的一片小树林。远处海天灰蒙,阳光被闷着透不出来。

林祖安不知何时站在她们身边,也望着那片残破的树林出神。

“看,还有只蝉。”

小朋友伸出白净的小胖手,指着斜伸过来的树枝。

“它死了吗?”奶气的声音里带着不确定的委屈,在三岁多的孩子眼里,一只蝉的重量并不比她刚逝去的母亲轻。

林祖安将目光移向树枝,有些发愣。

一只少见的黑丽宝岛蝉,在上海地区并不常见,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又怎么能经受住台风天?林祖安盯着那只蝉华丽的、孔雀蓝的头部斑块,下意识地伸手去验证。蝉抖动翅膀飞起,扎向远处的高枝。

小朋友开心地鼓起掌来:“啊,它没死呀,太好啦。”

林祖安回头,对上尹夏炽热的目光。那一瞬间,他心里的小兽冲破心房,随着那只黑丽宝岛蝉的飞行弧度,扎入了更远的树丛,无迹可寻。

“真是黑丽宝岛蝉吗?”

尹夏比林祖安还要激动,她抱着小朋友站起来,重心不稳,林祖安及时伸手扶住她。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说:“我知道它停在哪儿,走,我们去捉蝉。”

林祖安牵着尹夏踏入泥泞的院子,破开残枝,往那棵树去。

天仍灰沉,前方却渐渐开阔明朗。

丨原文载自爱格2021青春版 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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