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西餐厅里看见黎婧，许芳奕颇有些意外。
那种意外，并不是遇见熟人的意外，而是，那个她以为很熟的人，以一种与印象中截然不同的状态出现在眼前的意外。
黎婧是她的学生，平时在班级里朴素又安静，看起来不太起眼。而此刻的她正举着手机，对着满桌的美食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很显然，她在做直播。
这种情况令许芳奕有点措手不及。她毕业不久就来到高中任教，代了一年多的课，终于在本学期伊始成为班主任，接手了黎婧所在的二年级理科班。
第一次代班，许芳奕格外用心，暗地里把学生的学习情况都摸了个底。她对黎婧印象深刻，这个女孩虽然整体成绩马马虎虎，但她在数学方面极有天分，解题思路和技巧都相当灵活。数学老师也跟许芳奕提起过，上课的时候最怕黎婧举手提问，因为她的问题大多刁钻难解，更可怕的是大部分情况是她做到一半无法进行时才向他求助。而身为老师，如果不能立即想到答案给予指点，那可真是一件极其丢脸的事。
许芳奕虽然教的是物理，但数学也曾是强项。曾经的她像黎婧一样，痴迷于解数学题带来的无穷乐趣，进而对钻研学术建立了极大的信心和基础。许芳奕很有把握，可以通过对黎婧正向引导，让她不仅能将数学天分发扬光大，整体成绩也会实现一定程度的飞跃。
因此，许芳奕将自己大学时的习题作业找出来，她挑选了一些对高中生来说有难度的拔高题，并打成一套卷子交给黎婧，叮嘱她抽空做出来，不懂的找时间来问自己。
许芳奕仍记得那天，黎婧一脸诧异地接过卷子，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但她在翻开卷子以后，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俨然是很有兴趣的模样。可是，这都过去一个多星期了吧，关于那套卷子，她一次也没过来跟自己探讨，也不知道做得怎么样了……或者，就算没有这套卷子，高二的学生哪个不是争分夺秒，这个黎婧，竟然在这个时间跑到餐厅做直播？
看着她对着镜头眉飞色舞，许芳奕几乎可以断定她在做美食探店一类的内容，这种直播一般不会太长……但，两个小时也绝不算短。远远看着黎婧终于对着镜头说了声“拜拜，我们下次见”，许芳奕的忍耐也攀至极限，一个箭步冲到黎婧面前，以一种在课堂上抓到学生小动作的口吻，沉声道：“黎婧，你在做什么？”
许芳奕以为黎婧会害怕，或者，至少会因为她的突然出现而感到惊慌。可是，她忘了，这个地方并不是她所熟悉的校园课堂，眼前的女生也不是那个她自以为熟稔可控的学生。刚刚在众人的注视下完成一场直播的黎婧，脸上有着收工的轻松与疲倦，也有对播出效果的复盘和自查，唯独没有对面前的女老师表现出应有的诧异和紧张。
她甚至用最平常不过的语气，淡淡地对许芳奕说了一句：“许老师，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许芳奕被噎得哑口无言，刚刚还底气十足的身份优势瞬间倒塌。她忽然明白，在这一刻，她是没什么资格对黎婧的业余生活指手画脚，居高临下的。
显然，黎婧比她更清楚这一点，所以，她飞快地收拾好自己的随身物品，比刚才略恭敬地冲她欠了欠身，便转身离开了。
隔天一早，许芳奕的办公桌上出现了一套做完的卷子。
教室里，黎婧如往常一样朴素安静，波澜不惊，仿佛昨晚被许芳奕遇见的另有其人。
许芳奕还是没有忍住，在午休时叫了黎婧去谈话。
手上的卷子是最好的由头，许芳奕看着黎婧惨白的肤色与眼中的血丝，知道她是熬夜赶出来的，但她并不觉得欣慰。
正当她斟酌措辞，想着该如何展开一段不至令人反感的语重心长的谈话时，黎婧却抢在她之前开了口：“对不起啊许老师，拖这么久才做完那些题。”
她只对完成课外作业的时间道歉，关于直播的事只字不提。
许芳奕也明白，并没有哪条规定说高中生不能开直播，黎婧的确是无须为这件事道歉，她只是不可避免地为黎婧担忧：“已经高二了，不能再努力拔高一下，争取考一所好大学吗？”她已经翻过黎婧做过的卷子，笃定这个女孩有更进一步的实力。
可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黎婧的回答斩钉截铁：“不，我不想念大学。”
“为什么？”虽然许芳奕并不完全认同“只有考上好大学才有好出路”这种观点，但在她的意识里，每个学生……哪怕是资质不那么出色的学生，都会将考上理想大学视为目标，怎么会有人那么坚决地表示，压根儿就不想上大学呢？
莫非，是她私下经营的“直播”事业为其提供了底气？
许芳奕不禁陷入猜测，在直播行业风靡的当下，像黎婧这样的业余玩家，究竟会得到多少收益？
是的，目睹过黎婧那次直播之后，她视黎婧为业余玩家。原因无它，黎婧所做的内容并不稀奇，探店、吃播，而且白天她要上课，时间精力皆有限，想要成长为横扫千军的大网红，或者以此为职业，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许芳奕心想，但凡黎婧的回答涉及到此，她就要从以上维度与黎婧展开论战，说服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摒弃狭隘单纯的视角，回归到积累学识与眼界的“正途”。但她却没有想到，黎婧的答案再次绕开直播。
“我不想再继续待在校园里，我想快点独立，快点长大，快点去经营属于我自己的生活。”说到独立与长大，黎婧布满血丝的双眼瞬间迸发出坚定晶亮的光芒。
每个人在学生时代都会有那么一个阶段，渴望长大，渴望摆脱稚嫩的身份，以一副从容无畏的模样走入社会。
许芳奕觉得自己能够理解黎婧渴望长大的心情，但她又不能理解黎婧“快点经营属于我自己的生活”的迫切，一个稚嫩的高中生，对生活能有怎样深刻透彻的领悟？
带着几分疑惑，许芳奕再次打开了黎婧的学生档案。之前接手班级的时候她就已经做过功课，在黎婧的家庭成员表格上，父母栏里简单得只有两个名字，反倒是外婆的资料多一些——因为执教时间不长，所以许芳奕最初并没有从这份资料表格中参透玄机。一般情况下，这种表单可以清晰反映出学生的家庭结构，父母资料不详尽，说明学生跟父母并不亲近，且很有可能来自离异家庭。住址跟联系人电话都是外婆，就表示她很有可能是跟年迈的外婆一起生活。
关掉了档案资料后，许芳奕决定去做一次家访。
她并不想搞突然袭击那一套，因此出发之前给黎婧的外婆打了个电话，尴尬的是电话打通了却没人接听。许芳奕又是个急性子，正准备按地址摸索过去，偏那个电话回了过来，却是个不大好的消息——外婆突发脑梗被送进医院了。
许芳奕赶忙把黎婧从教室里叫出来说明情况，小姑娘一连几天故作沉着老练的模样终于变得惊慌失措，许芳奕不由分说地牵起她一起去了医院。
手术室外，许芳奕看到了黎婧的舅舅和小姨，俩人正为老人的药费和接下来的护理问题吵得不可开交。看到黎婧，原本处在对立的二人又将矛头一致转到这个外甥女身上。许芳奕被晾在一旁，倒也不觉得难受，反倒是旁听了几句过后，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起来。
从大人们密集的抱怨与牢骚中，许芳奕了解到，黎婧的父母早年离异，双方踢了几年皮球，最后是已经决定在舅舅家颐养天年的外婆看不下去，搬回自己的旧屋，将黎婧接到身边照顾。外婆此举对黎婧来说无异于一场拯救，可在舅舅和小姨看来，却是老人养老金使用的资源倾斜，以及彻头彻尾的偏爱。而且，因为黎婧的父母从来都不支付赡养费，让他们越发觉得内心不平衡，甚至将老人的这次发病也归咎为被黎婧拖累所致。
许芳奕看着被舅舅和小姨连番挤对数落的黎婧，有心帮忙出头，却担心自己冲动之下反倒使黎婧陷入更艰难的境地，因此只能凑上前打听外婆的病情岔开话题，又趁势将一直沉默的黎婧拉到楼下。
许芳奕很想给黎婧一些安慰，可她又觉得，此时此刻，任何言语的鼓励在黎婧面前都显得轻浮无力。自己只看到冰山一角，但那些黎婧已经承受和跨越过的，远比她想象的要艰难苦涩得多。
“黎婧，我佩服你，也很心疼你，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能为你做些什么，但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黑夜再黑也总会过去，我们再撑一撑，总能等到太阳出来的那一天。”
许芳奕性格内敛，即便表达心意也显得拘谨克制。但在黎婧看来，这样的分寸却刚刚好，不会觉得浓郁夸张也不算浮皮潦草。因此，她感激地冲许芳奕点点头，似相信她，也似保证地说了声“好”。
虽然舅舅和小姨对她的态度极差，可黎婧担心外婆，还是打算在医院守着。送别许芳奕的时候，黎婧踟蹰再三，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拜托许芳奕一件事。
黎婧的视频号一直坚持每三天发布一次，虽然都是些小吃店跟夜宵摊的短视频，流量并不高，今天刚好是发布的日子，她不想断更，又实在没办法跑出去拍视频，所以只好麻烦许芳奕。
“对不起许老师，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冒昧，可我真的没有办法，这是目前我能想到的门槛最低投入也最小的变现方式。前几天在西餐厅那次，是我接到的第一个直播推广，我得再接再厉，才能挣到钱，才能独立……”
黎婧越说越小声，许芳奕虽然觉得这个托付有些棘手，却还是不忍拒绝，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而且，许芳奕私心里觉得，只有先帮黎婧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才有余地去跟她探讨未来。
许芳奕用自己的手机登录了黎婧的创作后台，按黎婧的要求，在回家路上随手拍了一段小吃摊视频，稍作处理以后便发布出去。她回头瞄了一眼粉丝数据，只有区区四位数，而且以往发布的作品质量也马马虎虎。虽然黎婧说她之前接到过一个广告，许芳奕猜，那八成是一些本地企业推广特地筛选的“素人号”投放，机会不多，费用也少得可怜，黎婧想靠着做视频实现经济独立，显然是行不通的。
可是，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够真正帮助到黎婧呢？
许芳奕还没想出主意，黎婧却打来电话，说要跟她告别了。
原来，黎婧的外婆做完手术以后，她的舅舅和小姨便商量好了，要把外婆的旧屋卖掉，支付俩人一起垫付的医药费，剩余部分则用作外婆接下来的养老费用。舅舅会把外婆接回家照料，但他和小姨都不愿承担抚养黎婧的责任。
也就是说，黎婧被他们变相地赶出了外婆家。
虽说舅舅和小姨的做法很绝情，但他们的确是没有养育自己的义务。因此，黎婧并不记恨他们，或者说，比他们更可恨的是自己那对不负责任的浑蛋父母。只是这样一来，她就得收拾东西从外婆家离开，像风中的树叶，无家可归，无依无靠。
都已经陷入这样的境地了，自然没办法再继续读书，摆在黎婧面前的首要问题，是生存。
“许老师，虽然我早就打定主意，不考大学，高中毕业了就去找工作，养活自己，但我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突然到，我忽然有些舍不得。”
黎婧并没有哭，相反，她的声音中有种故作欢快的洒脱。而她越是这样，就让许芳奕的心里更加难过。
想要长大，和被胁迫着成长根本就是两回事，一个小女孩，究竟有多无奈，才会在命运连番搓磨下闷不吭声——因为她知道，自己背后没有可停靠的岛屿。
“既然舍不得，那就不要走。”许芳奕走到黎婧面前，温柔地将她搂进怀里。
学校的宿舍已经满员，因此，许芳奕只好在自己的教师宿舍里收拾出一张床，暂时将黎婧安顿下来。
黎婧家境特殊，考虑到少女敏感的自尊心，许芳奕不好贸然发动捐款，只暗暗跟领导谈过，给她申请了一份餐补，以及学杂费可以缓交的助学待遇。也就是说，只要黎婧愿意，她可以安心读到高中毕业。
一切都进行得慢条斯理，不声不响，许芳奕尽最大的耐心与温柔保护着黎婧。怕黎婧跟自己同住会不自在，许芳奕甚至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出来，打算回父母家待几天。
看着她交代完注意事项就要离开，黎婧拼命摇头，隐忍数日的泪水也终于全线崩塌，哭得一塌糊涂。黎婧一边哭一边保证，自己以后一定专心学习，不辜负许芳奕。
她竟然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想要成绩作为回报？许芳奕该笑她单纯稚气还是呆萌犯傻呢？伸手拍了拍黎婧的肩膀后，许芳奕郑重其事地道：“你可以收起杂念专心学习，但你不需要对我负责，你只要不辜负自己。”
许芳奕还想对黎婧说，或许黑夜还在继续，眼前的一切都还很糟糕。可是，只要有一颗挣脱的心，只要还能够鼓起勇气，一切就都还没有输掉。可是，她却把这些话都压在肚子里。对于此刻的黎婧来说，她需要的是平静和休息，任何鸡血与鸡汤都不如让她放松下来，静静地思考以后到底要过怎样的人生。
“无论如何，走到现在，你已经很不错了。”许芳奕由衷地称赞，同样的境遇，换成自己也未必比黎婧做得更好，她已经很强大了。
“我也这么觉得。”黎婧像是恢复了些许元气，吸了吸鼻子，将眼泪擦干，“许老师，以前我想长大，想拥有家庭，想经营自己的生活，其实是因为，不管我将来成为我身边任何一个大人的角色，我都可以做得比他们更好。”话音落，她的眼里又笼上一层黯然：“可是，生活对我这样的小孩太不友好了，连好好长大的机会都不给我。”
“你有没有想过，大人之所以称为那样的大人，也是因为生活所迫，每个人在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难处，不要以为长大了就能解决许多烦恼。现实恰恰相反，人只有在长不大的时候才能暂时脱离四面八方的生存压力。虽然你是个例外，但你这么想，如果人的烦恼与幸运都是守恒，那你只是提前把所有烦恼都经历了，未来都是好运，是不是也还不错？”
大概是许芳奕的安慰奏效，消沉了几天的黎婧终于慢慢恢复了平静。而她这个时候才想起手里的视频号，自从上次拜托许芳奕帮忙更新，已经过去一周，错过了两次她自己定下的更新周期。黎婧赶忙打开后台查看，却发现各项数据都与之前无异，寥寥无几的浏览和评论，好像压根儿就没有粉丝注意到断更这件事。
黎婧不禁有些绝望，好像先前被生活打压的丧，都远不及此刻前途渺茫的失落来得更深刻。
许芳奕要等的，也正是这个时候。她先前没有跟黎婧提起视频号，是不愿在她身上再加一块沉重的砝码，以黎婧现在的能力，还无法驾驭热点与吸粉的规则。她以为做主播是门槛最低、投入也最小的变现方式，但其实并不是。
许芳奕给黎婧看了自己在某个平台的视频号，那是她在帮黎婧上传视频那天开通的，目前为止才发布了三个视频。她本人并未出镜，视频内容也只是简单的习题讲解，但因为平台对教育方向大力扶持，为她把其中一条视频推上热门，所以这个视频号的粉丝竟然比黎婧的还要多。
“因为我的教师身份，只要达到一定的粉丝数，通过审核，平台会为我开通付费解题和讲课的专栏……所以，我想告诉你的是，靠流量变现收益可观，看似门槛低，但想超越门槛其实非常困难。与其投入心血去赌一个好运气，不如试试知识变现，同样没什么门槛，但只要努力，总会有收获在等你。”
看着许芳奕故作平常地耐心讲解，黎婧的鼻子酸酸的。她当然明白许老师的良苦用心，从一开始她拿给自己那套试卷的时候就知道，她只是心存侥幸，想试试自己能不能走捷径——其实许老师也早就发现了吧，但她却从未戳破。即便是现在，也只是给自己提供另一个方向的参考，引导她、提示她，但从未否定她。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许老师，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黎婧自认，从小到大从未被命运眷顾，可此刻她却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最温柔的善意包裹，她终于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大人了。并不是比她身边的大人还要好，那不算什么本事，她想要成为像许老师一样好的人，自身挺拔，还能为他人遮荫。
许芳奕看着黎婧，则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其实，她手里的那个视频号……粉丝都是假的，目的就是为了做个夸张的效果，让黎婧心甘情愿放弃在那条路上的摸索。但平台助手确实联系过许芳奕，关于教育方向的扶持和付费专栏也都是真的，只要她能把视频号的内容做起来。所以，关于知识变现，她也不算忽悠黎婧，来日方长嘛。
就算是她老古板吧，可她还是认为，人在年轻的时候，还是要尽可能地丰富学识，开阔视野和眼界，这样将来才能拥有更多的选择和机会，而不仅仅局限在眼前的一方天地。
她相信，黎婧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丨原文载自爱格2021博闻版 9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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