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gua 模特 琅子
她拼了命地向前奔跑,不知疲倦、披荆斩棘,不只是为了渴求一个梦,也是为了梦里更好的自己。
能够和他站在一起的自己。
七月的三伏天,热得令人抓狂。许绣含擦了擦额角的汗,吐出一口热气,开始收拾东西,打算关店回家。
最近她衣服摊子的生意更好了,只不过那个新来收租金的人忒烦,一个姓赵的老男人,天天就只会色眯眯地到处打量。
更烦的是,租金又涨了。
许绣含住的地方是城中村的一个小房间,那栋楼之前还闹过凶杀案。房东挂了许久都没租出去,于是就便宜了许绣含。
许绣含是不怕鬼的,但她今天开门的时候却撞了邪,那扇生锈的破门不管她怎么使劲都开不了。她狠踹了两下门,把头顶那年久失修的声控灯给震亮了,还震出了两声闷哼。
许绣含皱了皱眉,地上横着一双修长的腿,死死堵住她家的门,而顺着腿向前拐个弯,趴着一颗烂醉如泥的头。
确实是只鬼,是个爬错楼的死醉鬼。
苍白的灯光照在那人醉得通红的脸上,衬得他白里透红。那一双紧闭的眼下围着一圈浓密的睫毛,鼻梁高耸,唇色红润。
不像个醉鬼,像个艳鬼。
还是个她意想不到的艳鬼。
许绣含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思考了一会儿,最终鬼使神差地将这个人捡回了家。
一整个晚上她都没能睡着,那人醉个半死,边说梦话边翻身。许绣含怕他把自己给翻到床底下,只得搬了把椅子坐到床边,顶着两个黑眼圈,听着这人迷迷糊糊的梦话,时不时地拍拍他的手安抚他。
就这么到天光大作,她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忽然有人甩开了她的手,差点把她甩到地上。
“你是谁?”
男人沙哑的声音传到许绣含耳里,她还是梦的,睁着一双茫然又无辜的眼睛抬起头,而后才乖顺地回答:“许绣含。”
“许绣含是谁?”男人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又问,“我怎么会在这儿?”
许绣含便把来龙去脉给说了,男人吐出一口气,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即摸出自己的手机说:“感谢你照顾了我一夜,给你转五百块够吗?不过下次你一个女孩,别轻易把陌生人往家里领,不安全知道吗?”
许绣含抿了抿唇,刚要拒绝,就听男人没了声。
她一抬头,男人抓着手机倒在了床上。
行吧,他又晕了过去。
许绣含把男人扛到了楼下诊所,结果诊所的人说他可能是胃出血,只好又送去医院。
医生说男人有胃出血还敢喝酒,在那儿数落了许绣含半天。许绣含战战兢兢地听着医生的嘱咐,只觉得这病金贵得很。
男人是晚上才醒的,醒来的时候许绣含还在跟客户讨价还价,心里组织了八百字骂人的小作文,手下翻飞的还是“不行哦,亲,再加点吧,亲……”
“有没有水?”
许绣含没听清楚是谁的声音,随口回了句:“口水要吗,亲?”
然后手机“砰”地掉到了地上。
许绣含来不及捡,慌里慌张地走到床头,提着热水壶的手颤啊颤。余光中男人虚弱地躺着,看起来并没因为她刚才的那句话有什么波动。
是她太紧张了。
男人喝了水好了一些,礼貌地看着许绣含,说道:“许小姐是吧,我是季初鸿,非常感谢你的援手,现在社会上能碰到像你这么好的人真是我的运气。”
然后季初鸿巴拉巴拉说了好几句夸她的话,分寸拿捏得很好,就是听得许绣含又别扭又不舒服,她忍不住想起昨夜酒醉后的季初鸿。
或许那才是真实的他。
于是在季初鸿一段话收尾的时候,许绣含才小心翼翼地插嘴道:“季初……季先生太客气了,我没那么好,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
许绣含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五六年,活的、死的、半死不活的事物见过不少,自问一张嘴能做三尺青峰,也能做绕指柔肠,可是两个字卡了半天也吐不出下文来。
最后,还是查房的医生善解人意地出现,帮她解了尴尬。
季初鸿的胃出血并不严重,医院病床紧张,让他明天就出院。这也就意味着,明天出院后,季初鸿就要回到他的世界去,他们再也见不到了。
“许小姐,这两天麻烦你了,还耽误了你工作的时间,实在不好意思。”
许绣含垂头轻声道:“不会,真的……不会。”
季初鸿醒了,便不需要许绣含照顾了,还想给钱答谢她。许绣含既不想离开,又担心自己留下来会让季初鸿觉得她是嫌弃钱不够,赖着不走。
于是告别后她转了一圈,又回到病房外头的椅子上坐着。
隔着一扇门,许绣含才有了勇气往病房里张望。她想,这真是她二十多年来的人生中,碰见过最好最好的事。
许绣含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仿佛重新感受到生命的鲜活。
即使明天之后再也见不到,她也曾留下过季初鸿的一日。
整整一日呢,一共有二十四个小时,二十四个六十分钟,还有许多许多秒。
真好,真的太好了。
次日季初鸿出院时,许绣含还没醒,整个人缩在椅子上,像只烫熟的虾,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
季初鸿将她摇醒,她迅速将自己调整好,用自己最诚恳的神情对季初鸿说:“昨晚太晚了,我就没回去了。再者今天季先生你出院,我觉得送佛送到西,要确认你没事了,我回去也好放心呀。”
“送佛送到西”应该不是这样用的吧?
季初鸿眼中有些疑惑和不耐烦,但是隐藏得很好,脸上只露出一个浅笑,点了点头。
只是许绣含没想到,打出租车的时候,季初鸿报的地址跟她的竟然是同一个地方。原来季初鸿也住在那座凶楼,只是跟她不同楼层。
他们搭了同一辆车回去,一路上,许绣含绞尽脑汁地想要打开话题,可那些作为陌生人能问的,同季初鸿有关的,名字、工作、来历……她其实都知道一些。只是他为什么会醉酒,为什么会租住在凶楼,又是她不该问的。
于是一路无言,直到上了楼,季初鸿礼貌地再次道谢,许绣含才结结巴巴地憋出一句:“不用一直道谢,不然你请我吃顿饭吧?”
季初鸿愣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自然是好的,那么时间、地点就由许小姐来定吧。只是我这几日有些忙,可能要等到下周了。”
许绣含没想到季初鸿会答应,欣喜万分,回到家还在琢磨着跟季初鸿说过的每一句话。忽然,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季初鸿说他这几日有些忙,但是医生有交代过,像季初鸿这样金贵的毛病,得好好养养。
万一……万一季初鸿忙起来忘了怎么办?
季初鸿在她心里就像是一株娇嫩的玫瑰,浇水施肥都是一件得精细考虑的事。她不希望这朵玫瑰枯萎,她想要这朵玫瑰漂漂亮亮地开着。
于是许绣含去超市买了一堆红豆、绿豆和小米,能煲养生粥的她都买了一点,还买了一个量杯。她研究了半天,才把一锅南瓜小米粥给熬出来。
粥很浓稠,她喝了一口后等了十分钟,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便掐着晚饭的点,抱着满满一砂锅的粥送到楼上去。
过了很久门才打开,季初鸿不知道在做什么,衬衫皱巴巴的。但是看到许绣含的时候,他还是尽量维持着一点礼貌,问她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粥熬多了,想着你也能喝。楼道里的标语上不是写着嘛,那个,远亲不如邻居亲……”
许绣含忽然停下,因为她闻到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酒精味,让她的脑子里立即响起一级警报。
“季先生,医生说过你胃出血是不能饮酒的,你的身体正在恢复期,怎么能不听医嘱呢?”
许绣含皱起了眉头,因为担心,语速有些快:“如果又像上次一样突然晕倒该怎么办?你一个人住在这里,要是没人知道,你就不怕吗?”
“许小姐,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季初鸿打断许绣含的话,许是喝了酒,他脸上的不耐烦藏得不太好,看向许绣含的目光有些阴郁,他说,“成年人都知道分寸的,这个分寸,我们都该把握好,不是吗?”
“再说了,容易害怕的人会住在这种地方吗?许小姐,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是对不起,我不需要你的善意。”
手里的砂锅忽然变得有些沉,原以为是捧着珍宝觐见国王,却没想到她自以为的宝石不过只是一颗破破烂烂的石头。
她垂死挣扎,抬头看着季初鸿,低声道:“对不起,我只是……那个,粥还热着,你要喝吗?”
季初鸿勾唇笑了笑,话语中却充满嘲讽:“许小姐,有时候过多的、莫名的善意是会让人误会的,可能是我心思阴暗,但我为什么觉得你的这份善意并不是那么纯粹呢?”
许绣含最终落荒而逃,逃走以后才发现,自己还傻兮兮地把砂锅放在季初鸿门外的鞋架上。
她不想去拿回来了,也不敢再看到季初鸿了。
因为季初鸿说得没错。
她的善意从不纯粹。
她对季初鸿,是心怀不轨,她想要靠近他,想要同他说话,想要……
这些妄念经年而来,在她的心上迫不及待地生根发芽,恨不得长成苍天大树,将她的心填满。
从与季初鸿重逢的第一日起,就再也抹不掉了。
许绣含和季初鸿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六年前。
那时是春季,南方正是多雨的时节。春光正盛,草木新绿,归鸟南飞。二十岁的许绣含翻墙而过,像只鸟一样飞出了她就读的职业技术学院。
宿舍里的那群女的太烦人了,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让她们看不惯,天天寻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找她吵架。
今天她妈给她打来电话的时候,刚好被其中一个听到了,就在那里冷嘲热讽她父母离异,连个生活费都得自己挣。
许绣含虽然骂了回去,但眼不见为净,索性逃了下午的课,跑出了学校。
与她半新不旧的学校遥遥对应的,是本市的重点大学L大。两所学校向来互相瞧不起,一个觉得对方全是书呆子,一个觉得对方全是社会人。
左右没地方去,许绣含便顺着L大围墙边的树爬了上去。
L大历史悠久,树也粗壮浓密,顺着一棵树能爬到另一棵树上。许绣含就像只猴子一样在树林间穿梭,登高望远,有种特别轻快的感觉。
但没想到翻到一半的时候,前方的树丛里忽然露出两只脚,把她卡在了半路上。
周二的下午,书呆子不用上课吗?
“喂,好学生也逃课吗?”
那边却没人回应,她又喊了一声:“喂——”
终于,那边传来一道懒洋洋的男声,荡漾在满眼的绿意中,格外舒服。
就是说的话不怎么让人舒服。
“你吃饭,我也吃饭;你有腿,我也有腿。怎么?逃课这件事还得划个三六九等吗?”
许绣含心里压抑的那把火被挑起,她怒道:“你这人……”
然而话没说完。
她发火的动作太大,没站稳摔下树去。所幸她抓住了枝干,减缓了下落的趋势,但屁股还是狠狠地砸向了地面。
许绣含摔得眼前一黑,痛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只听到耳边传来刚刚那个男生焦急的声音,“喂喂喂”地一直叫,烦死了。
可没叫两声,那声音又没了。
是走了吗?
也太没良心了吧?她人好歹摔在他的学校里,书呆子难不成个个都是铁石磨成的心肠吗?
算了,许绣含打算等自己能动弹的时候再爬起来,可还没等她眼前的星星冒完,一张白净的脸就出现在她眼前。
“刘医生,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骨折,不敢动她,你看看要不要叫救护车?”
刘医生摸了摸她的胳膊和腿,摆手道:“还好,你帮我把她移到医务室,上点药就好了。”
于是等她彻底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趴在了男生背上。
男生动作很轻,似乎察觉到她醒来,轻声道歉:“是我的错,不好意思啊,你还疼不疼啊?”
疼不疼?
真奇怪,许绣含忽然就被击垮了心防,泪水盈满了眼眶。可她还是忍着那点酸涩,倔强地回道:“不疼,一点也不疼。”
男生“哎”了一声:“别气啦,你不爽我没事,但你等会儿跟刘医生说的时候,可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啊。”
“不要等会儿他问你,手疼不疼啊?你说不疼。他问你脚疼不疼啊?你说不疼。那刘医生肯定得问,姑娘,你是从树上摔下来啊,还是翻了个筋斗云啊?”
许绣含没忍住,被逗笑了。
男生这才舒了一口气。
把她送到医务室后,男生似乎有事情,和刘医生交代了几句,就匆匆走了。
L大是不允许外人进来的,她怕被发现,等刘医生给她上完药,她便找借口要溜走。临走前,她问刘医生刚刚把她送过来的男生是谁。
刘医生想了想,说:“是季初鸿吧,美院挺有名的,你不认识?”
许绣含似乎听过。
她走到刚刚那棵树下,一张白纸静静地躺在地上。她捡了起来,上面画了一颗再普通不过的草,在这大好的春光中随处可见。
为了画这样一棵草而逃课。
书呆子的思想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但是……
许绣含将画仔细藏在了怀里。
怪可爱的。
当你花了足够多的心思时,想要打听一个人的消息不是件难事。如果你打听的人恰好又有名气,就更容易了。
季初鸿的人生跟她截然不同。
他生来便仿佛是天之骄子,一路顺风顺水地到了L大,读了L大最好的服装设计系,可以预见,季初鸿的未来注定是耀眼璀璨的,是她拍千万匹马也追赶不上的。
可那又怎么样呢?
难道她觉得天上的星星耀眼,就非得伸手去摘吗?
她每个周末都会溜进L大,装成里面的学生,悄悄地去看季初鸿。她知道季初鸿每个周末都会到L大图书馆的画室去画画,便租了L大的借书卡,溜到画室隔壁的自习室里看书。
季初鸿常常会在画室里画上一整天,她待不了那么久,只能早些离开。只是每每路过画室门口,她都会忍不住放慢脚步,将自己的余光里装满季初鸿。
连带着那一室的落日余晖,全部装进了她的眼里,仿佛每一笔都落成了经年不褪的画卷。
许绣含只是远远地看着,好像在看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心中忽然就生出想要改变的勇气。
她学的是管理,一个有名的万金油专业,但她仍然想着,只要她学好了,等到毕业以后,有没有可能跟季初鸿在同一家公司呢?
她快乐地将这个作为自己的目标,第一次开始计划自己的人生,甚至开始畅想以后工作时如果碰上了季初鸿,她该怎么跟他打招呼呢?
但她没想到,季初鸿要走了。
她是从L大的贴吧里看到这个消息的,美院的学生要办庆祝宴,庆祝季初鸿被国外著名的设计工作室邀请去交流学习。
许绣含双手紧握,不一会儿又无力地松开。就算她不愿意,又有什么用呢?
她是谁呀?
只是,她还想去同季初鸿告个别。
L大学生摆宴席的地方就那么几个,更何况美院的学生拉了长长的红条幅,上面用宋体写着——“隆重庆祝季初鸿学长!牛!”
许绣含忍不住笑了,仿佛从这条横幅中看到了季初鸿的影子。
这会儿正是晚秋,天气有些冷。她裹着一件毛衣,还戴着口罩,等了很久才等到了吃完宴席酒醉打闹的众人。她仍是远远地看着,看着他们又哭又笑,最后在楼下大喊:“学长要记得想我们啊!”
她忽然就有了一点痴心妄想,如果自己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该多好,能光明正大地对季初鸿说出这样的话。
许绣含跟了一路,打闹的众人终于散去,季初鸿一个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脚步有一点歪斜。
“季初鸿。”
许绣含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心跳加速,一时间掩盖了所有告别的感伤。
季初鸿转过身,路边的灯有些坏了,明明灭灭,照亮季初鸿微醺的侧脸,将许绣含一个人落在阴影里。
她递出一张白纸,上面是用枫叶剪成的玫瑰花,她是从当初摔下去的那棵枫树上摘的叶子,是这深秋里最热烈的颜色。
“这是什么?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季初鸿迷惑地接过白纸,许绣含见季初鸿收下以后,轻轻地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是想来同你说一句再见。祝你前程似锦,成为一个最棒的设计师。”
季初鸿皱起眉头,但还是说了声“谢谢”。
许绣含便走了。
从春到秋,短短几个月的时光,她却仿佛经历了很多很多。
从此以后,她藏了一个人在心里,一藏就是许多年,珍而重之。如同心里长了一株玫瑰花,馥郁芳香,红得像团火一般在她的胸膛跳动。
“姑娘,这件衣服怎么卖呀?”
许绣含从神游中回过神,三下五除二应付完砍价的大婶,又迎来了烦人的赵哥,一边说着要涨租金,一边又油腻地看着她,邀请她晚上一起吃饭。
她不愿意,却又只能捏着鼻子答应。
唉。
那天之后,她没再去打扰季初鸿,但还是坚持熬粥,悄悄地送到季初鸿门口,每次都会在砂锅上面贴一句“对不起”。
只是每次砂锅都原封不动地放在原位,她也一直没能再见到季初鸿。直到昨日——
天下了大雨,她匆忙去阳台上收衣服,却看到上方阳台朝外伸出了一只手,雨水顺着手指低落,却不见手主人的动静。
她一时间脑子放空,只匆匆地搬来梯子和麻绳。好在这栋楼的装修足够老,又凶名在外,没有装防盗网,她用毕生爬树的本领,顺着阳台的栏杆爬了上去。
季初鸿倒在阳台上,整个人湿漉漉的,面色潮红,正发着烧。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折腾自己?
许绣含忽然有些生气,她费劲地将人拖到床上,将房里的暖气打开。打完120电话后,她愤恨地在原地踱步,然后又无力地坐在床头。
她还能怎么办呢?
季初鸿又不需要她。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折腾自己啊?你能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季初鸿只喃喃道:“不,太难受了……”
“我很能吃苦的,你把你的难受分给我好不好?我可以替你承受。然后……然后你可不可以,快乐一些?”
她眼巴巴地看着季初鸿,但季初鸿却彻底昏了过去。
她不知道季初鸿听到了没有,但是等到她再去送粥的时候,砂锅上的便笺条上写了一句新的话——谢谢,别送了,我要走了。
这一次,她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没事的,许绣含,能再见到他,你该觉得自己幸运了。
许绣含收拾好心情,拍了拍自己的脸,准备去赴鸿门宴。
赵哥这样的人,她并非没有遇见过,但是应付起来,还是令人疲惫。尤其是最后,他强硬着要灌她酒,她无法拒绝,僵着身子看着那个酒杯离她越来越近。
她手里捏着一支筷子,脸上的笑容已经快挂不住了。就在这时——
一个酒瓶飞过来,精准地砸在了赵哥逼近的酒杯上。绿色的、白色的玻璃碎了一地,许绣含错愕地歪过头,竟然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季初鸿。
可笑的是,她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得救了,而是在想,季初鸿是不是又喝酒了?那他的胃怎么办?可没等她多想,眼前的场景就乱成一团。季初鸿出手揍了赵哥,赵哥还了手,周围的食客在一旁起哄。
季初鸿醉了,出手没有章法,肯定打不过赵哥。于是许绣含抓住时机,握着季初鸿的手腕飞速地跑了。
赵哥在背后要追上来,这条街虽然向来人群聚集,但许绣含在溜和跑这几个方面非常熟练,马上就拉着季初鸿跑到了一座废楼旁。
奔跑让她的心疯狂地跳动,她不住地喘着气,但低头看到季初鸿的手,却又忍不住欣喜万分。
她笑着说:“你知道吗?我挺喜欢追剧的,电视剧里最爱拍英雄救美的情节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季初鸿根本不知道她在扯什么,醉酒、打人、奔跑,搅乱了他所有的思维。他只能跟着她的问题走,问:“为什么?”
许绣含抬起头,月光落在她眉眼弯弯的脸上,风吹过她额前沾满汗水的刘海,明明十分狼狈,可她脸上的笑容却是说不出的明亮。
“因为谁都知道,在落难时被人搭救的那一瞬间,是非常非常令人心动的事。”
原来,是因为她眼底的情意太动人,点缀在她的眼角,连带着她的剪影落在了他的眼里。
季初鸿慌乱地撇过头,他只是酒意上头,又不是鬼迷心窍,于是恶狠狠地说:“我只是为了答谢你的粥而已。”
可是下一秒,女孩温热的身躯便贴近他,用最温柔的感情包裹着他。在他本就神志不清的时候,忽然就让他卸下了所有名为“成年人的分寸”的防备。
他其实看见了,看见了这个女孩每次小心翼翼地把粥装进砂锅里,又放进保温箱中,最后轻手轻脚地离开。
他看见了她在自己生病的时候,认真地照顾,并提出一些傻里傻气的问题,想让自己不要难过。
“你这个人,真的好奇怪。”季初鸿没有推开许绣含,只是疲惫地说,“救了我也就算了,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呢?图我什么呢?我不过是个画不出作品的设计师而已,难不成你是对我见色起意?”
原来,这就是季初鸿一直酗酒的原因。
“谢谢你,季初鸿。”她第二次叫了他的名字。
第一次是告别,第二次是重逢。
与真正的季初鸿重逢。
谢谢他转了这么多年,又回到了她的上空,成为那一颗最亮的星星。
季初鸿彻底醉倒了。
许绣含轻车熟路地将他带回去照顾了一晚。
醒来之后,季初鸿什么也没说,只是忽然跟她提了一句,还欠她一顿饭,让她好好想想要吃些什么。
许绣含小声问:“是饯别宴吗?如果是的话,我可以不吃吗?”
季初鸿揉了揉脑袋,摆了摆手。
临别的时候,季初鸿还是忍不住说:“那个,许……喀,昨天那个男的到底是谁?昨天是我醉酒冲动了些,他如果要追责就让他直接来找我。”
许绣含连忙摇头说:“一个混账而已,就算你昨天不打,我也会自己动手的。”
她说完,展示了一下自己健壮的肱二头肌,表示自己确实可以。
季初鸿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行,我知道了。”
他转过身要走,许绣含却又叫住他:“季……就是……那个,明天你有空吗?”
见季初鸿点了点头,她又露出笑容,说:“那我明天去找你?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季初鸿问:“不是贩卖人口吧?”
这回轮到许绣含愣怔:“啊?卖给谁?”
季初鸿没有回话,一直等到季初鸿走了以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慢慢地、慢慢地热了耳郭。
季初鸿如约而至,许绣含带着他倒了整整三趟公交车,看着季初鸿的神色从期待到疑惑到质疑,她只能讪讪地解释,快到了快到了。
到了目的地后,季初鸿的神色却更加迷茫。
许绣含带着他来到了一片山野,郁郁葱葱,尽是绿意,还有缤纷的花盛开着,是很美的山林风光。
但是,她带他来看这个做什么?
许绣含很快为他解了惑,她跑到山野里摘了一束野花,兴高采烈地捧到他的面前,脸上扬着明媚的笑。她本来就长得挺好看的,笑起来露出梨涡,有些甜。
她说:“季初鸿,这些能成为你的作品吗?这些不行就换另一些,全都不行我们就再去找别的。总归有那么一束花、一颗草,是能让你的笔重新充满生命的。你是最牛的!你是最好最好的!”
季初鸿忽然就红了眼眶。
他身上有过太多太多光环了,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天之骄子,觉得他坚不可摧,觉得他战无不胜。他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当工作之后,他发现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他学会了不动声色,学会了拿捏分寸,学会了很多很多,但他心中那份创作的热情却消失了,他没有了任何设计的欲望。
可不会设计的季初鸿算什么呢?
于是他开始极端地寻找灵感,住在破旧的凶楼里,迷失在酒精的幻想里,可是这一切都没有用。直到现在——那满眼的绿钻进了他的眼里,山野里的女孩笑得烂漫,忽然就让他荒芜的心重新拂过了春风。
“谢谢你,许绣含。”这是第一次,季初鸿叫出了许绣含的名字。他珍重地将女孩搂进怀里,不管这个人到底为了什么来到他的身边,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个人。
他问:“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许绣含抬起头,通红的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嗫嚅地问:“我……我不好的,你真的愿意……”
季初鸿打断她的话,坚定地说:“我愿意。”
吵吵闹闹的小草一直锲而不舍地追逐着玫瑰,追到高高的玫瑰也终于低下头。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世上有更美的玫瑰,也有更普通的小草。
可他们站在一起,便是独一无二。
许绣含其实没什么东西要收拾的,她已经想好了,跟着季初鸿一起走后,她可以联系批发市场的熟人,开一个淘宝店来赚钱。
她充实着自己未来的规划,时不时看向身侧的季初鸿,觉得有些飘忽不定的感觉。
经年的妄想果然能成真吗?
许绣含笑出声,却被季初鸿敲了敲脑壳。她一边噘起嘴,一边看着季初鸿乖乖喝粥的模样又忍不住接着笑。
算了算了,不同他一个病秧子计较。
只是她在批发市场的一些货还需要清掉,季初鸿打算跟她一起过去。但是她觉得之前季初鸿和赵哥发生过冲突,还是别碰面的好。
她剩下的货不多,只要过去把钥匙和货物清单托给一个熟人点清就好。
“我会早点回来的,晚上你还要请我吃火锅呢。”
季初鸿笑了笑,靠在门边冲她点头:“行吧,那许绣含,再见。”
她特地挑了一个人最多的时间过去,事情处理完后,便去洗手间洗个手打算离开。
许绣含没想到赵哥会那么蠢,竟然在洗手间里头打电话,交代他的打手做坏事。她也没有想到赵哥会那么坏,要让他的打手废了季初鸿的两只手。
他的打手似乎已经跟上了季初鸿。
许绣含慌忙跑了出去,打电话给季初鸿。却没看到她的身后,提着棍子的赵哥正目露凶光地看着她的背影。
季初鸿一整日都心神不宁,有个扒手摸了他的手机和钱包他都没发现。但手机还是很重要的,于是他去了派出所报案,派出所里却没几个人。他是问了警察,才知道发生了伤人案件。
这与他没什么关系,他便没有继续打听。
幸运的是,那个扒手很快被另一个路人扭送了进来。拿回手机后,他才发现许绣含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便赶紧回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但电话那头却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很陌生,讲的话也很陌生。
他有些听不懂,什么叫割伤动脉,什么叫买凶杀人,这跟许绣含有什么关系?
季初鸿匆匆赶去了男人说的医院,几个警察围在手术室门口,看着他的目光中充满同情和惋惜。
手术室的灯灭了,盖着白布的人被推了出来。
周围的警察在同他说节哀,同他说着事情的原委,可他只觉得荒诞又诡异,就像许绣含的出现一样。
或许这又只是一个无厘头的剧情?
那只要这些人演够了,一切自然就会结束。
于是他恢复了冷静,从容地听着警察说着对什么赵哥的处理,冷静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带绣含走?”
“得去警察局办些手续。”
季初鸿又提起要拿回许绣含的钥匙,不管许绣含在做什么,在医院躺了这么久,还是换一套衣服比较好。
警察讶异于季初鸿的冷静,但这个案子已经定案了,赵冲买凶杀人,人证物证都在,是跑不了的,于是便给了他钥匙。
季初鸿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来到许绣含的家。他打开衣柜,想要找一套舒服点的衣服,却翻出了许多关于他的剪报,还有一个相框。
什么东西?
他翻了出来,发现那只是一幅很简陋的画,但是画的笔锋却特别眼熟。
是他画的。
那是一颗很普通的草,怯生生地缩在画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却让他想起了一直藏在心底,困扰了很多年的问题。
在多年以前,一个女孩送给他一张用枫叶剪的玫瑰,但直到那玫瑰的颜色随着枫叶的枯萎褪去,他也一直不知道那个女孩究竟是谁。
这匪夷所思的一切极大地激发了他的灵感,让他创造出了人生中第一场个人作品的展示。
为那个奇妙的女孩,也为那奇妙的一切。
而如今——
所有的一切慢慢地在他脑子里编织成线,一点一点填满了那个空缺的故事,将一个完整的许绣含还给了他。
原来如此。
她不是忽然出现,也不是一个荒诞的情节,而是活生生地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许多次,只是他从来没有看到。
她盛开过许多次,却只在最后一次,开在了他的记忆里。
|原文载自爱格2021年青春版1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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